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

　　一
　　“不要再逞一时的口舌之快，等到你死的时候没人会为你收尸。”
　　“两天之后，你再这么说也不迟。”
　　“你等着，你一定会为你的愚蠢付出代价。”
　　“彼此彼此。”
　　……
　　高台上二人争锋相对，没有一人让步退却，透垂眸，望着脚下仰望他的众生，心中空虚异常，他再次确认，他遗失的那部分记忆，绝对不像众人所说的那般无足轻重。
　　有人咂舌，有人惊叹，支持者们持续不停，呼唤着他的名字，激昂而热血沸腾。
　　这是一场最盛大的赌注，如若成功，他将要接替高台上斜睨天下的男人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如果失败，他只有一条出路，死。
　　最后一场测验，不再是千篇一律的魔法较量，而是对精神力的挑战与考验。他将要服下一种秘藏的禁药，之后脑海会被人世间所有负面情绪攻占，悲伤愤怒嫉恨负罪绝望……两天之后，药效自动消除。氏族中只有三人曾完成了这项考验，剩下的全部在意志的较量中失败，不出两天全部自我裁决，死相极为可怖。
　　因为这项考验的严苛，所以很快就被人们否决，但是倘若有人执意尝试并且成功，这个人将毋庸置疑，成为新的主宰。
　　透一步一步攀向世界的顶端，却在最后时刻停下向前的脚步。
　　对面的男人剑拔弩张，透却说，我不屑与你较量。
　　为王的男人怎会甘心一个黄口小儿的挑衅，直到透饮下那杯紫色的汁液。他曾看着他的长兄崩溃自杀，那个卓绝而张狂的男人惨死在他脚下。自负的男人以为自己足够强大，不顾众人阻挠饮下禁药，未出一天便已无法忍受，在连捅了自己数刀之后倒下，死不瞑目。他堂而皇之接过他哥哥留下的所有，以有史以来最为轻松的姿态站立顶端。平静的生活过去已久，他终于迎来了第一个挑战者。
　　透以残忍暴虐为名，一路披荆斩棘所向披靡，直到终于抵达他面前，他看着透冷厉而肃杀的眼，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剑。
　　胜负成败显而易见，而透却并未乘胜追击，相反，倒是把自己逼向绝路。
　　美丽的男人姿态卓绝，墨黑的长□□泊如若夜下的长河，湖蓝的眼睛不掺一丝波澜，饮下药水的透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下高台，步履从容姿态优雅地走回自己的居所。
　　二
　　自失去记忆，从没有哪一个刻的感情如此充沛，所有仓皇的情绪叫嚣着流窜着，此消彼长，生生不息，透静静坐在桌前，目光吃力地落在书面的文字上。
　　直到大颗大颗的眼泪模糊了眼眶，他才发现，他哭了。
　　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并不记得，却意外对那时的情绪有了感知。焦虑，悲伤，痛不欲生甚至绝望。声嘶力竭的呼喊，拼尽全力的挣扎，直到再无一丝气力，如若破败般倒下。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他听见自己的嘶吼，他看见喷薄的泪水，他舔舐到伤口溢出的鲜血，他把手扼在自己颈脖。
　　短暂的呼吸不畅，透清醒，他明白，这样是不能杀掉自己的。
　　就在手指触摸到刀锋的前一瞬，眼前透明的窗纱被风吹起。透却感觉到一股从身后而来的飓风，他猛然回头，有什么密切逼近自己的面庞。
　　失去记忆后就如影随形的恐惧感如期而至，在他最脆弱的时候落井下石。
　　这一场精神的拉锯持续已久，他开始分不清是从喝下药水之后还是从更久之前。
　　恐惧，如若蔓藤缠遍他的身体，他动弹不得，他窒息，他看到拿着镰刀的死神站在他面前，明晃晃的刀锋就快要落在他的脖子上。
　　透嘶声，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前一刻耀眼的光度消失殆尽，眼前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他感觉到黑暗的物质爬上他的脚趾，缠绕上他的脚踝，顺着他的小腿大腿小腹腰身胸膛直达跳动的心口，黑色的泥泞的汁液侵入他的心脏，他听不见声响也看不见光。
　　他辨不了事物，更找不到自己。于是他开始分不清二者的差别。
　　三
　　守护的侍从不忍房间内传出的凄厉的声响，每一个人都愁眉不展。街头巷尾传来无止无休的议论，他听见他们说，透快完蛋了。
　　从灵魂深处渗透出的寒冷，把他同透一起逼向绝路，
　　他却无法，放弃这唯一属于他的温暖。于是他，更加，更加，更加，冷。
　　他说，透，请允许我为你死去。
　　蜷缩如若婴孩的透在混沌之中，捕捉到一丝清明。
　　他怎么一直没有发现过，恐惧为什么会有方向？就像是拂面而来的风，也像是层叠起伏的浪潮，它们从一处来，去往另一处。
　　透跪起，挺身站直，迈开脚步。听不见看不到说不出摸不着，只凭着胸口的跳动感知那方向。
　　他几乎已经无法呼吸，于是他闭气，像是潜入海底的游鱼，慢慢寻找归家的路。
　　身体的力量被抽干，冰冷的手指已经失去感知，吸入的空气也已变成炽烈的热浪几乎要灼伤他的肺，他终于站不住，缓缓倒下。
　　与此同时，透打开了房门。
　　四
　　终于有侍从发现了他，蜂拥而上把他按住，尖锐的利器划破他瘦弱的身体，凶狠的拳脚如雨点落下。
　　“臭虫！”
　　“垃圾！”
　　“毒瘤！”
　　“怪物！”
　　……
　　“我叫凉。”他听见自己笑着说，然后把脸慢慢埋进泥土里，像是在对着谁撒娇，越发甜蜜地笑，“小凉。”
　　“都给我住手！”透怒吼。
　　大家的注意都被他吸引走，没人发现透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众人的动作终于停下来，他却已经快昏厥过去。
　　透居高临下看着他，自言自语一般地问：“是你？”
　　他气若游丝不着边际地回答：“你看两天已经过去了。”
　　我的恐惧不是因为禁药是因为你？
　　是啊，你看恐惧能让你摆脱一切负面情绪，两天已经过去了。
　　闻言，人群中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大家都在为透的成功庆祝，他们很快忘记了躺在地上的他，开始着手为透的加冕准备。
　　透走近，把他从地上抱起来。
　　他挣扎，却完全拗不过透的手力。
　　透拨开他凌乱的红发，看见他惨不忍睹的一张脸，半边完好无损，半边残缺不全，失明的眼，裂开的唇，露骨的伤，密集的疤。
　　他凄惶无助，战栗得像是要破碎，透却不动声色，甚至情不自禁亲吻他的唇角，疼惜地问他：“你怎么这样凉？”
　　“因为我叫凉。”他终于笑着昏迷在他的怀中。
　　透把凉紧紧紧紧抱进怀里，在已经失去意识的凉耳边，慎重而温柔地说：“凉，谢谢你。”
　　五
　　“依照约定，把我的记忆还给我。”
　　六
　　踉踉跄跄地跑，耳边是呼啸的风，身后是刺耳的侮辱谩骂，摔倒之后还未及爬起，头发便被狠狠拉拽，是生生裂开一般的痛。
　　“丑八怪！”
　　“畜生！”
　　“垃圾！”
　　“狗屎！”
　　……
　　捂住耳朵，却听不漏一个字眼，趴在地上的小孩抬起一张丑陋的脸，半边的脸颊现出可怖的疤，伤处还在发炎化脓，裂开的唇角都是血。
　　“哇——”有胆小的孩子见状立刻哭出声音。
　　“叫你吓唬我弟弟，死丑八怪！”小小的拳头打在身上，小怪物慢慢把自己缩起来，静静承受施加在身上的暴力，孩子们下手虽然不重，但是累积的旧伤还是让他吃不消。
　　不知道过去多久，久到他以为自己已经死去了。
　　“透诶！”
　　“透！”
　　“透来了！”
　　“是透，丑鬼滚开！”
　　……
　　小怪物一动不动，只远远看着向着他们走过来的少年，墨黑的长发，湖蓝的眼，步履闲适就像是唯一不怕他喜欢窝在他怀里睡觉的黑猫。
　　透走进，不顾众人诧异的注视，把他从地上抱起来，泥泞的污渍染上他雪白的衣衫，透不顾，甚至俯身，亲了亲小怪物的眼睛。
　　他给他洗澡上药换衣服，把他乱蓬蓬的红发齐整地束成一束，窝在他怀里睡觉。
　　小怪物哭，被打得动都动不了的时候也没掉过一颗泪的小怪物，嘤嘤嘤嘤哭啊哭啊，就像只焦头烂额的小苍蝇。
　　透从他怀里爬出来，环抱住他瘦弱的身体。
　　透问：“你叫什么？”
　　小怪物想想，犹豫着回答：“丑八怪。”
　　“你不叫这个。”
　　“可是，大家都这样叫我。”
　　透别过头，忍住眼眶里打转的泪，死死攥着小怪物冰凉的小手，边亲着他的额头边说，“你以后就叫凉。”
　　“凉。”小怪物跟着念了一遍，又哭起来，这次变成一只哼唧的小猪。
　　七
　　“还给我！”
　　“把小凉还给我！”
　　“你凭什么这么做！”
　　“凭什么……”
　　“把小凉还给我……妈妈……”
　　“求你……”
　　透跪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他和小凉被侍从们拉开，他眼睁睁地看着小凉被打得头破血流，却还忍痛对着他笑。
　　“看来你还是不明白你的立场，你将继承家业，成为这个世界的霸主，你把这种怪物弄到身边，旁人只会嘲笑你，嘲笑你的母亲我，难道你还想过回被人嘲笑的日子？”雍容华贵的妇人故作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透甩开。
　　被嘲笑的日子他记得，人家的小孩指着他的鼻子叫骂私生子杂种，拿泥巴丢他，连生母都自顾不暇，更不会有人来帮他。
　　直到有一天，一个脏脏的小东西跑到他身边，他以为又会被打被嘲笑，却没想到那小东西往自己手里塞了个什么就远远跑开。
　　透摊开手指，手心里面趴着个漂亮的甲壳虫，花花绿绿的外壳好看极了。
　　一个不留神，甲壳虫展开翅膀飞走了，远远偷看他的脏兮兮的小东西连忙跑过来帮着他追，透才看清，小东西是那个被人遗弃的被叫做怪物的的丑小孩。
　　然后他被大人带走，小东西胆怯地朝他挥手。
　　改变只是一瞬间，透的亲生父亲和他的妻子孩子在一场人为的变故里全部丧生，等透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摇身一变成为这个家的独子，而他的母亲则成为家族的统治者。
　　透从母亲冷淡的反应里发现了蛛丝马迹，也渐渐知道谁才是那场变故真正的幕后主使。
　　后来的生活，他不再被人嘲讽打骂，所有看轻他们母子的人下场都极为惨烈。
　　而透唯一关心的，只是那个小怪物，直到他终于找到他。
　　八
　　后来，透被抹掉了所有同凉有关的记忆。作为惩罚，凉会在接近透的时候感觉到寒冷，越接近越寒冷，讽刺的是，透却是唯一不会让他觉得寒冷的人。
　　而透，会在凉接近他的时候感觉到恐惧，他同样是唯一一个不会在看到凉的脸之后感觉到恐惧的人。
　　被透的母亲威胁施术的妇人有一张温和的脸，她宽慰凉，这一切，不过是一个爱的小魔法，等透再一次爱上他，寒冷和恐惧，就会荡然无存。
　　九
　　“既然我已经要回我的记忆，剩下的，又与我何干。”
　　“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亲爱的妈妈，你会和你的野心妄想一起活下去，而这个位置，从来不属于我。”
　　十
　　天，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在透的怀里。而且我一点也不冷。
　　哦，我知道了，我一定是在做梦，既然是做梦，那……
　　凉艰难地挪动着，慢慢把嘴贴近透的唇。
　　“小凉，别动，我困。”
　　番外
　　“透，去看看她吧，其实她很可怜的。”
　　“她哪有我可怜，我可是差一点就死了的。我吃醋了。”
　　“别闹了，她是你妈妈啊。”
　　“那你是我什么？”
　　“……”
　　“既然你不知道，那我就来告诉你吧。”
　　“呜……啊，嗯……透……”
　　“小凉是我的宝贝啊，软软的这里粉粉的这里还有紧紧的这里，都是我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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