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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四】
我并没有因太爷的话郁郁很久,或许我潜意识中早有这样的认知,我不说破它,以为可以过得逍遥,然而身边的人纷纷说破它,我也不觉得太过压抑,我从来是这样的愿意接受。
此前我知晓的事情并不少,但挂心的不多,母亲说,我不像是张家的儿子,倒像是一只偶降庭院的野鹤,随时准备着离去。我挂心的,不过是母亲和廷渊姐,还有我身边零星的几个人,我要他们觉得欢喜,因此从不想要离开张家,我想让他们在我的羽翼下快乐,代替我。
我愿意做任何事。
除服本是要到期年,但太爷说,那位本家叔叔的儿子只穿戴了三个月,况且家里不久要抬个人进来,让我穿到半年也就可以了。
除服那天已经入秋,秋风一来,便把天抬高了,湛蓝一片,让人不觉心胸开阔。
我穿上九香匆匆找出的秋衫,只在脖子上留了一截苎麻绳。
除服之后,就可以访友走亲,我让忝奇往白家投了帖子,廷渊姐回说让我明日就去寻她。
似乎是忘了说,自熙光二十年的暮春,她见了潇湘去的东家,她便在那店里连着吃了几月的汤包,而后终于碰上了那位东家心血来潮,也坐到堂里用餐。
而巧之又巧的是那日店堂人多,恰廷渊姐一桌有个空位。
就在她有些灰心地垂头想是否还要这样日日早起,却只得美人隔云端时,一片阴影罩下,她叼着汤包抬起头,便看到了清风明月。
廷渊姐在信里这样说:我便觉得每日伴着鸡鸣而起,踏着晨光穿过小巷,而又在食后跑回家跑得肚疼都是值得。我听他如山泉滴落在石磬的声音同我说‘你每日不必早起了,我让他们给你留着,你哪时来,就哪时吃’。我好像看到了满眼的山花。
我从不曾见她用这样的口气写信,初初展了信纸,倒看得愣住好一会儿。而后,她又和我说:阿蒙你定想不到他是谁,原来他就是那年用刚舂的年糕给我捏了一只小猪的哥哥。你也见过的,就是走在白家伯伯身边的那个哥哥,是白家伯伯的儿子。
于是,我不得不感叹缘法的神奇,它让人相见而不相识,却又让人永结鸾俦,共盟鸳蝶。
我同白景除了小时候那无甚印象的一面便不再见过,倒是在廷渊姐与我的信中偶然添几句话,互相问候,然而终究还应算作是陌生人。
白景在门口候我,我同他互做了长揖,一同进了门,忝奇紧随着我,留下福桓在门口与人周旋人情。
白家的园子不像一般的江南园林,图个精细。目及之处,修得方正,很有一些庄重的意思。我指着不远处的寿山石,向白景道:“姐夫家的园子,修得倒是像西京的园子。”
白景顺着我的扇子望出去,一笑,“阿蒙不知,父亲此前行商,在西京很是住过几年。回来后,便将原先的山石推倒,重建了一番,还道,这才是正经人家的宅子。”
我对这位矫枉过正的白家之主倒是有些印象,父亲在我面前不大讲庐州,寥寥几次中有一回讲起过这位老爷子,说他为人很是讲义气。而大约义气之人,长相都有些相似,父亲口中的白胜豹头环眼,一脸美髯。我觑一眼身侧的白景,又想想刚入庐州时看到的那张脸,心中悄悄替这对兄妹庆幸,庆幸他们随了母亲的长相。
然而到堂屋里见了不惑年纪依旧娇艳的白夫人,我深以为,文秀的白景当是白家独开的一朵奇葩。
我印象中的生意人家,总有些富贵养出的娇蛮,如眼前这位不过听我夸了一句,便匀出五两京里都不大得见的正山小种要送我的白夫人,如记忆中的那位马背尚爬不上,却先锻了好几根镀金嵌宝石的马鞭的白小年。
然而白景,春风拂面,文雅天成。廷渊姐当真好眼光。
我随廷渊姐在东边耳房坐下,窗页支起,偶尔传来人声。
揭开盖碗,看到埋在褐色汤底的陈皮荔枝干肉,我笑道:“难为廷渊姐记得。”
西京府里,从不曾有人知晓我嗜甜,即便是母亲。我不知是出于何种的心理,只将这作为一桩隐秘。如九香与忝奇,也只知道,我不大排斥吃甜食。独独那年来了庐州,我在廷渊姐房中一连喝了几盏这样的汤。她也从不说破,但之后次次见面,总会捎些甜点,滋味很好。
这算是我与她的一桩秘密,今日再次重温,颇有些温馨。
廷渊姐噗嗤一笑,拉住方才端汤的姑娘,指着她对我道:“我可是早不记得了。是芳草,昨儿巴巴地向我讨了干肉陈皮,我才记起来,咱们三爷有多爱喝甜汤。”
我看向那姑娘。芳草自小跟着廷渊姐,头次来庐州,我自然见过她,现下她也已长开,是不大认得出来了。
我笑着道声谢。芳草红着脸一福,跑出了帘外。
廷渊姐笑得更开心:“诶呀,可算见到心心念念的三爷,怎么转身就跑了?”
我有些无奈地看着廷渊姐,无论何时,她总是最快活的,看着她笑,我嘴角也再板直不住。
“廷渊姐”我无奈道。
她渐渐收住笑,叹道:“可算又变回我知道的阿蒙了。”
我捧起盖碗,猛喝了几口,放下。抬起头,正对上她的目光。
“哪时候不是阿蒙了?”我笑道。
“现下便又不是了”她道,“现下是张家的老三。”
我笑着摇摇头,没作答。她也没再起这话头。
我们闲闲地聊着,十余年的光阴,在信纸上南来北往,终于可以当面说起,陈词也有了新意。
我询问她白家上下对她可尽心,与白景之前的夫人生的那个孩子相处可好。她一律答过,话锋一转问我我京中现下什么花色的布料紧俏,什么样式的首饰引人效仿。
我自然什么都答不出。
她装腔作势地长长一叹气,拿碗盖拂了拂汤,“那便问你个你铁定能答上的。”
我虚合起扇,严阵以待。
果然,她似不经意地问起“阿蒙可有心仪的女子?”却又同时,热切地将眼光投了过来。
我板起脸不答,她又心虚地欲收回目光。我终噗嗤笑了出来。
“廷渊姐你是知道的”我细细合起扇子,“阿蒙有无心仪的女子,都是不作数的。”
这下她是情真意切地在长叹气。
“阿蒙啊”我听到她字斟句酌地说,“至少在廷渊姐心中,这是作数的。”
我摩挲着细腻凉润的扇骨,笑笑道:“阿蒙晓得。”
遮风的帘子被掀起,稚童欢快地跑进来,原本有些沉滞的对话被泼洒进的阳光带得雀跃起来。
小童叫着“娘亲”,欢呼着扑过来抱住廷渊姐的裙摆。那个头,将将到她膝头。
廷渊姐脸上又漾起大片的笑,她弯下腰,将那脑后并五色丝绦编了条辫子的小童抱起。
我在这一片欢笑声中听到一声轻轻的“咦”,循声望去,一个背影恰消失在帘后。
身侧,廷渊姐问着小童,今早何时醒的,早饭吃些什么,又是谁领他寻过来的。
小童一本正经地答道是辰时醒的,早饭喝了些稀粥,吃一个塞酸萝卜香干的薄皮包子,方才是姑姑领他过来的。
“那你姑姑呢?”我问那粉妆玉砌的小童。
“自然是在的”他一点也不怕我这陌生人,脆生生答道,又扭头回去找那位已经避出门去的姑姑,寻不见复又回头看我,“姑姑不见了”,声调有些着急。
廷渊姐抬头看我一眼,又垂下头去安慰那挣扎着要去找“不见了的姑姑”的白家小童。
小童好容易被安慰住了,终于有闲心想起我这端正坐着的陌生人,他歪着头,鞭子梢荡到了胸前,缀着一颗大大的珍珠。
“那你是谁呢?”他问我。
“我呀”我望着他答,“我是张廷玉。”
他思索了一番,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可,可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我一定不认识你。”
“可是我认识你”小童显然有些不信,我于是接着答,“你叫白宁,但大家都叫你小楼,可你顶不喜欢人家叫你小楼。”他一脸震惊,我这才慢悠悠地吐出最后一句,“我说的是也不是?”
他转过头去望着廷渊姐,大眼睛里写满不可思议。
廷渊姐撑不住大笑,笑尽才说道:“这是你阿蒙舅舅。”
我看到白小楼的脸上一下挂满了惊喜,他从廷渊姐的膝头直接扑到了我怀中。我第一次抱住这样年纪的小童,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
他捧着我的脸道:“娘亲说,阿蒙舅舅是天下顶俊俏的,可是姑姑说,阿蒙舅舅可不好看了。姑姑不对,姑姑骗我。”
我虚虚地环着他,始终提着半颗心,现下又分出半颗心去问他:“哦?那姑姑骗你,你待如何?”
白小楼一下子笑得如一朵春花:“那便要她一把金豆子赔罪。”
我笑着向廷渊姐道:“感情真是白家的嫡亲子孙。”
廷渊姐回道:“同她姑姑一模一样。”
白小楼一脸欢笑地总结:“可算赢到姑姑的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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