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

　　——“对万护法来说，云大公子的性命，是不是不打紧的？”

　　她记得，那时候在林中遇见方泉，云绮介绍说这是他的“朋友”——原来在他眼里，“朋友”竟是可以拿来随便威胁出卖的。
　　想到此处，她不觉泛起一阵厌恶，厉声道，“你若是敢动他，我必踏平翠微山庄。”
　　她的一条胳膊尤自不便，身上还中了毒，可她说出这话的时候，却无人能质疑这话的真假。
　　“呵。”岂知方泉却笑了，万红绫的反应令得他满意至极，他当下便似吃了一颗定心丸，“万护法果然有气魄，可现下要动云公子的人，却并非区区在下。”
　　“你想说什么？”
　　“万护法必然知道，云公子在敝庄便如贵宾，我家夫人即便知道万护法的身份，也为了义气未曾说破，出于对贵教的顾忌，我派人防范一二，难道也有错处么？”他说到此处，略顿了顿，小心地观察着她的神色。
　　“只是而今那广云寨的人都已来了庄里，正要拿问云公子，万护法现下若要与我动手，也自可斟酌。”他说罢便是一拱手，仿佛先前那个狠辣无情的人竟是旁人，而他一贯竟是那么谦恭有礼的，“在下也正是想来请万护法走一趟，为了云公子，把那个中缘由说个明白……”
　　这简直是个摆上明面的圈套了。万红绫即便再不通晓世事，也知道眼前之人绝非善类，而他所打的主意，也必然对她极为不利。可她明知道自己不该跟他去的，也明知道自己应该即刻离开的，不知为什么，最后却还是自愿地中了他的圈套。
　　她想，兴许是因为她欠了云公子的恩情终究有些太多了吧，她不习惯欠人恩情的。她若是欠了人的，一定要还，当然，旁人若是欠了她的，更是非还不可。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翠微山前的落英坪上，此刻站了不少人。
　　万红绫赶到的时候，第一眼便瞧见了云绮。四周只是靠火把映照出的隐约人影，她却第一眼便瞧见了他。他的脸色很不好，惨白骇人，不知是否有什么伤痛，但他瞧见了她，却竟又闭了闭眼，别开了目光。
　　“傅姑娘……你不打紧吧。”这第一声问候，却是大夫人开的口。
　　她此刻已然揭下了面纱，面纱之下，果然是让人目眩神迷的美丽容颜。只是她的脸色却如云绮一样苍白。
　　万红绫冷笑一声，对她的装模作样反感至极，当下便欲开口斥她。
　　只是下一刻，云绮却开了口。
　　“既然诸位瞧见了这位傅姑娘，便可知云绮所言非虚，那一日万红绫与独孤欢相携离去，此际已不知所踪，而救我的，正是这位傅姑娘。”
　　万红绫这才瞧清，在场的虽有大半翠微山庄的人马，却更有一些形貌特异的江湖人，想必就是方泉所说广云寨的人了。
　　她此刻明白云绮必然又编了个故事，只觉一时之间五味陈杂，她历来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从来也没有为自己的名号而苦恼过。而今他却三番两次将她变换名号，照她原本脾性，已是要与他发作了，可归根结底，他却仅仅是为了她的安危，她又怎好反驳？于是她当即便沉默了。
　　“傅姑娘？”岂知人群中却陡然传来一声哼笑，“哪里来的傅姑娘，竟偏巧不巧救了云公子，更偏巧不巧，被人给勾穿了左臂，更身中血衣宫的五仙散之毒？”
　　这说话的人依旧锦衣华服，却不见了那金扇在手，正是那郭铁西。
　　——原来竟是他？！
　　她抬眼瞧去，他此刻站在一个青衣文士身旁，神情倨傲，竟仿似对云绮的谎话不屑一顾。
　　那青衣文士皱皱眉，开口道，“任夫人，我寨中有弟兄三人为那魔头所杀，翠微山庄历来与我广云寨相安无事，受寨主所托，此次小弟前来相询，还望任夫人莫要被魔头所蒙蔽，伤了两家的和气才好。”
　　他言谈间竟不瞧云绮一眼，仿佛云绮已然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他说什么或是做什么，都不重要了。
　　“我翠微山庄虽与云公子有些交情，但也并非徇私包庇之流。而今贵寨三位前辈过世，确然令人遗憾，但你既然说他们是死在万红绫的大自在手之下，那便更不可能是这位姑娘了，只因这位姑娘与云公子一同到达敝庄，若她是那万红绫，那么独孤欢却又去了哪里？况且云公子若是在一旁，又岂会不阻那魔女滥杀无辜？”
　　她说罢又是盈盈福了一福。那青衣文士侧过了身，避开她这一礼，脸色顿时铁青一片。
　　“夫人说的只是推测。江湖上都道云公子已与那魔女勾搭在一起，况且郭兄弟方才所言，可也句句属实……”
　　万红绫已有些听不下去，她很想承认——承认了又何妨？大不了大打出手，大打一场！
　　可云绮与大夫人那么苦心地为她编织这谎话，她又怎好反驳他们？一时之间，她只觉心中又憋了一股气，仿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发作不得。
　　“句句属实？”任夫人笑了，“这位郭兄弟，我夫在世之时多蒙他医治，奈何初时不过小感风寒，而后便愈加严重，未出三载，便撒手人寰。我敬他苦劳称他一声郭兄弟，但要真说上医术么……哼，恐怕当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况且这位傅姑娘入府之后未曾让他诊治，他又究竟是如何得知她身上的伤从何而来？”
　　她说的话并不快，但她沉着冷静，娓娓道来，竟也让人一时之间，具都静了下来。
　　“江明月你……”那郭铁西仿似没想到竟会被她如此贬斥，不禁讶然失声，连连唤她名字，却是半个字也接不下去。
　　万红绫此刻百感交集。她先前还在因了方泉的事而猜忌任夫人，以为她不揭穿她是有什么图谋，此刻却见她对她百般维护，当下只觉羞愧不已。
　　“郭兄弟。”云绮复道，“我万万没有想到，你竟会因为傅姑娘对你不假辞色，便如此诬蔑于她……退一万步，她若当真是万红绫，难道还有人能够在伤了一臂，中了毒的情况下，还独自一人诛杀广云寨三位前辈好手？”
　　他话音刚落，广云寨的人马果然有些沉不住气了。
　　——只因任何人都明白，若是重伤之下的万红绫还能独自一个杀了“勾魂三绝”，那若不是这魔头武艺高强得骇人，便是他们寨中的兄弟太不中用了。
　　无论是哪种情况，总是让人不太舒服的。
　　于是一时之间，即连那青衣文士都有些沉默了。

　　但这沉默也不过片刻，不多时，便有那广云寨的弟子前来禀报，青衣文士听了片刻，便露出一个笑容。
　　“这世上认识万红绫的人也不少，而今我们何必在此争论伤了和气。我先前已请了一位老前辈来主持公道，眼下他即刻就到，不如一切便请他定夺吧。”
　　这当真是最简单有效的一个办法了，只因一个月前，大约亲眼见过万红绫的人还不多，但自屠魔大会之后，江湖中见过万红绫的人，便多不可数了。

　　此刻万红绫正是众人争论的焦点，但她一点也不害怕。竟仿佛他们在争论的事与她无关。
　　她自然也很好奇，她好奇的正是这位老前辈究竟是谁，竟能认得出她来么？
　　不过须臾，那老前辈终于来了。
　　只是他出现的当口，江明月便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不是旁人，正是那又盲又哑的哑巴陀陀，阿善公公。

　　万红绫自然认出了他。
　　屠魔大会的时候，他正是最早坐在高台上的武林前辈之一，这位阿善公公，走起路来颤颤巍巍，须发皆白，双眼有翳，口不能言，干瘪瘦小，整个人裹在一件打了补丁的大氅里佝偻着，瞧去便让人心生怜悯。

　　谁能想到，这样的一位老公公，曾以三十六路饮血剑法名震江湖。
　　而今，他自然已极少出手了。
　　“阿善公公。”江明月见他来了，赶忙迎了上去，“您能来敝庄，当真蓬荜生辉，明月荣幸之至。”
　　那裹在大氅里的老公公哼哼地点了点头，只是他口不能言，眼不能见，竟用什么方法来证明，万红绫就是那万红绫？
　　这问题让万红绫好奇极了。

　　“阿公，”那青衣文士恭敬道，“劳烦阿公辨上一辨，那位姑娘，可是那万红绫？”
　　只他这一句说完，万红绫便觉得浑身一凛。
　　只因这位阿善公公，竟然准确地便找到了她的方位，那双有翳的双目，也正直直地“看”向了她！
　　任何一个人被一个双目有疾的人如此盯着瞧着，总免不了心中犯毛。万红绫也是如此，她此刻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只是她刚想开口说话，却见江明月正自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她近前，背着众人，给她使了个眼色。
　　她恍然大悟，这位阿善公公虽然又盲又哑，但他不是聋子。江湖之中，眼盲之人往往听力超群。她若是一开口，免不得便要露马脚了。
　　只是她原先未想到这一层倒也罢了，横竖她不是个多话的，但此刻想到了这一层，她便开始有些坐立不安，忍不住了。
　　“傅姑娘，你方才要说什么？”此刻那青衣文士如此问她 。
　　她心中想着不能说话不能说话，被他一问，当即怒道，“我哪有要说什么？！”只这一句脱口而出，她便暗骂了自己一声“蠢笨”！
　　她竟那么轻易就被人给套了去！
　　果然，闻得她那句话，阿善公公当即便是一顿。
　　过了许久许久，才终于移开那对眸子。
　　“阿公，她究竟是不是万红绫？”那青衣文士略有些急切地问他。
　　在场众人，也无不心焦地看向他。万红绫的心里，更是七上八下，满怀忐忑。
　　下一刻，阿善公公咳了两声，却缓缓摇了摇头。

《魔女》
天下第一女魔头很纯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