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花辞

　　那一夜，天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好不容易到晨光熹微才浅浅睡去，却没过多久又被窗外一阵嘈杂惊醒。
　　骤然被吵醒，天涯眼皮跳了跳，才想起自己现在寄人篱下，不得不按捺住心中的不快。
　　江秋水性喜静，落花阁的人在他影响下也形成了安静迅速的行事风格。天涯在阁里呆了半月，从未见有过惊慌的时候。
　　怎么了？他慢慢披上自己的白袍，打算出去看一看。
　　正此时，居室的门“轰”一声大开。天涯目光一凝，反射性的将灵力蕴在指尖；看清来人，却又生生顿住。
　　“墨叔，何事慌张至此？”
　　来人是殷墨，落花阁德高望重的长者，四分堂之一的青花堂主，阁中司职医护。两年前江秋水远赴西陆，带走了三堂堂主，独留他在阁中打点上下。
　　天涯和他算是比较熟悉的，平日里他喝的汤药悉数出自青花堂。兄长似乎想治好他的顽疾，自从回了江南，一日数种汤药就从未间断。
　　“祁公子，快随我走！”殷墨为人素来稳重，鲜少有焦急的近乎失态的时候。
　　他不发一语，带着少年一路飞奔。天涯跑得晕头转向，气喘不止，终于停下的时候，勉强认出他是被带到了议事厅。
　　落花阁有一大一小两个议事厅：小的几乎就是江秋水的私人书房，大的位于梦花堂内，是平日里宴客的地方。此时他在的，正是位于梦花堂的那处。
　　他站定，深吸一口气，才感觉稍微舒服一点：“墨叔，现在可以说发生什么事了吧。”
　　殷墨眼一斜，看见少年面色出奇惨白，黑曜石般的眸子下还带着淡淡的黛色，一时暗骂自己忘了祁公子的身体有多差。
　　也深吸一口气，他尽量长话短说：“公子，今日趁着阁主出门，不知何处的仇家竟然寻上门来。来人凶狠，好几个侍卫已经伤在他们手下。属下与尹副堂主商议不能强攻，便先行撤退——所幸梦花堂防御坚固，我们固守此地，只盼阁主能早些回来。”
　　白衣公子目光环视一周，一一确认在场众人，从只见过一面的嫂嫂和侄女，到阁里的侍卫婢女，独独不见了杨夙离的影子。“杨公子现在何处？”
　　“杨公子已出门抗敌。”
　　既然杨夙离出手，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天涯暗忖，就不甚急虑。
　　夙离虽然年纪尚轻，但师从名家，根骨又好，一手风花流弦术使得极有火候，连江秋水都对他赞叹有加。
　　等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听着周围依旧没有什么动静，天涯渐渐有些坐不住了。他不是习惯等待的人，因为自他懂事以来，就从未有人能够或者愿意帮他处理好一切。即使贵为教主，师父也没有因此宠溺他更多。
　　所以他不信人，只信自己。
　　“墨叔，仇家……很多么？”他忍不住问。
　　殷墨就在一旁，和一名少女一道给受伤的侍卫裹伤。大多数的侍卫伤的并不重，只是伤了手，不能再战。
　　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血腥，殷墨擦了擦额角的汗，答道：“不多，只有三人。”
　　天涯目光一凝，颇有些讶异：“只有三人？阁中——竟无法抵挡？”
　　“祁公子，那三人路数不明，招式诡异，大伙也是初次遭遇，才找了道。”
　　“哦？”少年眯了眯眼，不觉有些担心孤身在外的杨夙离，“劳烦墨叔告知阿祁，是怎样的招式？”
　　“其中两人都以‘水’为招，一人抬手一排冰刃，一人似能随心所欲操纵水流，还有一人实在不知深浅。”
　　“术士？”
　　“有几分相似阁主曾提过的西陆术士，只是属下不曾亲见，也不敢妄断。”
　　整个里屋都是安静的，只有他们两人压低了声音细细交谈。天涯抬眼看向屋内众人的脸色，轻叹一声：“我还是——出去看看。”
　　“祁公子！”医者怔了一下才明白他说了什么，也是惊怒交加，“外面这般危险，你怎能出去？！万以伤着了可……”
　　“墨叔！”少年打断他，白袍飞扬，眼神带着淡漠的傲慢，“阿祁不是弱者，也并不需要保护。与其担心我，不如照顾好屋里的人。”
　　他不坚强，也有脆弱的时候。可这份脆弱，是只给某些人看的——他也只习惯被某些人保护。

　　左手食指扣起一丝淡淡的银光，天涯将银光轻轻敲击在空中。空气中闪过不易察觉的扭曲，如同游动的小鱼，箭般远去。
　　“枫园……么？”落花阁有四园，樱园、荷园、枫园和梅园，因着现今初夏日，荷园景色最胜，故三园人丁寥落，杨夙离仓促之间还能想到将人逼往枫园，给阁里的人撤退之机，心思果真缜密非常。
　　白衣一振，几个起落间他已经到了枫园，远远就看见四人的身影。杨夙离右手不自然的下垂，左手护在胸前，五指微动，神思已经崩至极处。
　　双方僵持着，几乎没有任何动作。
　　天涯一到，对峙的局面就彻底被打破。白袍拂过虚空，衣角绣满的曼珠沙华开得越发妖冶，少年手指一点，寒气流过，一张原本无形的网在空中铺开。
　　这就是第三个侵入者的手段，无色透明的水线在空气中交错成蛛网，静待猎物进入。这招与杨夙离的弦术倒是异曲同工，只是夙离用的是琴弦，琴弦柔韧，便可以在他手中任意变幻；但刺客所用水线全凭灵力支持，只能直来直往，终不能得心应手。
　　果然是术士！天涯一扬手，劲风吹来将冻成寒冰的线彻底摧毁。
　　“祁公子！”杨夙离转头看见了他，微怔之后并未多问，“请助我一臂之力！”他身形一动，落到少年身边。
　　不等天涯有所反应，杨夙离左手猛地探出，随着他五指繁复的变换，三个刺客不敢再聚之一处。三人成三角散开，几乎同时各施手段，一瞬间白浪、冰刃、水线由四面八方向杨夙离袭来。
　　天涯的眼中有一瞬间的慌乱——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配合别人。好在三人实力不过如此，让他有了片刻的反应时间，右手结印甩出一道火墙，人高的焰浪吞没了所有的法术。五行相生相克，水是克火的，如果术法间打破了五行之律，便代表了两个术士之间相差不只一点半点。
　　天涯灵力虽毁大半，精度却是在的。他天赋奇高，既修得七月归墟，又得九曲天穹这灵地相助，其灵力精纯度远超一般术士。这也是为什么他虽失去一处灵锁，却还能跻身一流。眼下这三名术士，在中原可能算得上高手，若是放在以修习法术为傲的西陆，便只能和一般皇族巫女平分秋色。
　　刺客们也知道遇上了麻烦，先前一个杨夙离以让他们始料未及，这个突然出现的术士实力却更在他们之上。
　　看来今日行动也只能到此为止了。三人对视一眼，已萌生撤退之意。
　　“落花阁可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便走的地方？”杨夙离从他们眼中猜出这样的想法，心知决不能轻易放走，否则不知何时又会卷土重来。
　　话音刚落，流弦卷了上去。他素来温雅，绝不是穷追不舍之人，只因身在落花阁不得不格外小心。落花阁得到朝廷暗地相助，自建阁以来发展极为迅速，早为江湖中人忌惮；近几年又率领武林豪杰共赴西陆对抗彼岸花宫，隐隐有武林夜帝之势，心生不满的门派也越来越多。江秋水平日里为人谦和，又无人能抓其把柄，所以难保怀恨的门派不会不顾江湖道义，暗行恶事。
　　天涯会意，抬手一招“晶冰针”穿过水浪，逆袭而上。冰针更快，流弦紧追其后，不知不觉中，他已占据了主导——倒是杨夙离在配合他了。
　　“噗、噗”两声，传来冰针刺入人体的钝响——有两人着了道。晶冰针极寒，且入体不化，伤在这招之下，多半也不剩还手之力。
　　刺客飘身落在不远处，其中一人伤得较轻，眉也不皱从臂上拔出冰针，血顺着他的大臂流下，染红了一身银灰的长袍。
　　血珠滚落，那人却漠视伤口，琥珀色的眼定定看着两个少年人。
　　杨夙离不动，天涯却同时也是凝视他——他暂看不透对方想做什么。忽然，那人指尖的微颤引起了他的注意。目光顺着指尖向下看：血珠落在土中，却不是散乱的，渐渐绘成某种规律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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