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

　　岂知那一回之后，她却再未遇见过这个人。
　　转眼便到了九月初三。
　　万红绫反倒不着急了。横竖她只要把独孤欢救出来就好。她终于醒悟过来，智取本来也不是她擅长的，她只要会硬来就行了。
　　这么想通了之后，她便能吃吃能睡睡，直到这一日，独孤家终于寻人来将她们请到练武场去。
　　练武场坐落在独孤家的东北纵深处。这原本是极开阔的一片空地，而此刻这空地上已挤满了各色江湖人士。
　　这些人中，泰半万红绫都是不识得的，更有许多年纪还很小。她从来也不知道，她教里什么时候竟然还得罪过这么一些人。
　　不一会，独孤珏终于出现了。他穿了一身麻衣，自然还在孝中。
　　他的双眼有些浮肿，想必这些日子劳心劳力的事做了不少，但他的脚步却依旧还是干脆利落的，让人一瞧便知这是个练家子。他生得与独孤欢有些相像，不过独孤欢比他更削瘦单薄一些。这么想着，万红绫头一次深切地为水长老感到一些伤感。她原本以为他是个什么都不担心的慢性子。做什么事都轻声细语，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有火急火燎的时刻。
　　但他家逢突变，竟又被当作凶手而今不知关在何处，即便是他那般的人，恐怕也很难再无动于衷了。
　　她思绪一下飘得很远，待到回过神来，那独孤珏已然登上了东边设的高台，缓缓开口。
　　“诸位。”他的声音不大，却已能清清楚楚传到在场每个人的耳里，“想必诸位都已知晓，我独孤家家门不幸，竟出此孽障，犯下如此丧心病狂，罔顾人伦之罪，幸而天道纲常终有分辨，不才终于擒得此恶贼，以慰家严家慈在天之灵。”他说到这里，万红绫瞧去，场内众人已然义愤填膺。更有一些女子禁不住要流下泪来。仿佛独孤家遭受的变故，他们感同身受，而那独孤欢被捉住，竟是大快人心。
　　朱无绊一直静静抱着剑立在她身侧，她的面上依旧戴着面纱，令人瞧不清那神情。
　　万红绫看了眼那高台，那高台一侧，甚至还设了几把座椅，竟早已有了几位武林中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坐着。
　　那高台的另一侧，便临了一条渠水。万红绫此刻心中已有了计较。待会若是那独孤家的人将独孤欢带将出来，她便头一个窜上那高台，先制住独孤珏，再带了独孤欢，自那水里遁走，当然，临走之前，若能再制住一两个武林前辈，那是再好不过。
　　她正暗自思量的时候，独孤珏已开始一一介绍那高台之上前来参会的武林名宿们。
　　“……而今诸位齐聚，与我独孤家共商除魔大计，独孤铭感五内，而今即连一向不涉中原的血衣宫也前来襄助，我等除魔大计，相信不日便可功成……”
　　他竟突然提到了血衣宫。
　　朱无绊抱剑的手顿了一下。
　　立时有人看向了她们。
　　那些探寻好奇的目光被万红绫一一瞪了回去，与她不同，朱无绊的那双美目却依旧无波无澜。
　　“……诸位想必也已知晓，那逆子已是魔教之人，此次行凶不过是魔教重又为祸武林的一个试探罢了，魔教危害武林几十载，原本其教主万青罗身死，魔教余孽已蛰伏许久，岂料那魔女万红绫却恁地狡猾，竟将其手下化整为零，暗中行刺杀之事。”
　　他说得激动，闻者亦是感怀。
　　“说得不错，魔教妖孽罪无可恕，哪来的弃恶从善一说？” 场内立时有人连声附和， “对，而今即连傅离都背弃了魔教，她恐怕怒极攻心，不知要作出什么事来。” “就是！解散？怎么可能解散魔教？”
　　万红绫从来也不知道，原来……原来这些所谓的正道人士，竟是这么看她，这么看她们教里的。她知道他们互相看不顺眼许久，但她从来也不知道，他们竟能将她说得那么阴险龌龊，仿似杀了她，才真正是主持了正义，维护了正道！
　　她心头邪火又自忍不住往外冒了出来。但那独孤珏依旧没有把水长老带出来，她不敢轻举妄动，她唯有忍。
　　“而今既然共商除魔大计，不才独孤愿为清除魔教出这第一份力。”独孤珏道，“既然是除魔大会，没有魔头，成何体统？”他说到此处，略顿了顿，场内立时便静了下来，只因大家都心知肚明，接下来他便要将那独孤欢给带出来了。
　　万红绫此刻一颗心自然也提了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练武场的入口瞧去，仿似下一刻便会有人将奄奄一息的水长老独孤欢给带了入来。
　　只是这一顿之后，独孤珏的下一句话却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万姑娘，你说是么？”他陡然之间，竟露出了一个笑容——他竟朝着她的方向，笑了，“或者说该这么称呼，万丈修罗万红绫，万护法？”

　　他话音刚落，一道劲风已贴着万红绫的身侧斜斜向上而来。
　　不知什么时候，朱无绊的剑已出鞘。她的剑很普通，但任何一柄普通的剑到了她的手中，便已然不普通了。
　　原来她的剑不是为了旁人擦的。
　　万红绫心想。
　　只这一个恍神，她的肩头便已是一痛。

　　身体仿佛是有神通一般，已先一步迎了上去。那被刺中的伤口依旧往外汩汩冒血，她却仿似感不到那疼痛一般，平平切向了那握剑的手。
　　旁人用剑，她用手。
　　只因比起那些名兵神器来，她更相信自己的手。
　　这就是她万红绫。
　　万丈修罗，万红绫。

　　只是她的这一切，却切了一空。朱无绊抬起左掌，与她堪堪对了一掌。
　　她的那双眼眸，依旧坦坦荡荡地瞧着她，仿佛她偷袭她，或者设计她，全然是装不需要掩饰，更不需要解释的事。
　　一掌之后，两人同时退了一步。
　　万红绫终于支持不住，心口鼓荡，喉中一阵甜意，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为什么偷袭我？”
　　她问她，直直地看进她那双漂亮的眼瞳里。
　　她原本还以为她变了，变得讨喜了，变得容易与人交朋友了。可原来这都不过是个骗局。朱无绊要对付的那个人，难道竟就是她么？

　　旁里的人自然已被这变故震住，顷刻，人群终于开始哗然。
　　谁都料想不到，这除魔大会，竟真的成了一场“除魔大会”！
　　一时间，人群向她涌来，惊异的，愤恨的，疯狂的目光投向她，她捂着肩上的伤口，倔犟地一一瞪回去。
　　这当真大大地不妙！
　　万红绫心想，她还没救出水长老，难道自己竟要先被这群正道人士给剐了么？
　　难道这第三次除魔大会，竟真的是她的葬身之地？！
　　她一时间纷乱如麻，愤怒，震惊，难过，憋屈纷至沓来，涌上她心头，只是百感交集之下，却独独没有害怕。
　　她的眼神充满了愤怒，但凡被她扫到一眼，那人必然要心头耸动，寒意陡升。
　　对的，她记起来，她是魔女，害怕的从来不应是她！

　　群豪自然也料想不到，一个纤弱的姑娘，竟会拥有这样的眼神。一时之间，那些关于万红绫的传闻终于回想起来。
　　脚步不自觉便战战兢兢，最后，不过散乱地围拢着她，并不近前。
　　这难耐的紧绷的沉默却突然被打破。
　　“独孤兄，你说那位姑娘是万红绫？”高台之上传来一声轻笑。
　　万红绫抬眼瞧去，背着光，那人的面目并不真切，只是这声音，却恁地耳熟。
　　竟是……竟像是那天夜里，她遇见的那个人！
　　“万红绫若是随随便便就能被方才那位姑娘一剑给刺中，却也太不中用了。”那人缓缓道。
　　于是一时之间，这静默的会场，竟又开始鼎沸。
　　初时不过是些暗自揣测的窃窃私语，到后来，已渐渐吵嚷不止。
　　只因这人说得也不无道理。
　　魔女万红绫若是随随便便即会被人打伤——还是被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给打伤的——那他们究竟还有什么可怕的？况且在此之前，确实也没有任何人听到任何风声，独孤家竟连女魔头万红绫都给引了来。

　　万红绫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她很想对那人说，她就是万红绫，她被人刺伤，全然是因为她没有防备，与她武功高不高强，可没有半点干系。
　　可那人这样胡乱一推测，仿似又给了她喘息的机会。她若是好好把握，说不定还能趁隙躲过这一劫。
　　此刻阳光终于不再刺眼，她瞧见那说话的人已走到高台边，对独孤珏道，“独孤兄，此中恐怕是有什么误会罢。”
　　“云兄此言差矣。”独孤珏面色不豫，正色道，“此女既然混入我独孤家，更冒充血衣宫人，简直居心叵测，其心可诛……”

　　独孤珏呼他云兄？万红绫省过来，这人难道竟是那位传闻极多的云公子么？
　　……这位云公子，好似不像傅离说的那般聪慧啊。
　　她心想，遥遥地瞧着那人，心绪复杂，一时间怔在那里。

《魔女》
天下第一女魔头很纯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