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胭脂录

　　福水城可说是除都城外最显富的地方了。虽说不是甚么依山傍水的地儿，但人都讲这是块福地。当然可能也是有些添油加醋的诳话在里头，但就胭脂娘看来，大体上还是可信的。
　　正逢着赶集，道上人推推搡搡，胭脂娘走着心避让，也被不轻不重地碰了几下。
　　好容易找了个歇脚的地儿，没顺上气。边上一群人瞧见胭脂娘拿她打趣。
　　“小娘子可累得慌？”
　　胭脂娘摆弄着竹箱，并未搭理。
　　“可要我为小娘子捏捏脚？”人已到了胭脂娘跟前。
　　胭脂娘住了手，抬眼瞧：“不必。”
　　那人自来熟坐下，自认风流，打了扇子刮着：“小娘子生得好生俏丽。是哪家的女儿？”
　　胭脂娘只一旁吃着茶，那人倒是蹬鼻子上脸去抓她的手：“小娘子这手可冷，来这块帮你暖暖。”

　　胭脂娘眉目敛下抽出手来:”不必。”
　　旁的人见了也移脚来了这桌要同胭脂娘喝酒暖身。
　　胭脂娘起身要走，那人也起身用扇子挡她。
　　擒了胭脂娘的手按她坐下:“小娘子好坏的脾气。”
　　“是了，滚罢。”
　　那人也被撩了火去:”这番不给面子，倒要瞧是你横些还是大爷横！”
　　旁的吃饭的不敢上前，这几个都是城里的霸王哪个敢惹。只可怜那冶丽的小娘子。
　　“怎地？”胭脂娘坐着，神色如常。
　　那人撸了袖就要捏她下劾儿，打腰眼处摸了匕首来要唬她。
　　胭脂娘一巴掌打了去。

　　“嘿，娘的，反了去了！”伸手就要打。
　　“脑壳坏了去！敢在老娘眼皮下闹事！”男子手被抓了往后撇着:“哎吆，哎吆，骨头坏的了。阿姐，阿姐你给松松手。”
　　那女子顺手把他给推了抵桌角上，冲着胭脂娘:“对不住了，这狗东西惊着姑娘了罢？”
　　那些个和崔穆一起厮混的见着他姐来了，忙都跌跌撞撞地跑路去了。
　　胭脂娘举了齐齐被割破了的五指，血顺着苍白细瘦的手指往下淌，刺眼的很。
　　崔清风把崔穆往桌角死命一嗑:“我回去定要收拾这狗东西贱猪狗。”
　　崔穆哇哇叫着:“痛死啦，肠子断了！”
　　崔清风想了想:“姑娘不嫌弃就随我去小住几日。”搡了搡崔穆，“也好叫这贱猪狗给姑娘赔罪！”
　　胭脂娘想也未想，点头:“甚好！”
　　“……”

　　躺床上的胭脂娘对着五个手指头吹气。狐妖坐在床那头撇着个脸，和她赌气。
　　“怎地没把你痛死去！”
　　“小口子痛不死的。”
　　“哪个跟你讲这个！”过了许久，狐妖还是把胭脂娘五根手指一根根细细地包了，“这样用手便利些……往后你可长点心罢。晓得？”
　　胭脂娘左右看过包好的手:“……是我该受的。”
　　狐妖气得在旁边捏茶碗:“这还有理！你早些解了瓶子封印把我出去，决计不会给你添伤！”
　　胭脂娘翻身不理睬他。狐妖越发贴近絮絮叨叨地讲，是要拿话把她烦死。
　　“你决计是要把我絮叨死去！”胭脂娘猛地转过，险险贴着狐妖的面。
　　狐妖只觉着面皮一阵软和和凉冰冰。愣住，面皮腾得红个透。

　　胭脂娘咳了下子，施施然地又转回身去。
　　许久，狐妖才吃劲地动了动，伸长颈子，又要把脸贴上去。
　　“作甚！”胭脂娘约莫有些的睡意都消散开去。
　　“……”见狐妖讲不出个所以然。胭脂娘坐起来，朝着他阴沉沉地笑。

　　晚些时候，崔清风才拧着崔穆出现。
　　跟胭脂娘客套了几句就邀着一起吃饭。
　　崔家在福水城这块算是个大户，宅地也阔气敞亮。
　　胭脂娘上下地瞧着:“这宅子有些年月了罢。”
　　“啊也，是哩。姑娘看得出？罔我前些日子还叫人翻新过。待问一句姑娘芳名？”
　　“芳名不敢，唤作胭脂娘便是。”
　　崔清风见胭脂娘如此，也不再多问，只请她到堂屋去。
　　崔穆跟在后头，一声不吭。在家里头乖觉的很，全然不像在外头的德行。

　　到了堂屋，见着了崔老爷子，稀稀疏疏几根长须没得个精气神。
　　崔清风活络地给胭脂娘讲了几句，又给崔老爷子说了胭脂娘的事。
　　崔老爷子冲胭脂娘点了个头，就眯了眼，半昏半睡的模样。
　　到后来，崔清风也没得话讲，都只好枯坐着。
　　好在一会子饭菜都上了来。一桌子人埋着脸苦吃。
　　狐妖这头被吊在玲珑玉瓶里头着急着要出去。
　　胭脂娘觉着玉瓶稍许震动，抿着嘴按了按瓶塞。

　　崔清风瞧着胭脂娘，见她沾了沾菜边子，就歪头往袖子里头摸:“饭菜不合口？”
　　胭脂娘出了会子神，点头:“是了，我口重。”
　　崔清风望了满桌子斋菜:“对不住，老爷子听了甚么无尘大师的话非要吃斋理佛。”
　　胭脂娘听得这话，捡了几个合嘴的菜吃了几口。
　　崔穆嗤笑拨了拨跟前的菜。
　　“怎地？你有甚么话要讲？”崔清风把眼横过来。把崔穆盯得缩了缩。
　　“哪能啊这是，阿姐你们慢吃，我肚子有些个不爽利。”
　　崔老爷子迷迷瞪瞪似刚困过觉，抬眼瞅崔穆离了桌:“五子饱啦？”
　　崔穆回瞅了崔老爷子一眼出了去。
　　崔清风见崔老爷子还望着崔穆出去的门，答腔:“五子要忙事哩！”
　　“哦，好啊，好啊，忙事好啊！”

　　吃完饭，崔老爷子被下人扶着去屋里头歇下。
　　胭脂娘远望着崔老爷子:“令尊像是有病在身。”斜眼瞧住崔清风。
　　崔清风掐了片叶子:“是哩。”过了一会子，“……岁数大了估摸都这样。”
　　胭脂娘也掐了叶子，嗅了嗅:“是罢。”
　　“天也不早，歇着去罢。”
　　胭脂娘点点头，忽又问:“崔小姐是第几子？”
　　崔清风回身冲胭脂娘笑:“做甚么这么问？”
　　“……方才令尊喊了声五子，有些不解。”
　　“是觉着没看到旁的兄弟姊妹？”
　　崔清风看也未看胭脂娘，顿了一会子:“我是小穆二姐，小穆是小幺，旁的……是没得福分做崔家子孙罢。”讲完又干笑了几笑。

　　回了屋子，把自个儿收拾停当，才把狐妖给放出来。
　　狐妖摆着个脸，刚刚瓶子里被瘴气弄得烦心，可往细里头想想又不像是全赖瘴气。
　　胭脂娘盘坐在床沿上，扣着香木柱。
　　半晌，房子里头就跟没得人在似的。
　　“怎地又不吱声？”狐妖拧着眉，“我还没讲甚么哩！”被塞进瓶里的怨气又淤起开来。
　　胭脂娘似的是愣了神，忽地又抓起一盒胭脂就往外头跑，狐妖还没撵出去，就见胭脂娘又折回来，把盒子里头的粉都给扣出来，揉碎了囫囵装到香袋里头。
　　到了崔老爷子住的大院门前才静下来。瞧着站在门口的崔穆。
　　崔穆把抬进院门的脚给收回去:“可巧，小娘子这是寻我？”

　　胭脂娘退开一步:“看着这树大得出奇，想要瞧瞧。”
　　崔穆望着大院里的老槐:“是挺旺，小娘子要是许给我，包看够。”
　　胭脂娘站了会，不讲话。
　　崔穆也站着，不讲话，只把胭脂娘瞅着。
　　胭脂娘手里头的粉顺着手缝细细地飘。
　　崔穆吐鲁一句:“莫不是小娘子瞧上我爹，想给我做个二娘？”
　　“……”胭脂娘转身回了屋子。跟了一路的狐妖这才显了形。
　　“看上那焉了吧唧的老干货？存心腌臢人！”
　　胭脂娘只望着窗外头，半晌:“崔老爷子年轻时是个人物，该是个福厚之人。”
　　狐妖语塞:“……你……胭脂娘你……”憋了半天，“……你你何意？”
　　胭脂娘总算摆正脸看他:“崔老爷福缘很深，本该有一填房，如今却没得。”
　　狐妖敛下眼皮:“与你没得半点瓜葛！”

　　“话到不是这样讲。”
　　“莫不是你还要去做个填房！”
　　胭脂娘缓着劲儿抬了眼:“作死。”
　　狐妖也是瞪着个眼：“那你今儿个给我讲个明白，你想做甚么？”
　　胭脂娘翻身蜷在床上：“……我，没得甚么好讲。”
　　狐妖也不再作甚，待了一会子飘了出去。

　　外头树叶子沙沙响着。胭脂娘往外一瞅，窗台处哪里有树？
　　推了门，踱了出去。胭脂娘住的是一个小偏院，倒不是崔家的要冷落她，而是别个院有莫名的味儿着实让胭脂娘嫌弃的很。
　　这小院里头别的地儿分明也没有树。
　　胭脂娘出了院子四下晃荡。恰巧碰着了崔清风身旁的大丫鬟。
　　“二小姐差我瞧瞧姑娘有甚么添减的？”
　　“有劳再给添床被子，这地儿阴冷的很。”
　　崔语忙把手里头的东西给了胭脂娘:“得，我这记性，这手焐子是二小姐叫我拿来的。”
　　胭脂娘接过:“承二小姐的情了。”

　　崔语笑着打量了胭脂娘一眼:“姑娘身子寒气很重。”
　　胭脂娘抿着嘴，许久:“是。”
　　崔语往后一瞧，伏了个身：“五少爷！”
　　胭脂娘回头就见着崔穆抖着扇子。
　　崔穆见胭脂娘回头看自个儿，收了扇子：“住的可还习惯？”
　　“胭姑娘嫌阴冷，我正准备去给置床被子。”
　　胭脂娘在一旁颔首。
　　“听阿姐讲，你住不得旁的大院？”
　　“是了。”
　　崔穆拿扇骨指着自个儿住的东院：“小娘子不如到爷院里头住下，也好让爷好好照应小娘子。”
　　崔语瞅着自家五少爷愈发露骨，咳了一声，还未开口，胭脂娘倒讲话了：“也行。”

　　这下子崔语全然不晓得怎么回事了。照理说，这胭脂娘可是瞧不上自家少爷的，这会子怎地答应了？难不成先前还玩了个欲擒故纵？啧啧啧。
　　胭脂娘管不得旁的人想甚么污七八糟的，径直跟着崔穆去了东院。
　　“可好？尤其这棵槐，可比我，我老爹那的壮很的了。”崔穆上前用扇骨敲了几下老槐杆子。
　　胭脂娘像是被烟呛着似的，忙退出东院，远远地：“不叨扰了。”
　　崔穆瞧着胭脂娘走远才悠悠进了屋。
　　第二日大早，胭脂娘就听着外头有响动。
　　“哪个？”
　　崔语听着胭脂娘出声才上前敲了门：“我是来伺候洗漱的。”
　　“不必。我自个儿晓得弄。”
　　“是。弄妥当还请去前堂吃些暖肚的。”

　　胭脂娘收拾停当，又叫狐妖消停些，这才关了门往前堂去。
　　赶巧，崔穆，崔老爷子都坐着在吃。
　　今个儿，崔老爷子精气神比昨个似乎好些，难得开口讲话：“贵客，贵客！昨个小老儿身子骨不爽利，怠慢了还请多包涵。”
　　胭脂娘坐了下来：“崔老爷客气。”
　　崔穆停下手头的筷子，望了胭脂娘一眼，半天，別过脸：“那坐是阿姐的。”
　　崔老爷子本是见家里头难得来女眷，好好瞧瞧，过得去了就给留下把五子做个妾，先留个香火。自个儿这把老骨头到地里头见了列祖列宗好歹不愧对崔家的姓。哪瞧着五子这般不会讲话：“这坐，甚么时候也有名有姓的定下了？”
　　“无妨。”胭脂娘换了坐。

　　崔穆见胭脂娘移开这才哼了一声，吃起菜来。
　　“听崔老爷讲身体不妥当，可是有甚么症状？”
　　崔老爷子本是盯着崔穆怪他无理，见胭脂娘这般问：“姑娘可是能治？”
　　“略懂岐黄之术。崔老爷可是常常无气力？”
　　崔老爷子这会子听了这话欢喜起来，不定就能治好哩：“是哩，是哩。个把年了。自四子去了，小老儿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讲到这，崔老爷子停下叹口气。
　　崔穆嚯得起身：“饱了。”
　　崔老爷子吓了下：“做甚！毛毛躁躁，可有你几个哥哥一半耐性！”
　　崔穆不再理会，出了去。

　　“五子就这德性，惊着姑娘，小老儿给赔不是。”
　　“无碍。听崔老爷那般说，该是郁结于心。”
　　崔老爷子听了这与旁的大夫无异的话，点了点头：“姑娘说的是。小老儿去别处走动走动。姑娘慢用。”后起身往旁的地方去了。
　　胭脂娘胡乱吃了些，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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