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花辞

　　落花阁位于雁归城东郊，出东城门走不了几步就能看见。
　　那是一座占地极大的庄子，四周全用白砖围起，正门取自整块的沉香木，雕工精琢。沉香木，白砖都是价值不菲的东西，这样大的手笔当然足以让人艳慕。门往上是一只黑檀的匾额，“落花阁”三个字龙飞凤舞，飘洒如流云，流露出整个庄子尊贵下的狂放。
　　不用说也知道，这一手如仙人醉舞的狂草肯定是江阁主的手笔。
　　江秋水抬手轻叩门环，片刻后，一位老者应声而出。“安伯。”他轻唤一声，语调亲切而尊敬。老者已过半百，但精神仍然很好，目光清明一点不见老态。
　　“阁主？阁主回来了？”被唤作“安伯”的老者神色有几分激动，“阁主快请！怎么赶得这么早，吓了老朽一跳！前些日子尹堂主接到楚堂主的密信，说是要初夏才能到江南。阁主回得这样快，定是又丢下大伙儿自个儿回来的吧。”
　　“安伯，果然还是您了解我。”江秋水依然笑得自若，一点不觉得丢下属下有什么不对，“我顺便回了一趟青衣门，然后先把阿祁带回来。”
　　“阿祁？”老人一愣，视线落到江阁主身后。少年的白衣就像要融化在春日暖暖的阳光中，他也是一笑，学着兄长叫“安伯”。
　　他的神色还有几分拘谨，目光也不甚自然，但——这些都无损他的风华，他微笑的时候，的确可以说是万物失色。倾国倾城。
　　“这位公子是？”
　　“阿祁——我弟弟，江秋祁。”

　　江阁主也丝毫不觉得自己突然带回来一个据说是亲生兄弟的弟弟给阁里人带来多大的惊吓。但大家也没有被惊吓太久，一是江秋水的确出生西陆，二是这个小公子生得如此风华绝代，细看眉眼是像极了当年的江楚昭江大人。
　　江大人早年在江南为官时不仅颇有政绩，还有一则轶事也为世人称奇——据说江大人半年之内被当地百多户人家说亲，每日周旋于上半日的公事，下半日的私事里，成了全江南接待媒婆最多的男子。
　　他只在江南呆了一年，次年便取旨上了帝都，据说他在的那一年，全江南没有一家办成了亲事。若他只是一位年轻有为的官员，尚不值得姑娘们如此追捧，可是他长得俊秀无双，连青楼的花魁看了都会自惭形秽，也无外乎姑娘们失了端庄。那一年江大人的幼妹楚茗刚至豆蔻，仍是个可爱的小姑娘，这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号暂时落到她兄长头上。
　　江秋水容貌中上，放在一般人中可以称一声儒雅清俊，却是绝不能和他稳坐帝都公子谱榜首十年的父亲相提并论。江氏出美人，是据说他们血源里带着玉山玄女的美貌，可惜江氏福薄，传至江楚昭一代时只剩下两兄妹相依为命。十几年前，兄妹俩相继逝世，江家的遗孤江秋水能力卓然，却没有继承父亲的容貌，玄女的血脉算是彻底断了。
　　江氏以玉山玄女化像之一的双尾狸为家徽，江秋水依然沿用。不过人们每次看到这家徽，总会感叹一下天妒绝色——由此可见，人们还是舍不得美好的东西，虽然两兄妹的存在只是让他们饱了眼福，和——坏了姻缘。
　　江家二公子回到江南的消息不胫而走。传言江小公子容姿倾世，不负玄女血统，让江南恨不得生在二十几年前的姑娘们狠狠地激动了一把。

　　回到落花阁半个月，天涯一步没有跨出过院门。不只因为姑娘们的热情他消受不起，更重要的是他家兄长离家几年，未曾处理的事务压成小山，江秋水忙到焦头烂额，实在抽不出空闲带弟弟好好游玩一把。
　　所幸阿祁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孩子，也不用他操太多心。他处理事务时，弟弟也静静地呆在书房，痴迷的阅读他那满屋子的藏书。
　　大多数时间他都在看书——那些都是他离开中原后再也没碰过的东西，就像很老很老的朋友，有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情。偶尔天气晴朗的时候，他也会到院内的小园散散步，或者选一处景色宜人的地方奏琴。自从和北溟寒渊改善了关系，他发现脾气傲慢的神器其实也没这么难相处。
　　起弦，指尖像翩飞的蝶。
　　和他的容貌、法术并称的，是他的琴艺。若硬要说，大概也只有“冠绝天下”可以形容。但是他并不喜欢为人弹琴，甚至也不喜欢当着人们的面弹奏——没有人知道为何，他自己也不知道。
　　江秋水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他就在弹琴。那是一片荒地——方圆百里只有荒草、沙堆和长年风化显得奇形怪状的石头——他在那里弹琴，四周荒凉，表情却可以说是怡然。
　　这么美的琴声，为什么不愿让人欣赏？当时心里就有一个疑问。
　　天涯奏起琴时多是垂目，青黛色的眼睫密如扇贝，却又根根分明。他的脸色过分苍白，就显得眉色尤其的黑，迫不及待的想让人看看掩藏在那纯正的黑色下，是怎样一双瑰丽的眼睛。
　　至少眼前这位不速之客是这样想的。他是循着琴声一路找过来，步履极轻，以天涯的敏锐竟也没有察觉。
　　最后一个音，他拨弦。一声裂帛般的长音划破宁静，袅袅而止。
　　轻轻地，有人鼓掌。天涯猛地睁开眼睛，原本因曲子结束而放松的手指再一次扣紧琴弦，只需一声音响，数百道冰凌就可散射而出。
　　但他迟疑了。眼前人是一个不大的少年，大约年岁与他相仿，一身竹色绸衣衬的面上更加温和。他双手空空，原本佩剑的地方也只悬了一块乳白的玉佩——是上好的羊脂。这个人怎么看都不具有任何威胁力，天涯的手放松，表情恢复如常。
　　他不知道，在他松懈的同一刻，少年紧缩在衣袖里的手指也轻轻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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