魔女

　　她想到此处，门外突然有人声传来。她坐将起来，一面亦将纱笠戴了起来。她抬眼望去，便见那何镖头一行迈了入来。那何镖头仿似亦未料到早已有人在这荒庙中歇息，是以一见到他二人便是一愣。他走南闯北自然也识得人面，下一刻便已回复如常，冲王远抱拳道，“王兄弟，这当真是好巧。”
　　“舍妹有些不适，这庙里应是常年无人照管的，各位自便就是。”王远寒暄过后，便坐到万红绫身边不再多言。
　　那何镖头见他神色如常，所言所行均是坦荡，一时间虽未全然打消疑心，面上却终于露出笑容，“出门在外，便是靠个朋友，王兄弟若是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请尽管开口，千万别客气。”他一面这么说着，一面却颇有探究地望向了万红绫。她此刻头戴纱笠，面容依旧不得分明。他二人一个瞧不清面目，一个却又面目可憎，着实怪异，若非王远谈吐亲切，这二人被人误作歹人竟也是无可厚非。
　　万红绫却不知对方心下计较，只是她原本与王远在这庙中休息被人打扰，不免有些不豫，但这荒庙并无主人，自然人人可在此歇脚，便也没有多话，只裹紧了身上厚毯，倚着石柱坐下了。
　　那何镖头一行十人，将两辆镖车安置在了西北角，便围拢着点起篝火来。他们许是早有准备要在此过夜，不多时，便有锅盆被架起来。
　　万红绫闻见食物味道才觉有些肚饿。不多时，那何镖头便端着酒菜过来寻了王远喝酒。王远探了探她额头，见她身子好了许多，当下也不推辞，便领着万红绫与镖师们坐到一处，亦吃了些酒食。
　　那何镖头见他二人吃食饮酒均不忌讳，终于放下心来，只道自己是过于担忧了。
　　镖师一行中没有家眷，万红绫自然亦不多言，旁人问起两人来历去向，均是王远一一回答妥帖，倒是省了她许多功夫。王远面相虽凶，谈吐却是得体，天南地北，见识亦是广博，很快便与众人热络起来。
　　可才不过一会，这偏僻的荒庙竟又来了访客。
　　来人一行十多人，俱是玄衣劲装的剑客。虽是江湖人，礼数却是周全，一入了庙便与众人见了礼。这荒庙本就空旷，是以一下来了这么多人却也不觉拥挤。
　　万红绫坐得较远，周围又多是喝酒聊天的镖师们，故而只听见只言片语，那领头的剑客仿似是对着何镖头说了什么“公子”，“寻人”之类。她对外人本不关心，但见那何镖头不知听了什么，神色竟一下变得恭敬欣喜，她心下不禁好奇，不知来人究竟是什么来头，竟能令得这疑心颇重的老镖头如此放心敬重。

　　靠近大门的西北角已被众镖师所占，那几人便在东北角辟出了一块干净地方，点起火来。这些人虽面有倦意，行动间却颇有章法，并不吵闹，不过一会，他们的“公子”便来了。
　　这公子亦是一身玄衣劲装，与属下们打扮并无不同，只是他一入来，旁人却自然而然便知他就是“公子”，仿佛他天生便该受人崇敬，为人仰望，他气度从容，相貌俊美不凡，但凡见了他的，更是没有不欢喜的。
　　万红绫乍见此人，却一时之间心乱如麻，竟如擂鼓，整个人更禁不住轻颤起来。
　　王远觉察到她异状，不禁担心问道，“怎么了？哪里又不舒服么？”
　　她摇了摇头，双唇紧紧抿住，并不开口，只将身上毛毯更裹得紧了一些。她此刻心念迭生却又六神无主，她知道自个儿很不想见到他，可双眼却并不听她使唤，此刻竟直愣愣地盯住了对方。
　　只因这位公子不是旁人，正是不久前才与她分道扬镳的云家大公子——云绮。

　　……“废人云绮今日凭一己之力，愿护得这位万姑娘周全，全凭一股义气，与魔教正道之别，全无半点干系。”……
　　……“云公子，你救过我，便是我的恩人，从今而后，也便只是我的恩人了。”……
　　——她和他早已不是朋友了。又或者他们从没交过朋友。她这样想着，心中不免憋闷难受，可云绮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此？他瞧去神色倦怠，竟仿佛心有忧虑。
　　万红绫想到此处，直骂自己婆妈，他都已将她当作魔教妖女，对她教里弟兄横加污蔑，她还在替他担忧什么？若是这世上真有什么事能难住他，教他难受才好哩！
　　只是先前那云家剑客提到“寻人”，又不知他们是在找谁？难道竟是寻她么？

　　她这般胡思乱想，半点也无睡意，不过片刻，荒庙外又有人来了。
　　来人竟是个形容娇俏的小姑娘，她脖颈上围了貂皮，身上更是环佩叮咚，绫罗绸缎。可这小姑娘一入了来就用手捂了捂口鼻，“好臭好臭，怎么那么多人。”庙中多是跑江湖的汉子，一路风尘仆仆，味道自然不好闻，可此际天寒地冻，这荒庙又自空旷，是以味道却并不厉害。这小姑娘做出这般嫌弃模样，自然无礼至极，更有几分夸大在内。
　　只是说来也怪，旁人若是如她这般做法，恐怕立时便要惹人发作，她这几声却软糯讨喜，婉转动人，教人听了半分也生不起气来。
　　“哈哈哈。”那何镖头笑道，“我们都是大老爷们，自然有些味道，倒教小姑娘嫌弃了。”
　　“这位伯伯脾气倒是好。”那小姑娘夸赞道，“你们是走镖的？”
　　那何镖头被人恭维，当即有些飘然，“小姑娘好眼力，可你爹妈却在哪里？你怎么一个儿跑到这荒郊野外来哩？”他这疑问自然也是在场所有人心中疑惑。只因这小姑娘瞧去粉雕玉琢，竟似富贵人家的小姐，怎会独自一个出现在此？
　　谁知他不过提到了她的爹妈，那小姑娘竟眉头一皱，哇得一声抽泣起来，“我……我早没爹爹妈妈啦……呜呜呜……”
　　这一遭自然出乎所有人意料，那何镖头无措道，“小姑娘，你……你别哭啊，伯伯给你赔不是啦。”
　　“……我爹爹妈妈不在啦……我……我也要死啦……”她一面哭着，一面伸手一指，“我……我就要被他害死啦……”
　　她这一指令得在场所有人都不由得一震，只因她指的不是别人，竟是云绮。

　　云绮自然也是一怔，下一刻却不觉有些好笑，“小妹妹，我与你素不相识，怎么竟会害了你？”
　　他本就形容俊美，一笑之下更令人如沐春风，心旌荡漾。那小姑娘原本还在抽噎，此刻却竟红起了脸，结结巴巴道，“这里荒山野外……还有野兽……你不让我在这儿避避……岂不是……岂不是要害我被吃掉了？”
　　她言之凿凿，众人皆哭笑不得，只因这荒庙并无主人，众人皆可在此歇脚，岂有赶走她的道理？更何况名满天下的云大公子又岂会如此欺负一个小姑娘？
　　“……你自然可以待在这儿……”云绮安慰她道，“况且我也是后来的，你这位何伯伯同意了，我才进来歇歇脚罢了。”
　　“是是是。”那何镖头见云绮竟如此好声好气，当即从善如流，“你若是要在这儿歇歇，没人不同意的。”
　　“嘻嘻，”岂知那小姑娘竟陡然之间破涕为笑，“这便说好了……云家哥哥，你既然答应让我留在这儿，那便也不能赶我姐姐走啦……”
　　她提到“姐姐”，云绮方才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南宫家的小小姐。”他禁不住苦笑，“令姊想必就在不远罢？”

　　“她就在外边，却不敢进来……”那南宫小姐道，“她说……你嫌弃她，不肯与她待在同一屋檐之下，她就是被野兽吃了，也不敢进来的……”
　　她说得字字真切，万红绫直觉这位南宫小姐仿似当真可怜，云绮不知为了什么原因，要如此嫌弃讨厌她？
　　“既然来了，”云绮叹道，“你便让她入来罢。此地甚是宽敞，无妨的。”
　　闻他此言，那小姑娘竟颇为欣喜，朝着外边就大喊道，“阿姊阿姊，你听见了没，你快入来，他说他不赶我们走哩……”
　　“既蒙公子不弃……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有清脆婉转的女子声音自门外传来。这声音并不响亮，却清晰传入众人耳中，显见那说话人内力造诣颇为了得。一时之间，众人皆对这说话女子产生了好奇。

　　不多时，庙门外果然入来两人，却是两个魁梧大汉，各抗了两卷物事。直到他们走到近前，万红绫才瞧清他们手中所抗的竟是厚厚虎皮！门外又入来两人，皆是仆人打扮，各捧了半展屏风。原本此地已被众人粗略打扫过，尽可供人歇脚。那几名仆人入来之后，竟将那四壁再又打扫一番，才将虎皮铺上，屏风摆好，更布上香薰几案，令得这荒庙之内立时暗香流动，温暖洋溢。
　　众人自然从未见过此等排场，镖师之中已有人嗤笑出声，“看来这位小姐是把闺房都搬了过来哩！”只是那出声者立时被何镖头瞪了一眼，当即噤声了。
　　不过片刻之后，又有一卷绸缎自门外铺了入来，一顶小轿被人从门外抬了入来。轿门打开，便有一只绣花软鞋轻轻踩在了这绸缎之上。
　　——这位南宫小姐，终于入了这荒庙来。

　　万红绫经此一遭，自然更无倦意。王远此刻却扯了扯她身上毛毯，“你安心睡一觉罢，明早还要赶路呢。”
　　万红绫悄声道，“……这小姐好大气派……不知道人是怎生模样……”她心中有些憧憬好奇，自然便问了出来，她说得极轻，自以为只有王远能听到，却不知她这一句说完，不止那小姑娘，即连云绮都朝她投来了目光。

　　那小姑娘高声道，“阿姊阿姊，这位姐姐问你生得怎生模样哩……”
　　万红绫没料到自己低声耳语竟被她听了去，当下有些赧然，只喃喃道，“……姑娘一定……很美罢……”
　　岂知她话音刚落，那位南宫小姐便转过了身，干脆利落地将所覆面纱给摘了去。
　　她的面目自然立时现在了众人面前。四周顿时充满了阵阵抽气之声，只因这女子美貌已远超众人想象。这位南宫小姐不止美貌绝伦，眉目间更得灵气，一派大家气象。
　　“……这位姑娘想必才是人间绝色，何必如此遮遮掩掩？”那南宫小姐道，“既然是江湖儿女，哪有那么多忌讳？”她的声音亦很动听——但凡是美人说的，自然都很动听。
　　人群中果然有人附和起来。
　　王远不禁皱了皱眉，“舍妹方才出言无状，还请小姐见谅。”他感到万红绫似是有些紧张，只因她整个身子竟又轻轻颤了起来——就如方才刚见到云绮时那样。
　　他拍了拍她的脊背，便对众人笑道，“舍妹生得似我，才不想吓了各位，还请莫要强人所难了罢……”他面目丑陋狰狞，自然让人瞧了一眼再不想瞧第二眼。他阿妹若是生得似他，必然更叫人瞧了难受，众人一念及此，当即意兴阑珊，果不再多言。
　　那南宫小姐只叹道，“原来如此，倒是我唐突了……其实相貌着实不太要紧，只是皮相而已，品行才更为重要，还望你往后放宽心，不要太在意才好。”
　　她说得自然极有道理，众人纷纷点头称赞。
　　万红绫亦觉她说得有理，可不知为何心头却有些发堵，竟觉自己是否当真如她所言，过于在意人的皮相了。

　　恰在此时，云绮却开口了，“南宫小姐在此好生歇息，在下另有要务，便先走一步。”言罢，他手下剑客竟当真开始收拾行囊，更将那篝火一一灭了去。

《魔女》
天下第一女魔头很纯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