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图花事

　　姚光第一次见到河图时，是在初二的下半学期。

　　那天放学时下了大雨，夏天的雨本就来得又急又密，几个女孩子刚开始还笑嘻嘻的牵着手，说是来一次浪漫的雨中漫步。可是不一会的功夫雨势就密集起来，大颗大颗的雨滴落在身上，夏季单薄的校服很快就被打得透湿。

　　几个人被大雨打得顿时就成了落汤鸡，嗷嗷直叫，冲到最近的一家店铺下面躲雨。

　　夏季的校服上身是白色的短袖衬衫，下面是深蓝色的运动裤，整个初中的男女生基本都是一样的装扮，因此很多情况下，短发的女生也很容易的被认成男孩子。

　　姚光习惯性的在发呆，被旁边的周舟碰碰指了指胸前，低头一看，衬衫有些薄，被雨水打湿之后就贴在了身上，现出里面穿着的吊带内衣的颜色来。小小的胸脯刚刚鼓起一点，本来不明显，这时也有了微微的形状，像是一个嫩嫩的花苞。

　　“谢谢！”她朝着周舟笑了笑，习惯性的将眼睛眯成月牙形状，学着她们将背包抱在胸前。

　　正说这话，店铺的主人出来了，她们常在这家买早点，虽然不认识，可到底也算得是眼熟的。

　　店主人哭丧着脸：“小妹妹，你们在我这里躲雨没干系，可千万不要挡住大门，不然客人可进不来店啊！”

　　他家那冒出头的屋檐就大门那一块，她们几个不站在门口不就要淋雨了吗？周舟已经不高兴了，仰着脸回话，口气很不好：“就这样的雨天，客人都避雨了，谁上你家吃饭啊？”

　　她说这话算是犯了忌讳，店主人也生了气，可也不好跟这一帮孩子见气，只能一甩手叹声‘晦气’便回了柜台。

　　不过经过这么一遭，本来没多大事，几个人却都是些没长大的女孩子，当下便觉得受了委屈。一个已经吸着鼻子，声音也在抖：“这个人好讨厌，我们不要在他家躲雨，也不要在他们家买早点了！”

　　其他人点头附和，得，只这一遭，店主人算是缺少不少的顾客了。

　　还是周舟眼尖，指指前面的奶茶店：“我们去那边吧，正好还能坐会写写作业什么的，等雨小点再冲回去好了。”

　　几个人便将书包顶在脑袋上，看清没有车过来，一鼓作气的往前冲。周舟跑了几步忽然发现身边的姚光没动，一回头居然发现她傻乎乎的站在路中央！

　　赶紧跑回去拽拽她：“你做什么站在这里不动？”

　　女孩子里有一个和姚光平时就关系很不好的，叫做陆小爽的女孩子，此时已经站在了奶茶店的门口，将手围成喇叭状朝着她们俩喊：“舟舟，姚光是想淋淋雨，看能不能把她的脑子变得聪明一点。”

　　周舟白了她一眼，拽着姚光把她也拖了过去。

　　无视店主阿姨看她们带着泥印的双脚踩在地板上时痛心疾首的表情，几个人找了张桌子坐下，掏出包里的纸巾擦去脸上的雨水。

　　“姚光，刚才你是看到什么了吗？”周舟和她关系最好，是个性子豪爽的圆脸姑娘，她向来不会带什么纸巾装在包里，此时直接分其他人的用。

　　姚光不想她担心，只摇摇头：“没事，只是刚才鞋子里面进了沙子，想站着弄干净而已。”

　　姚莉莉笑了：“你怎么这么笨，干嘛站在雨里面？”

　　“嘿嘿，忽然就傻掉了~~”她只能笑笑。

　　奶茶店的店主阿姨送了菜单上来，几个人都抱着菜单开始选口味，这个嚷着‘上次喝的是香草的，这次要草莓的好了’，另一个却是在考虑‘玫瑰味道的，是搭配珍珠还是椰果好’？

　　和周舟说了自己要一杯热的原味奶茶，姚光低下脸去时，已经收敛了笑容。

　　刚才是看见了，真的看见了吧？

　　重重的雨幕之中，漫天由雨水串联起来珠帘之后，她看见拐角开了一家花店——在她的记忆里，好像从来没看到那里有店铺的，或者说，好像连房子都没有的。可是现在，却真真切切的存在着，看上去普通却似乎又很特别的店面，墙壁的颜色不是纯白，而是一种很特别的蜜色。店门也不是一般的木门或者玻璃门，而是颜色多种的马赛克玻璃拼起来的。门开了一扇，因此她才能凭借门口摆着的几盆花猜出那是家花店。

　　本来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可是重点是她忽然看见了一个人，站在店门口的那个男人。

　　穿了一件颜色似乎很花哨的袍子——是的，不是衬衫不是T恤，是一件长袍，类似汉服或者日式和服的款式。腰间松垮垮的系了一根带子，前襟开着，露出一点胸膛。下边似乎没有穿裤子，因为膝盖下的腿是露着的，一只脚踩着木屐，另一只脚却是光着的。

　　他就那样很随意的站在门口，不伦不类的怪异打扮，可是街的两边那么多店铺，路上来回的人和车，却似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长发是黑的，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从长发遮着的侧脸上，只能看到鼻子高挺，肤色很白。

　　这样一个人，不知为何忽然让姚光生出一种错觉，他似乎是那种脆弱虚幻，却美丽到极致的东西，例如清晨的薄雾，早晨的露珠，水中的月亮倒影——莫名的美好，但是很不真实。

　　有着几次看错的经历，使得姚光不敢再随便开口，况且这样一个人，无论是谁，恐怕都会认为是错觉产生的美丽景象。

　　***

　　雨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几个女孩子反正也不急，于是坐在一起絮絮的说话。青春总是美好的，况且都是十三四岁的孩子，于青春之上更多了几分稚气。

　　姚光被周舟忽然凑过来的脸给吓了一跳：“你干嘛？”

　　五六岁的时候就敢偷爸爸妈妈某些专用物件当气球吹的，不知害羞为何物的小姑娘周舟，奇异的脸上带了些可以称之为羞涩的红晕：“姚光啊，你看看我的头发乱不乱啊？”

　　头发？她那个男孩子似的短发还能判断出乱不乱啊？但是她既然这样问，姚光傻乎乎的点点头：“还好啊~”

　　于是周舟心满意足，低着脸做娇羞状。

　　姚光正觉得莫名诧异，刚想打笑他，就见奶茶店门口冲进来一个男孩子来，元气十足的声调：“梁阿姨，我来啦！”

　　和她们差不多的年纪，穿着白色衬衫和深蓝色的裤子，看打扮正是她们学校的学生。

　　他一进来的时候，姚光忽然就看见周舟的脸颊，就像是被挂在枝头的番茄，顿时红了起来——当然不是番茄，番茄怎么能咝咝的冒着热气呢？

　　送奶茶来的正是新进来的男孩子，他进来时也淋了雨，大概就拿着干毛巾擦了擦，就罩下奶茶店的绿色围裙，端着奶茶过来了：“呀，你们的奶茶，小心一点，有点烫！”

　　很温柔的口气，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露出两个漂亮的酒窝。

　　出乎意料的是，其他几个女孩子纷纷露出十分甜美的笑容，很乖巧的回答：“谢谢满川同学！”

　　那个男孩子笑了笑，很阳光的样子，端着托盘又回柜台去了。

　　陆小爽伸着手在周舟面前晃了晃，有些促狭的意味：“周舟，你发花痴也该发得差不多点吧？呵呵，要知道这易满川可是我们棠鸣初中女孩子的梦中情人哦！你小心一点，要是被初三的女生知道你花痴成这样，小心被堵在巷子口！”

　　“咦，舟舟，你暗恋了啊？”傻乎乎问出声的，自然是姚光。

　　“小声点小声点……”周舟的脸更是红得像是要炸开一样，抓着姚光的手臂就往桌子下拉，差点把她扯到桌子底下去：“人家会害羞啊！陆小爽，你不要这么三八好不好？你以为是演偶像剧，我一喜欢满川同学就会被堵在巷子口？哼，我只是暗恋，又不说出口，偷偷喜欢不行啊？”

　　她倒是理直气壮得很，也对，能将暗恋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有理至极的，姚光认识的人，不过周舟一个。

　　*

　　从奶茶店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几个女孩子一起将奶茶喝了个半饱，做完了数学老师布置的习题之后这才出来——当然，其中不乏周舟同学满面春风的对着易满川暗送秋波，再被其他人拽回习题中的糗事。

　　幸而出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街边的路灯才装不久，可不知怎的，三盏里总有一盏是暗的。空洞洞得灯壳，像是谁的眼睛，嵌在半壁灯辉的夜色里。

　　姚光与周舟家住得不远，只隔了一条小街，离开的时候便一起走。

　　周舟看样子还陷在少女情怀里不可自拔，姚光实在不好意思将她扯进自己的‘莲蓬鬼话’来。

　　——- ——

　　—— —— ——

　　可是……

　　“喂，这下子，”姚光的手指攥着书包的带子，不可避免的有些发白，嘴唇嗫嚅着：“你看见了吗？”

　　就在前面的不远处，昏暗的路灯下，影影绰绰之中，隐约有个人站在那里。素白的衣裙，漆黑的长发，有夜风刮过的时候，黑发和白裙动都不动。这，怎么看，怎么都是……‘那个’吧？

　　“啊？”周舟很茫然：“看见了什么啊？”

　　果然，是那个啊，姚光小碎步的挪到周舟的身边，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角。动静很小，轻手轻脚的，就怕惊动了‘那个’。

　　经过的时候，姚光的眼睛都不敢往那个方向瞟，它伫立的位置也刚巧，就是没有路灯的那个柱子下面。姚光都觉得自己的指尖在抖，轻一点，慢一点，还有几步就要走过它了。

　　却，忽然。

　　那个白裙黑发的，慢慢的转过脸来，苍白得没有一丝人气的脸。眼珠子沉在黑夜里，在大大的眼眶里转动着，她朝着她们伸出手来，年轻却干瘦的手臂，青筋暴露，指甲却是极长的：“……花……花……”

　　*

　　那只苍白干瘦的手臂慢慢靠近，长长的指甲眼看就要触到她的脸颊。

　　想要尖叫，可是却不敢。

　　那个时候的心，就像是被放在炭火上炙着的，密密的恐惧带着细细的刺，一下一下的跳动。

　　“喂，你干什么？”猝不及防的恐惧中，周舟忽然拉着她退了一步，避开了：“傻子，你干嘛都不动的啊？”

　　姚光颤巍巍的看着她，声音里都带着哭腔：“你看得见她？”

　　“看得见啊，我在家门口那条巷子里见过好几次啦，不过白天看着没这么怕人就对了。”周舟不在意的说道，转脸看见那女人，眉头不由自主的皱了起来：“喂，你家是在哪里？要不要我们找你家里人来接你？”

　　那女人却只是笑，昏暗的天色下，只看得见一口白生生的牙：“……花，花……好多花……”

　　周舟摇摇头，实在与她交流不能，拉着姚光就往家走。走了几步，只觉得攒在掌心的指尖，带着凉凉的湿润，忍不住问她：“小光，你的手指怎么这么凉？”

　　姚光摇摇头，却是没有回答，要她怎么说？说她把那个疯女人当成了‘那个’，自己吓自己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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