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

　　玉兰山庄的事自然早已在江湖中传遍。他话音刚落，群豪中立时便沸腾了。
　　平日里若是遇见这样的控诉，万红绫眼皮都懒得抬上一下，只是而今这样的情状下，她若是再一声不吭，今日便要身首异处了。
　　她憋了一股子的气，却还是朗声道，“我没杀人。”
　　那独孤珏接道，“既然这魔头不承认，想必云兄又要对她百般维护了。”
　　他这话说完，便又好整以暇地看向那云公子。
　　那道长此刻微微皱了皱眉，而那云公子不由得苦笑道，“凡事皆有因果，我不过是想明一明是非曲直，可半分没有要助纣为虐的意思。”
　　——他帮她是“助纣为虐”？！
　　对了，他先前不过是派个小丫头来替她包了包伤口罢了，她竟还差点把他当作个明辨是非的人，而今一瞧，只要旁人激一激，他便立即见风转舵，来不及地撇清干系，当真也是个十足十的“伪君子”！况且他若当真要主持正义，为何刚才她被人围攻的时候却不见他出手相助？
　　想到此处，万红绫不禁对这云公子更生一股厌恶，只觉他面目比之独孤珏竟更为可恶，当即道，“笑话，我万红绫哪需旁人维护？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横竖我也不指望你们这等伪君子会放过我。”
　　她一连说出这几句话，简直又气又急，立时便觉得有些眩晕，上气不接下气了。
　　那云公子自然听出她在生气，继续苦笑道，“万姑娘已然受伤，还是不要多话的好。”
　　“阿勉，”他又轻声对身后那丫头吩咐，“你再去寻点止痛的膏药来。”
　　他嘴上说不会“助纣为虐”，手下却不停相帮万红绫，这无疑已是在打独孤珏的脸面了。那小丫头怔怔地瞧了他一眼，一低头，终于还是颤颤地退下了高台——自然也无人阻拦她。天下间竟还有人能在独孤的地盘上不给独孤面子的，云公子必然算一个了。
　　“这魔头不只灭了玉兰山庄，更且重创三庄四派，简直嚣张至极。云兄若还是一意想帮，可是要让天下人寒心呐。”独孤珏说到此处，竟又拍了拍手，“更何况，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话音刚落，人群中果然又有一人站了出来，

　　万红绫勉力瞧去，这人竟颇为眼熟。
　　“诸位，不才徐荏，乃饮月庄门下，今年七月十六，在凤鸣山百里亭外，与这魔女遇见，被其一掌拍中气海，立时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同行同门七人及其余三庄四派盟友二十三人，已尽数被杀，无一生还……”他努力维持着平静语调，然而话未过半，竟抑制不住哽咽起来，到得最后已然泣不成声。
　　万红绫立时怒道，“那些人都是被你杀的，你竟还贼喊捉贼！”她的声音已带了破音，散在一阵秋风里，竟颇有些凄厉。
　　“我气海已破，形如废人，如何杀人？”那少年高声诘问。
　　“那自然是还没废了你之前，你便把那些人给杀了……”
　　“诸位，”此时那独孤珏又打断她，“这魔头死到临头，竟还敢狡辩，这位徐少侠而今即连握剑也是不能，这魔头竟还口口声声反诬他杀人，简直可笑，况且，恕我直言，”他说到这里，颇有些歉意地朝那徐荏一拱手，续道，“能一举击杀三庄四派几十个好手，即便武功不废，徐少侠恐怕也力有不逮。”
　　“不错。”此时那高台之上，竟又有人附和，这说话的人是个颇有年纪的妇人，但这老妇人所穿所戴，却都极为艳丽，与年纪颇不相称，“魔教余孽历来奸猾狠毒，百死亦不足惜，阿绮，你莫要犯了妇人之仁的老毛病。”
　　这后一句话，她看向的竟是云公子。
　　这云公子此刻竟被一个老妇人斥做“妇人之仁”，着实有些怪异，他虽有些无奈，面容却还是一肃，正待开口，却哪知万红绫已忍不住笑了出来——“哈哈哈哈，你竟说他妇人之仁，好似你竟不是个妇人似的……”她死到临头，竟还笑得出来！
　　只是她这一笑，却在一声耳光后戛然而止。
　　只因这老妇人出手如电，不要说万红绫此刻瘫坐在椅上不得动弹，即便是她还活蹦乱跳的时候 ，想要避开恐怕也需费上一番功夫。
　　而这一巴掌下去，万红绫只觉半边脸立时便没了知觉，有什么东西缓缓自嘴角流了出来——这若不是口水便是鲜血了，这一回横竖是很难看，她心想。
　　“放浪形骸，”那老妇人斥道，“此女当尽早诛杀！”
　　“我放浪形骸？”万红绫缓缓开口，每说一句话，都觉得自己的唇痛得厉害，但她还是忍耐不住，“谁一把年纪来奔丧还穿得那么鲜艳？谁一口一个阿绮阿绮好像与人很相熟的模样？”
　　她这一番话毕，自然已料想到，自己的另半边脸，恐怕也要遭她毒手。但她横竖是个不懂得察言观色，委曲求全的（当然此刻即便再委屈，也无法求全了），所以她这两句说出了口，竟是一点也不后悔，方自舒了口气。
　　果然，下一刻场中已鸦雀无声，只余下她被那老妇人左右开弓，啪啪接连打了十几个巴掌的声响。
　　那老妇人打完了她仍不解气，竟将她啪地一提一扔，她整个人便被她倏地掼跌出去，倒在地上。
　　万红绫五脏六腑一阵翻涌，只觉得浑身上下，竟说不出一个地方是不痛的。
　　此时在场众人皆是冷眼旁观，竟无一人开口阻止，唯有阿成跌倒在地，哀哀地唤着她。
　　他轻轻喃喃着“大小姐”，只有他还记得，她也曾是被人放在掌心上呵护的，她也曾是有人在乎过，有人可怜过，有人维护过。
　　他们的大小姐万红绫，此刻竟如一块破布，被人掼在地上，了无声息。
　　“艳夫人请息怒。”此时此刻，竟是那老道人开口相劝，“这女魔头历来口无遮拦，万不要平白动气。只是贫道不才，门下也有几个弟子不自量力去寻这女魔头，他们私自下山却反被打败，若非断了条胳膊，恐怕贫道至今还蒙在鼓里。这原本是桩丑事，贫道也不豫提起，但而今看来，这女魔头当初却只卸了他们一条胳膊，并未杀人。贫道以为，她一人杀死二三十人而不留活口，兴许还有缘由……魔头自当伏诛，但此中若有隐情，却也万不能如此不明不白便过去了。”
　　那几个清风派的弟子，赫然便是他的徒弟了。他的话说得极慢，但众人却无一打断，俱都屏息凝神，听他说完。万红绫的眉眼微微一动，终于回复神志，这老道士的话她断断续续，只听了一二，但心中却还是禁不住一阵翻腾。
　　她原本以为，她就要去见她父母兄长了，而对这些所谓的正道人士，她也再不屑多说一句。只因她说的每一句话，自从她口中脱出的一刻起，便已是错的了。
　　在这些人面前，她百口莫辩。
　　但现在这老道人竟还愿意相信其中是有隐情的，相信她可能没有杀人的，她一时间竟百感交集，不知如何是好。这犹似溺水之人瞧见了一根稻草，这陡然而来的希望，竟比即将没顶的绝望更让人痛苦。
　　只是这老道人说完，人群中立时有人高呼，“这女魔头若是要杀人，还哪管什么缘由，想杀便杀了，道长的徒儿们说不得是运气好，正遇上她不想杀人的时候！”
　　“就是！”群豪此时又议论纷纷，“横竖人都被她杀光了，难道死人还能来与她对质？”
　　“……”
　　众人议论得热烈，万红绫却陡然间醍醐灌顶。
　　“有人……有人可与我对质！”她艰难开口，双唇已麻肿得不像样子，“南山派的阿瑶，阿瑶可与我对质！玉兰山庄是被她和几个三庄四派里的人灭了门的！你们不信，便问她那几日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好事！”
　　“混帐！”岂知那老妇人复又开口，“阿瑶已身死你手，你竟还敢诬她！”
　　“她……她死了？”
　　万红绫禁不住脱口便问。她一时之间只觉疑惑难当，竟似一个硕大的疑团陡然压在她身上，让她喘不过气来。
　　“你还问得出口？！那一日三庄四派往玉兰山庄吊唁谢二公子的人，也早已一同被你这魔头屠杀殆尽，你竟还敢诬我阿瑶清誉……简直该死！”那老妇人此刻双目瞪大，嘴角下撇，已然怒不可遏，到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的长剑已然出鞘。
　　离她最近的，自然是那云公子。
　　她先前直呼他名讳，仿似两人极有渊源，极为亲近，而她出手教训万红绫，那云公子也袖手旁观。但此刻她却万万料想不到，她抽出剑的同时，云绮已然横跨一步，站在了她身前。
　　她的这柄剑，自然已抽了出来。
　　但云绮竟似早已料到她会抽剑而出似的，恰恰站在了她的剑锋之前。
　　所以这老妇人一抽剑，便直直地划上了他的胳膊，登时血流如注。万红绫此刻俯卧在地，转动眼珠瞧来，只觉这云公子行事实在颠倒，难以揣摩，不知他这又是在做什么。
　　在场众人自然已是一惊。唯有云绮叹了口气，有些无奈。他竟仿佛早料到自己会被划伤似的，半点惊讶也无，只平静地取了块帕子，将胳膊上那伤口略略扎了扎。
　　“阿绮，你这是作甚！”那老妇人惊道，“我替你阿瑶妹妹报仇，你竟拦我！”
　　“江湖人都道，夫人的剑出鞘须得见血，阿绮莽撞，还请夫人将剑还鞘，莫要惊到旁人。”
　　“好……”老妇人颇有些复杂地看向他，“好。”她一连说了几个好字，最终还是将剑归鞘。
　　可正当众人松一口气的时候，却见她右手归剑入鞘，左手却衣袖翻飞，竟有一根长约寸许的长钉疾射而出，飞向了万红绫的面门！
　　这一遭，即连云绮都没有料想——这武林成名许久的名宿前辈，竟还会一边答应，一边却不顾天下英雄在侧而反悔突袭。她对万红绫竟憎恨到了何种程度，才会如此痛下杀手？！
　　——这一击，简直避无可避。

《魔女》
天下第一女魔头很纯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