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绮全传

　　蘅芷宫中，数株桃花树掩映下的小凉亭中，一身湖蓝罗衫的阿绮正与同伴嬉笑取闹，侍女们安静地守在一侧。

　　阿绮左右看了看，伸手覆在周绿茵的右手上，道：“在这只手里！”

　　周绿茵展开拳头，果见一枚金钩躺在少女柔嫩的掌心。阿绮立刻拍手大笑。

　　周绿茵嘻嘻笑道：“公主好厉害！”

　　周绿茵是阿绮的伴读，比她年长五岁，是太子太傅周延年的孙女儿。因为性格柔顺又知礼仪，便由皇后选为大公主的伴读，自十二岁起便每日进宫伴在阿绮身边。

　　阿绮兴致很好，见自己赢了，更是愉悦，“绿茵，这次换我藏了。” 说着便抓过金钩，背过手去，使金钩在双手间互换，换好后，便举到周绿茵面前，笑问：“在哪只手里？”

　　周绿茵托腮思考着，乌黑的眼珠转来转去如两粒圆溜溜的黑豆子，她想了一想，便指着阿绮的左手说：“是这只手里。” 阿绮眨了眨眼睛，满脸都是憋不住的笑意，她慢慢打开手掌，掌内空空无一物，周绿茵大失所望。阿绮则笑弯了腰，清脆的笑声响彻一片桃花树林，

　　这种游戏叫做“藏钩”，是宫中最为流行的小游戏，据说源自孝武皇帝的钩弋夫人，钩弋夫人自小握拳不能伸展，后来遇到孝武皇帝，才由武帝亲手展开她的拳头，展开后手掌中藏着一枚玉钩，武帝以为异事，带她回宫后，为她建钩弋宫，号之曰：钩弋夫人，甚为宠爱。宫中女子便由此发明了藏钩的游戏，也许是希望自己能够像钩弋夫人一样，获得皇帝的恩宠吧。

　　藏钩有大藏钩、小藏钩，大藏钩是多人玩的，多半在宴饮时助兴之用；小藏钩则只需要两个人就能玩得起来，百无禁忌，因此更加得小孩子们的喜欢。

　　周绿茵挠了挠头，呵呵地笑道：“我总是不如公主。” 阿绮笑眯眯道：“那是自然，父皇都夸我聪明呢，你又怎么能比得过我？” 于是周绿茵便在面上显出更加佩服的神情来。
　　又玩了一会儿，周绿茵便明显有些神情恹恹。当阿绮又一次猜中后，周绿茵勉强地笑了笑：“公主真聪明。”阿绮见她没有兴致，也有些扫兴，将金钩往地上一扔，赌气道：“不玩了！”周绿茵吓了一跳，忙跪下请罪。

　　阿绮有些不满：“绿茵，为什么不喜欢跟我玩。”声音里已带了委屈。

　　周绿茵慌忙辩解道：“不、不是，只是……只是绿茵家中祖母病了，恐无人服侍，心中担忧……扰了公主的兴致，还请公主恕罪。”

　　阿绮扶她起来，问道：“你祖母？周太傅的夫人么？是什么病，让太医过府瞧瞧不就是了。”
　　周绿茵想及家中景况，不由觉得难堪，吞吞吐吐道：“不过是旧疾复发罢了……太医看过了……只是……”阿绮嫌她啰嗦，催问道：“只是什么？”周绿茵微红着脸低了头，嗫嚅着不肯说出口，阿绮见问不出来，便有些不耐烦，看她局促的样子又有些不忍心，就道：“既然这样，你便回去罢。这些天只要下了学，你自可回家为祖母侍疾就是，皇后娘娘那里也不必说，娘娘事情多，理会不到这些小事的。”周绿茵听了，欣喜叩头谢恩。

　　隔了些日子，阿绮到底压抑不住好奇心，跑去问太子。太子听说了，使人调查了一番，便将来龙去脉告诉了她：“周太傅家人丁稀薄，唯一的一子在三十岁时去了，全家老小只靠他一个人的俸禄度日，周夫人又身患宿疾，每每请医延药，花费颇多，如此一来，家中不免拮据。”太子说着，自己也叹息一番“周太傅真正好才学，乃国之肱骨栋梁，不想家中竟清贫至斯。” 阿绮不以为然，道：“他身为太子太傅，不该如此清贫才是。” 太子摇摇头，道：“周太傅一心研习学问，不习钻营之术，为人又过于仁厚，常常贴补太学中的贫寒子弟。还有些读书人的呆气，视钱如土，从不关心生财之道，又不置办土地田产。太子太傅俸禄虽厚，奈何出手散漫不懂经营，又要养活这么一大家子，日久，自然就有些入不敷出了。”

　　阿绮也跟着叹了口气。

　　太子不由好笑，弹弹她的额头：“你又叹什么气？” 阿绮蹙眉道：“我担心我的伴读，她的祖父这般不会打算，她将来怎么办呢？只怕连嫁妆都置办不起罢？” 太子听了一怔，眉目间便也显出思索的模样，片刻回神却又取笑阿绮：“你才多大，担心人家的嫁妆，真不知羞。”阿绮白了太子一眼，又求他：“不如哥哥赏赐她一些什么罢？” 太子笑了笑，温柔道：“放心罢，你哥哥自有主意。”

　　吴府

　　这一日早起，吴起用过早膳，便来至吴老将军房中，随他一起进宫面圣。

　　临进宫门，老将军嘱咐吴起："皇宫乃天家禁苑，进宫后，便紧随着我走，一举一动，务要谨慎，不可左顾右盼，若是陛下问你话，规矩答了便是，也不必害怕。"吴起"嗯"了一声，道："爷爷放心，我晓得轻重。"

　　宣室外，早有宫人等候，见两人走近，忙迎上来："吴将军，吴公子，圣上已经等候多时了。"吴老将军颔首道："有劳公公。"宫人引至殿内，通报过后，便退下去了。

　　吴起果真跟在老将军身后，老将军跪，他便也跪，老将军振袖伏首，口称："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吴起亦依样行礼。

　　皇帝笑呵呵道："快起来。伯仓，你已经许久没进宫给朕请安了。"吴家祖孙谢恩起身，吴老将军笑道："臣这一把老骨头，不敢到陛下面前讨嫌。"皇帝命人赐坐，道："你这老滑头，哪里是怕讨朕的嫌，只怕是你倚老躲懒，懒得来见朕。"吴老将军知皇帝调侃自己，便笑道："臣老了，腿脚也不灵便了，身体也虚弱，被这换季的风吹一吹，就要生病了。陛下身边年轻有能耐的贤臣很多，臣已经是风烛残年，不堪为陛下驱使了。"说着指向吴起，"这是臣的嫡孙，臣虽已不中用，却常常感慕陛下的恩德，臣的儿孙们都不争气，只有这一个孩子，能勉强可以造就，臣便把他带来了，给陛下瞧瞧。他虽亦不堪大用，但若陛下有所吩咐，必然是不肯惜命的。"皇帝便招手让吴起上前，问他："叫什么，几岁了，拉得弓不曾？"吴起垂着眼，一一地答了。皇帝见他体格健硕，应对自如 ，小小年纪，眉目间便有毅色，知是人才。

　　"伯仓，这是你们家的豫章之才。"皇帝对吴老将军道，"吴门出将才，你如此，你儿子如此，如今你孙子，只怕又是一代国之栋梁。"吴老将军笑眯眯地道："陛下抬爱了，他还是个孩子，陛下若是肯让他历练，他便是豫章，陛下若觉得他不堪造就，他便是莠芥。"皇帝点点头，道："伯仓，你放心罢，你们家的孩子，朕心中有数的。"

　　宫女奉上茶饮，皇帝道："伯仓，你尝尝，这夜郎茶，是特意留给你喝的。"吴老将军双手捧起，抿了一口，点头赞道："仍是昔时口味。夜郎蕞尔小国，却生得如此好茶，连孝武皇帝都曾多加赞叹。臣蒙陛下厚爱得饮，在长安城的勋贵里都是难得的殊荣。"皇帝叹道："朕饮此茶，便想起昔年亲征，你陪伴在侧，咱们同生共死的场面……"

　　座中祖父与皇帝叙旧，吴起甚觉无趣，他捧着茶也喝也一口，却没喝出什么好来。他不敢妄动，但闷不吭声地坐着，又十分难受，只好一口又一口地喝着茶。

　　皇帝察觉了吴起的异样，笑着说道："放年轻人出去玩罢，伯仓，咱们两个老家伙说说话。"吩咐身边的宫人，"带他找太子玩罢。"

　　宫人应诺，吴老将军忙吩咐吴起："到了太子殿下面前，可不得放肆无礼。"

　　吴起应了，拜别皇帝，便随宫人出来。

　　一路行至御花园东桃林，宫人忽觉内急，见四周无人，便笑着对吴起道："吴公子恕罪，请公子在此歇歇脚，咱家些许杂事，去去就来。"又叮嘱道："此为宫禁内苑，多有妃嫔宫女往来，还请吴公子不要随意走动，以免冲撞到贵人。"吴起点头道："公公放心，我省得，我就在此地等公公回来。"宫人方才急急去了。

　　吴家一门武将，以赫赫军功自微末起家，至吴起的父亲，已经官拜大司马，手掌天下兵马大权，算得上权势滔天。但吴家行事却一向低调至极，吴府宅院虽阔大，却不见奢华。府中花园狭小平稀，却有好大一片蹴鞠场，吴老将军嫌妇人养子多宽纵溺宠，因此吴起自记事起便被抱到外院养育，从小被教习武艺，几乎是在演武场摔打长大的。父亲与祖父从来不知怜惜为何物，向来饮食住所几乎与府兵无异。因此吴起虽系居于钟鼎之家，身边却从无奢侈华丽之物。今日入宫庭，见奇花异树，金亭玉阁，无不惊赏。小小年纪，纵然沉稳，到底好奇心胜。走在鲜花绮树之间，见处处华美异常，心中不觉兴起流连忘返之感。

　　吴起走到一株盛放的、不知名的花树下，伸手抚摸纤巧精瘦的枝干，忽闻扑面一阵香风拂来。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