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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离殇
“汝若离去,留妾身何用?”碧潼噙着泪,目光中分明是无助、伤心和怨念。
“舅待吾如子,今遇敢之袭,吾何能不报焉?”他虽不舍眼前的泪人,却淡漠道。
“那汝何射敢?今李氏没落,广、蔡皆因罪自刎,却仍留与残势,汝因一时之愤而诛敢,恐陛下也难保乎!”碧潼气急,伸手去扯他的衣襟,长指甲也划伤了自己。
他站在那里,一语未发,任凭碧潼哭倒在自己的肩上。
长长的下午待落日的余晖拖得更长,鲜血淋漓的夕阳述写那一抹离别之伤,无可避的。碧潼与他坐在野郊的土坡上,望着即将逝去的这天的日光。
碧潼忽然躺靠在他的膝头,道:“汝可知‘何以家为’一句真使得吾身心慌,匈奴怎灭得尽陛下虽为赏赐之意,吾却怕汝违了圣命。”他淡笑,深浅的目光带给她一丝心安:“凭我漠北之盛,陛下以何恼我?我虽素来敬重陛下,陛下一待我如亲子,可却不得不怕我三分,那日我营下兵数若兵变覆灭长安全城,足矣。惟我实非那等奸邪小人。”碧潼似责备道:“又这般轻狂态,汝性不移,难安吾心呢。”他眉一扬,大笑几声:“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自从上林苑回来以后,他再也没这样大笑过,对下人更是冷漠至极,唯有对她仍是满目笑意,纵使她知不过是表象罢了,也无可奈何。
“汝,何时归”碧潼仿佛也知道这似乎是个可笑的问题,但怎么又说出口了呢?
“呵”一声轻笑,没有答语。
日暮西山,黑暗卷袭了温暖的绾色。
良久,他仿佛才觉察到时间不知不觉的流逝。天边只剩下了明亮的影。
终究…不见了。
低头望膝上的碧潼,那熟睡的样子恍若时光倒转到灞桥岸柳荫下的初次相逢。
翌日,碧潼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榻上。阳光透着斑驳的纸窗渗进来,洒了青灰色石砖满地的星辉。她明知这时他早已出了长安,却声声唤着他的名字,轻轻一声,心便是一绞。匆匆洗漱,不及侍女替她披上披风,便跑出了房。
小跑来至他房前,推门,哪里有他的影子?房中只空荡荡的,飘来一丝阴冷。
连临别的一面自己也未能赶上么?碧潼自怨起来。
靠在沉重的门上,心思若纩,彳亍踉跄,忽遇管家。
管家见了碧潼作一揖,碧潼忙一惊:“怎敢当管家一揖?”遂还了礼,管家却笑道:“余视姑娘为将军内室,只未改口称‘夫人’罢了。”继而从袖中取出一方叠好的帛书,道:“次将军去前令,非姑娘不能启也,现交予姑娘,余之任亦绝矣。”
绸黄的帛书,封书:碧潼亲启。碧潼喜极,轻轻一抖,摊平了那一方帛。
“碧潼吾爱:
今一去,不知几日当归,是离愁难止,吾知也。未于汝前诉我心,实惧一诉心倾于汝,此不受命于圣,自此再无缘沙场,灭匈一愿迫止。若卒于伊稚斜刀下,马革裹尸乃一幸事,忠君、报国不过如此,然吾断不会使匈骑这般猖狂。因念汝,此漠南漠北河西两战都得以完胜速反。今贬于酒泉戍边,同可护吾皇汉之疆。嬗养于宫中,深得陛下之爱,李夫人之子尚不及也,无论卫太子及余皇子,汝可安心。若汝疲于念吾,自行嫁与他人,吾无言惟憾。别之惜之,一言难尽,但求汝安,则吾安。若如不离而守,惟望汝于吾归时盼于城门边,吾定速归。”
望着书末那不羁的署名,一滴泪扑簌落下,击打在帛上,似未干的墨锋遇了那晶莹的泪,由硬朗转了柔缓,由焦浓转了清淡。泪如雨下。那帛也成了墨色,泛着勾画的涟漪。
思念迁了几度节气?
一日,碧潼如常倚在阁楼窗边。
正是落日时分。
是他最爱的景致,亦是她的。瞧着银黑色模糊的远山,天边赤金的云霞,曾几何时的那句“若汝愿嫁为我妇,吾以正妻之位许汝,终生不二娶,惟愿同汝日日观这夕日入山之景”仍缭绕于耳边,不曾散去。碧潼一笑,梨涡浅陷,粉面满是醉人的幸福。自己又是怎样不可收拾地爱上了这令匈奴军士胆寒,令匈奴嫁妇无颜色的战神的呢?碧潼自己也不知道。
他也许不是人人称赞的将军,不是陛下的宠臣,但他一定是碧潼心上那唯一的一人。她爱上的也只是那个“英姿奋发,身骑白马,气宇轩昂”的少年,无前的功绩大概也是后话了吧。
正这样想着,血色的霞光布满整个天空。寒鸦凄鸣。碧潼不禁落了泪,眺望汉宫的飞檐壁角、高台廊榭——那里,有他和她的嬗儿。目光更远所及,不尽,被绵岭连山遮蔽——再过去,就是大漠了吧。他,在那里。
就算分隔两地,但是心却是牵连的,至少他还在,还有机会重逢。
身后忽响“蹬蹬”的脚步声,急促烦乱,一下子便把她从回忆里生生地拖出来,面对冷清的现实,残酷呵!
碧潼转身回头,见一侍女髻发松散、衣冠凌乱、神情狼狈,这个样子绝不应该出现在她的面前。那侍女喘息不止,想是一得了消息即跑来告知的,碧潼柳眉一锁,轻言道:“何事如此慌乱?勿忙。”
侍女原是俯着身的,抬头凄切的目光如羽箭直射碧潼心内。声音微颤,泪眼迷蒙,惶恐道:“姑娘安…”侍女的声音一哽,“将军…将军…他…”碧潼急上心头,声音厉利,却掩饰不了隐藏的不安恐惧:“何,速道来。”
“将军…恐…永不归了。”
心中原本还是晴空,此刻却立刻炸下一个惊雷,愁云惨雾。
碧潼,她欲哭无泪,喉咙像火烧一般地难过,怎晓得这偶尔平常的一别竟永不再见了!心中苦,道不得,何人可诉?人已去,不复得。
强忍泪水,紧咬下唇,脸色惨白如纸。全身的精神一瞬间被掏尽了,是哪个妖精做的?思念和悲恸吧。
扶额闭眸,脚下失了衡,人似水上的浮沫、风中的断线风筝,突突地倒下来,是了,她怎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呢,前一刻是绮丽的忆想,这后一刻的“不归“——可怕的字眼哪。
连续七日的高热,碧潼不曾醒。这府上上下下边帮着铺备葬礼,这会儿还得给碧潼寻郎中、熬药。管家亦是忙得两日不曾合眼。
睫毛翕动,眼帘微动,隐隐地看见周遭的光亮,但怎么也撑不起沉重的幽冷。靠在榻边的侍女觉了微动,从浅睡中清醒过来,脸露喜色,言:“姑娘醒了!姑娘醒了!”门口候着的侍女叩门而入。
经那声音一惊,倒是速速回转过来,神志清楚了不少,强打一笑,言:“吾昏去数日,得亏汝之顾,吾无事,将军…”声音到此一顿,哽咽着,继续道:“何时归?”
“姑娘勿忧,管家自会打理琐事。圣上赐将军左侍茂陵,许今即至。”
“唔…嗯,待吾整装礼毕,备车往茂陵。”
“姑娘,身子为重哪。病初愈,体甚弱,此去若再受了风寒,奴婢难保…恕奴婢多言。”那侍女方知说错了话,低头一俯。
“呵,实话也。无事,照汝所说,吾…”,犹豫,“不往了。”
侍女笑道“是了,是了,姑娘欲饭否?”
碧潼倚在榻上,无力地摇了摇头。
“这可如何是好,若姑娘出了什么事,怎交代于管家,怎交代于将军呢?”
“稠粥吧。”
遂听了话,那侍女如得了宝似的转身出了房门。
如今,嬗儿是好好的,无可挂念了,想陛下定是极宠爱的。而他,去了。世间就只剩自己单单一人了。
想到这里,喉咙又是一紧,心中一绞。
马车一摇一晃,总算出了这睁眼白色闭眼黑色的地儿,她不想再一次次温习当时的痛苦,还是出了门,不过,并不是茂陵。
车夫粗厚的声音隔着帘子透过来:“姑娘往何处?”
“灞桥吧。”
秋日的灞桥,柳梢还是青色的,叶儿还没落,夕时的金霞浸染着一切,梦幻一般,却是真的。
不知什么时候,身后熟悉的气息贴近。是他么?
碧潼下意识一转身——空无一人。只剩得打着卷儿的秋风带起了枯黄的叶。
萧瑟。寂寞。伤痛。离愁。
温暖。相依。幸福。见欢。
点点滴滴都浮上心来,真实的,虚假的充盈着,孰是孰非?
碧潼唤着他的名字,从默默地在心里念着,渐渐放大了声响,最后是近乎疯狂的呼喊。他的离去,也许路人皆知,可她仍然不相信,又或许是相信却无法接受吧。
灞桥仍然是脚下的这一座桥,柳叶似乎还是那样的青,霞光依旧是温暖的颜色,碧潼还是碧潼。
什么变了呢?
恍惚间,碧潼像是看见了什么,远处有个影子。那熟悉的背影,是他的!
影子怎么会在水上呢?碧潼没有心情去思考,更没有理由思考。
“有人落水乎!有人落水乎!”一路人叫起。
最后的一刻,碧潼清楚地知道,定是臆想,定是幻觉,明知不是真的,却偏要相信,念的是他。
你说的“长安不离”呢?
君若不离,妾定不弃。只是…
离别难测,既是永别…
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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