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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之三
她带着父亲从一个地方飞到另一个地方,寻找曾经的两串脚印。她想,父亲肯定是一个人回来过的。祖母说,人死后魂魄会飘过他曾经走过的所有路和桥,去捡自己的印记。她大半的时间都在空中,仿佛旅程的全部意义在于飞行的过程。在机场,她遇见了无数的分离和重逢。无论哭还是笑,结局都是注定了的,无法改变。
一年之后,现实的困境摆在了她的面前。她拒绝家人的资助,一时变得拮据。她替出版社翻译给儿童阅读的读物,当私立学校短期的语言培训班的讲师,也做公司企业临时的翻译,支付她的生活所需。依然凭借父亲的馈赠。她成了居无定所随性所至的浪人,攒足了钱便再去旅行,没有目的,看到了哪里的照片介绍觉得好就去。她自嘲自己是古时的江湖侠客,觉得这样的生活也是好的。
她不必与所经过的任何一个地方产生纠缠,只是过客,那些地方只是地图上印刷得四四方方的文字。日后回想,那些城市乡村不会像北半球那个灰蒙蒙的常年有沙尘暴侵袭的城市一样,让她的血液奔腾仿佛就要燃烧,不会有千万蚂蚁遍布全身的疼痛和瘙痒。那些陌生的风景,带给她的是记不清面容的陌生人以及他们带来的切实的温暖或者漠然,可以选择铭记或者迅速遗忘,都不过是她一个人的事。
她可以随时选择消除过往,只要走得足够远,就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处,就可以将过去种种暂时全部放弃,继续向前,不断制造过往,然后进行选择。
因为知道自己只是过客,所以不必刻意经营与周遭可有可无的那些关系,只是随性相处。倾盖如故的白首如新的,遇见之后忍不住想要亲近的以及漠视的,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全凭际遇如何安排。
姿态潇洒坦荡如古时侠客。
去的最远的远方是太平洋彼岸的墨西哥湾,是飞行得最为长久的一次旅行。在开帕斯雇了一条小船,跟了导游接近温驯的鲸鲨,简单装备后独自潜下水,离那些对于她来说大得过分的生物近得让人恐惧,尽管导游再三和她说过那些驯良的庞然大物是以海洋里的浮游生物为生的。热情的导游难得遇见交流如此顺通的游客,兴致勃勃地带她去海中的小小岛屿。岛上栖居了成群的海狮,母海狮在阳光海风中哺喂幼崽,安详如同圣母像一样。她忍不住下水忘了导游的告诫,离得太近,然后在小腿上留下了消不掉的伤疤,是一个母亲护卫自己的孩子给予她的惩罚。成了她永久的伤。
走了很多的路,看了很多风景,知道上路时背负的越少走得越轻松。她写信给祖父,对他说,她爱上了旅行这门艺术,之前的行走都不算是旅行,只是一个孩子的蹒跚学步。
她过原始简单的生活,穿棉麻质地的衣服四季皆宜的仔裤帆布鞋或者千层底,住廉价干净的小旅馆,吃大锅里煮的饭菜觉得那和以前家中用文火炖了半日的汤是没什么不同的,渐渐喜欢上步行的感觉,那种缓慢的古式的风尘仆仆的奢侈。
然后去了云南,那个以慢而著称的彩云之南。她一个人去大理城下看那里的四景,风花雪月。吹风赏花看苍山上的积雪洱海上的明月。一个人搭老渔夫的草甸子在北海湖里划得欢喜得像个孩子。去鲜花论斤买卖的蔬菜市场,捧大束大束的似锦繁花。
住在一户祖孙三代的人家家中,慈祥的苗族老祖母笑她,既然是翻译怎么连一句云南话都不会说,她便虚心地拜了老人家做师父,正正经经地学起了苗家语言,分明是再平常不过的日常用语,她偏生觉得那是女巫的咒语。年少时的噩梦阴影。
旅游旺季来的时候,她离开高原春城,去了繁华的都市。很快就有企业的负责人找上门来请她做临时的翻译,她知道定是家人在背后为她打点。他们对她说,阿九,你只管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一切有我们。
手头有了闲钱后她计划下一场随性的旅行,出发前一天接到组织的通知。南非出现暴动,她要参加救援行动。她是无国界医生组织的成员,不是医生护士,因为精通多种语言而充当助理。
她奔赴一场生命之约。她听见父亲的声音,大提琴一样低沉醇厚。
家园侵毁。骨肉分离尸骨难寻。绝望而空洞的眼。她不知道该怎样抚慰那样的伤痛。怎么能够体会他人的痛苦。也只能是用自己所受过的疼痛来想象,怎及切身的分毫。
所有的理解都是误解,都是肤浅的自以为是。
每逢这种时候她就会感到语言的苍白无力。可以说什么来抹去那些可怖的血腥的突如其来的灾难记忆,如果真的有咒语。即便那是人间的禁术,她也愿意做一个逆天而行的女巫。
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老者浑浊的眼眸以及孩童惊恐的无辜的双眼。她忽然之间厌恶这样的工作,打着慈善的招牌将别人的痛苦赤裸裸的暴露,他们还要对你感恩戴德。那么伪善。与他们相比,自己所受的苦不过是隔靴挠痒的不痛不痒,仿佛是她一个人的无病呻吟,是生活太安逸了才牵强附会出来的疼痛。
辗转难眠的夜里听见老妪悲凉难掩的歌声。一首家族的葬歌。史诗般吟唱,沙哑的嗓音。如古老部落里的萨满虔诚做法。她记下那些出现后因为无人整理而会迅速失传的歌词曲调。是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她记录那些欢快的明朗的凄婉的悲凉的朴实的记忆。
回来已是三个月后。她不愿开口说话,得了失语症一样望着天空人群发呆。
恢复过来以后再去做翻译,说那些不经过她头脑的话,是有口无心。
手头富余之后她去了扶桑岛国。错过了樱花的花期,繁密的枝桠上只留下了苍绿苍绿的叶子,据说爬了很多的毛毛虫,美丽与丑恶从来都是如影随形的。
六月来到兵库姬路,正赶上那里的浴衣祭。这个民族,对于先人留给他们的习俗珍视如自己的眼珠。
盛装的大和族女子,精致的面容,矜持含蓄的笑意。悠闲的白鹭城在甜腻的棉花糖绚烂的烟火簇拥下人声鼎沸。
她用笑容将自己伪装混迹在欢笑的人海里,从心底里假装很快乐,她一直这样欺骗自己自欺欺人。眼睛出卖了她。有着岁月沧桑痕迹的卖花茶的老婆婆用日语在她耳边祷告,一切都已过去。舒缓的语调,柔软的声线。她望着远处尽有苍绿的染吉野樱,喃喃,是,是我太过执着。只是,生命本身的悲凉局限要怎样冲破。
九天去僧人开的酒肆,喝辛辣的日本清酒祭奠自己离经叛道且不得不这样过的青春,半醉了唱异乡的民歌,陌生的人善意地附和,将一个人的寂寞唱成了一群人的狂欢。
她跟僧侣去山上的寺庙,听他们用异国的言语念诵早已烂熟于心的佛经。开始翻译佛经,吃粗糙简陋的食物跟着下地侍弄蔬果,几乎忘记自己年少时代的钟鸣鼎食。在长老的禅房看见汉字书写的中国古代隐士的诗句,轻声默念。
她在寺院呆了很久,每日看见各种各样的人前来朝拜,带了各种的心思目的。她只是在边上看着,脑子里突然冒出少年时喜欢的一位纯粹的诗人的句子,你不需要香火,知道合掌无用。那是对观音的戏言,并不应景合衬。
她的下一站是那不勒斯。迷人的海妖,歌声杀人于无形。
云层之上的高空,她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疲惫。脑子里又冒出断句残章,那个诗人说,我走过许多条路,我的袜子里装满了错误……脖子上写满了遗忘的姓名。
后座的年轻女孩那样快乐,唧唧喳喳地活跃了整个冰寒的高空。两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话呢。她想。少女时代出现在她生命里的过客多数她已记不清他们的面容。那些陪了彼此一程的人,她已经忘记了。她向来寡情淡漠,她知道。
她甚至无法形容那个赐予她生命的女人。只知道她很漂亮,是多么模糊的概念定义。
又有什么关系,她不过充当了她生命的载体,将她从一个世界渡到另一个世界,然后将她放逐。像摆渡一样。现在她可以这样想了,这样潇洒洒脱。
抵达那不勒斯时是七月的尾稍。
海边小镇苏莲托。低矮古旧的小楼,穿街而过的晾衣杆,沿街叫卖的商贩,追逐嬉戏的孩童,居家老妪轻哼的舒缓民谣。嘈杂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女妖扼住她的咽喉,她几乎窒息。落荒而逃。这样的尘世世俗的生活,是梦里也不曾有的柔情。
昔日国王的宫殿,门禁森严的城堡如今放下身段,巧笑着招揽过往路人。国立图书馆的窗口,离地。脚接不到地气。塌实。慌乱。她这样矛盾的心。
遇到熟人,热情地邀她参加一场化装舞会。她打扮成童话里女巫的模样。黑色的大帽子斗篷大扫把。她对陌生人说,你有什么不能破解的咒语吗我可以帮助你。这样疯疯癫癫。
在角落里看一大群年轻的男孩女孩造作,并不觉得厌烦。她忘了自己的年纪,以为自己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得走不动了,只能让大扫把带了在低空里飞来飞去了。
音乐响起来,是芬兰乐队Nightwish的While Your Lips Are Still Red。
无端地落下泪来。
圣卡洛斯歌剧院。一场台词已经烂熟于心的演出。痴男怨女,恩怨情仇。毁灭是结局。
她知道她没有权利去怨恨带她来到人世的人。都不过是被无常的命运捉弄的可怜之人,多余的只是她这个累赘的附生,错误衍生的存在。
她游荡在文艺复兴起始之地的街头,邂逅那些凝固了历史的建筑。随虔诚的教徒去教堂做弥撒,装作虚伪的基督教徒向神祷告,把所有的包袱都丢给了慈悲的主,得到几日诓骗自己得来的安宁。
九月,她走过叹息桥,昔日的黄泉路。桥头没有姓孟的阿婆叫卖汤药。
她在这座由百余个小岛组成的水城寻找一家中国菜馆点一碗面。她握紧手心里的小瓶子对父亲说,爸爸,你都这样老了。在她记忆里父亲永远都是年轻的模样。父亲是不会老的。
她乘贡多拉游迹在百余条水道上,和船夫笑言要穿过这里的401座桥梁,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执念于数字。她流连于临岸精致的风景,却不想成了临窗里的另一个人眼中的风景。她从那个人的窗下游过,错身。
水上一个人的游戏她玩得不亦乐乎,忍不住俯身掬起清水扬手洒落一串串在阳光下剔透的水珠,水珠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是无声有色的大珠小珠落玉盘。两条黑色的贡多拉终于擦身,在空中旋转飞舞的水珠子笑着落下了,溅湿了乘客的蓝色衣袖。九天轻咬下唇,低眉顺眼,可怜兮兮认错的模样。对方没有说话,两条小船分开,各自朝不同的方向驶去。不曾想到殊途同归。
九天抬头望向蓝衣女子离开的方向,发现她的眼角有着和古城一样的平和恬淡。一样的棕褐色头发。她略带疑惑地看着船夫,他说,那个东方女子已经来了好久了,很少见她说话,就是这样喜静的人,是婉约含蓄的东方美女。他又说,你们长得真像,都是女娲的孩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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