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舞风华

　　“明祯姐，你会回来的吧。”珠儿抱着膝，蜷在木椅里看我收拾东西。
　　“嗯，也许，会的吧。”我早已听说送进那道墙里的女子，几乎都没有再出来过，却不想让小小的她伤心。其实，在这屋子里，我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不过是把自己存在过的痕迹一点点地抹掉，时间长了，大家都会忘掉，就好了。心已经很凉了。那玉像是结了霜，将我的血脉也冻得麻木了。
　　然而，然而，那样清晰的影子，映在前堂。

　　“姑娘准备好了？”他不动声色地站在门边。
　　我什么都没有带走，除了来时仔细护着的那些我曾万般相信的“信物”。身上，还是下山时那件布制的白衫。
　　揽裙登车。“走吧。”
　　斑驳光影、热闹的喧哗跳在帘外。
　　越接近皇宫，光线越暗，声音也逐渐地沉寂，只听见马蹄“嗒嗒”地踩在路上，车轮“辘辘”地碾过青砖。
　　我掀开车帘一角，看他冷肃地伴在车边。
　　本应该高兴的吧，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人。心中为什么一下子空了呢。
　　我缩进车里，细细地端详着项上的白玉，玲珑剔透，比我滴到上面的泪水还要晶莹。这样容易被遗弃的人，我如何有勇气去追求呢。很累了，原本就是为了剑舞下山的，这些事，与我何干。我将玉扯下，想送还给他。手碰到锦幛，泪如雨下。
　　终究，放不下。
　　冰凉的感觉。留个念想也好。

　　“站住！什么人！”
　　“奉王命接剑舞师入宫。”
　　朱红宫墙，无限地延伸。
　　“是紫暮大人！开门！开门！”小卒又谄媚又惊恐地躬身将他迎进宫门。
　　我与他，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王将锦屏宫赐给了我，据说这是上一位剑舞师的居所。
　　盛夏的阳光在这里停留了很久，繁花如锦，铺翠如屏。尽管时已入秋。
　　然而，似乎荒废了很久了。台阶上的草茂盛地生长着，几株藤蔓爬上朱漆凋落的院墙。几个老妪弓着身子扫着满是荒草的庭院，然而大多时候都是凑在阳光充足的地方，聊着陈年旧事，那些不知是真是假的风流年少。
　　“欸，说起那时候，这宫里的人哪真是不一般的显赫呢。”
　　“是啊是啊，先王很喜欢这剑舞呢。”
　　那些老婆婆们又在太阳底下闲谈。
　　“想我年轻时候在这锦屏宫里做事，常遇见先王。我那时候可漂亮着呢，那些侍卫们哪个见了我不多看两眼？”
　　“你别瞎说了，也不害臊。”
　　她们依旧如当初那般斗嘴说笑，像是还没有老。
　　“说一个你们不知道德秘密，当初先王瞧上秦舞师的美貌要纳她为妃呢。”
　　“你都说过很多遍了。”
　　“是吗？”
　　“是啊。”
　　“你说，王后是不是太小心眼了，让王上娶了秦舞师有什么，那么扯着不让。”
　　“瞎说，王后才不是小心眼，你看别院的妃子也不少，也没见王后说过什么。”
　　“不管怎么样，王上还是最爱王后吧，你没看见，他们对饮毒酒的样子，哎呀呀，那可真是……”
　　“秦舞师也是那天晚上失踪的吧。”
　　“嗯，好像是。据说，捐躯殉国了。”
　　“谁知道呢。不就在战场上寻见了她沾血的衣服嘛，连个尸首都没找着就说人死了，我可不信。”
　　“打仗的时候那么乱，谁能留下个全尸啊，有件衣服完整就不错了。”
　　“嘁，说得好像你见过似的。”
　　“说起来，那个晚上小公主也不见了吧。”
　　“说是让王上给沉江了。”
　　“你说，那王上咋那么狠心，怎么说也是他妹妹，还那么小。”
　　“嘘，让人听见就不好了。”
　　“这么大个废宫，鬼影都没有，哪来的……”
　　看见我那被风吹起的裙从屋角飘荡出来，她噤声了。她们四散开来，继续去做那些并不存在的工作。
　　怪不得这么大的宫，如此冷清。
　　不过也好，至少找到了一个地方，让我安心练剑。

　　“明祯！明祯！在吗？”
　　第二天下午，很意外地，有人找我。
　　“秋暝，有什么事吗？”
　　“你怎么没个高兴样子，也不问问我怎么知道你在这里。”他扯起我的手。
　　我一点点地拽出来。
　　“那天晚上坐在你旁边的是当朝宰相吧。”
　　他惶惶地将手缩回去。
　　“我……”他的眼神黯下去，像是犯了错被惩罚的孩子。
　　转身，脚踏上台阶。滴答声响起。
　　秋雨薄凉。
　　半掩的门扉后看见颓然的身影，淋在雨里，儒雅的脸深埋进膝头。
　　“进屋吧，会着凉的。”
　　伞很破，不过仍能遮住几星雨。我环着他的肩，扶他起来。他浅色的双眸里，是歉疚，是希冀，是温柔。
　　仍旧是有人关心着我的，我还奢求什么呢。
　　他是宰相的三子，无论容貌、学识、剑术，皆胜过他两个哥哥，因此深得他父亲的喜爱和重视。因此，当朝廷征召秋暝做官时，十五岁的他一个“不愿意”，宰相就帮他推掉了。但是，王仍旧默许了他出入王庭。
　　“父亲对我很严苛，从不许我惹是生非。我，不能违背他。”
　　偌大宫室的一角，小小的炉灶上水刚刚烧开，咕嘟咕嘟地响着，冒着白色的水汽。
　　“这儿没有茶，只有些白水，去去寒吧。”
　　他双手接过，却只是定定地看着我。
　　“对不起，对不起。”
　　水汽很潮，润湿我的眼。
　　“真的，没关系。”冰冷而潮湿的手，触上他的指尖。

　　近黄昏，点滴雨止，霁月初明。
　　“时候不早了，宫门也快关了吧。”
　　“是啊，连父亲也不可以无诏在宫中留宿。”秋暝轻叹一声将瓷杯放下，“明天，我再来，行吗？”
　　“好。”我也起身，“我来送送你吧。”
　　未及出门，便遇上不速之客。
　　“凌三公子也在？”
　　“不行吗？”
　　似乎有种针锋相对的感觉。
　　“奉王命，请明祯姑娘为王上献舞。”
　　“不知紫暮大人到访，有失远迎。”我牵起秋暝的衣袖，“你先走吧。”
　　“明天来看你。”

　　第一次来到王的宫殿，金碧辉煌，雕梁画柱，岂是一个“奢华”可以形容。然而，意外地，也很空旷。水晶重帘，叠叠掩掩，金杯玉碗，玉液琼浆。
　　“王上，剑舞师请到。”
　　王从旋在手里的杯中抬起脸。
　　如倾城的妖，带着致命的诡异，可以搅乱天下的绝艳。
　　“果然是绝世美人，怪不得我的那些臣子们整天魂不守舍的。”
　　“王上过奖了。”
　　“这宫室够大了吗？”
　　我抽出寒剑。“请王上阅赏。”其实，也是想让他看吧，那如今的紫暮大人。
　　剑风凛凛，掀起层层重帘，缀铃脆响。翻腕，回旋。
　　然后。
　　当！麻酥酥的感觉顺着手沿着胳膊一路传来。手中的剑应声坠地，落在离王不远的台阶上，颤动着余响。他的剑很稳、很稳地停在我的颈上，稍一用力，便可刺破。有几多侍卫冲进来，在我身后围成一个圈。
　　开始发现，一个人的心竟可以这样冰冷。
　　“怎么，紫暮大人，这是何意。”我不卑不亢地看着他。王似乎也饶有兴趣。
　　“你是什么人！”
　　“什么人？”我讽刺地回问，“是你接我进来的，反倒问我是什么人。不过一介平民，会几支剑舞而已。”
　　“剑舞师的剑从无剑锋，你难道不知道吗？”
　　没有剑锋？怎么会？师父从来没有说过的，怎么会这样。
　　“无话可说了吧。”
　　宫灯的光打在击落的剑上，在剑刃处被分作两段。
　　“这剑原本就这样，剑舞之剑是否有锋我也不清楚。怎么，要以刺客之名将我押下？悉听尊便。”我直直地看他，漆如浓墨的眼瞳，我什么也看不见。
　　听见拍手声。
　　“居然有人敢与千吟对视，真不一般哪。”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悠悠地说，“将她放了吧。”
　　“是。”
　　一切恢复平静。
　　“多谢王上。今夜已深，我他日再为王上献舞。”
　　“嗯。”王又轻抿一口，“千吟，送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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