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期

　　“……好美。像在下雪一样。”
　　“是呢。”

　　雪白的杏花开成了一片海洋，一直绵延到天的尽头去。他被喁喁的低语声惊醒，正看到白茫茫的杏花丛中，容貌倾城的女子席地坐着，与身边温润的玉冠男人相视一笑的情景。他们的笑容柔软得像是一阵拂过树梢的清风。
　　杏花的花瓣被吹落。纷纷扬扬地飘洒在整个世界里。
　　真的像在下雪一样。
　　“看到这样美的景致，我就在想，如果它们能一直开放下去该多好。”眉目清朗的男子低声说着。
　　“嗯？”
　　“因为只有在开花的时候，我才能从京城来到这里，与你相见。”他笑道，“阿杏。你可知道我每年等待花期，等得有多苦？”
　　一袭白衣的女子一怔，随即脸颊染上红晕。两人默默地握着手不再说话，于是终于等来半刻宁静的他再次进入了长久的寂静的沉睡中去。

　　再次醒来时，他看到他们双双跪在他面前，深深拜倒下去。
　　“神明在上，我沈文在此发誓，此次回京复仇成功后，必会回到此处，娶阿杏为妻。沈某不求荣华富贵，只求此生不负相思意。”
　　白衣女子安静地看着背着行囊的男人，似乎连抿出一丝清浅的笑意也困难。
　　男人给他磕了几个头，执着她的手笃定道：“阿杏，你等我。我一定会回来。你要等我。”
　　“好。”
　　“花期太短暂了……短得像一场繁华的梦一样，只是一眨眼，就结束了。”
　　“是啊，太短暂了……”

　　男人走后，白衣女子久久眺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直到暮色四合，她才缓缓闭上眼睛，身形渐渐隐匿在空气中。
　　——杏花精。
　　早在第一眼看到她时，他就知道。他原本只是一块生长在贫瘠之地的顽石，是巧手的工匠将他雕琢成神祗的模样，安放在这里。吸收了天地的灵气，吸收了供奉他的人们的信仰，他早已成仙。但是天上太寂寥，他更愿意像现在这样，在喧嚣的人间觅得一处清净院落。
　　“神明大人。”
　　他听到女子的声音在四面八方飘来，还是同印象中的一样轻柔温和。
　　“如果……如果我想要让杏花四季开放，该如何？”
　　“吸取生灵的精魄和血液。精魄用于修炼，血液用于浇灌。”
　　她顿了一下，轻声说：“那样做的话，就会遭天谴的吧？”
　　“不仅仅是遭天谴。你将永远不可能得道成仙，死后还会被打入地狱，永不超生。”

　　问情，情是何物？他只是一块顽石，即便刻出人类模样，依然没有心。
　　所以当他看到第一个人七窍流血地倒在女子脚边时，非常讶异。
　　女子雪白的衣裙溅上斑斑血迹，像在皑皑白雪上怒放的艳红牡丹，艳丽得悲凉。她到林中的溪水边拼命搓洗自己的裙摆，一边洗一边落下眼泪。
　　“我……没有退路可走。但是我是不会后悔的。我要让这满林的杏花开放到他回来为止。”
　　“到那个时候，我们在花林里建一座小小草庐。我摘了杏花在他旁边站着，听他弹琴。琴声从层层叠叠的花枝里飘出去，飘得很远。”
　　“我们在这里相守一生。我们会非常幸福。”
　　她这样对自己说。他知道她只是在跟她自己说话，但是他也可以听到。
　　随着在杏花林中死去的人越来越多，以往络绎不绝地来给他上香的人群逐渐稀落。人们口口相传，说这杏花林太邪，花瓣原本像雪一样白，可是后来渐渐变得浅粉。而现在，那些花已经是淡红色了。他们说这林中有吃人的妖精，被吃掉的人的鲜血染红了杏花。

　　她渐渐变得强大，杏花林的范围也逐渐扩大中。于是常有一些别处的妖怪过来拜访她，想要沾走一些妖力。
　　女子在一丛艳红的杏花中，依旧白衣如雪。远远看去，美得让人觉得心凉。
　　她本身和善。给每一个来拜访她的妖怪上茶，一聊就聊很久。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我在这里等一个人。等到下一个花期来临，他就会出现在这里。看到了吗，就是那个石像前面的位置。他会在那里。”
　　也有好心的妖怪，问她：“现在是什么季节啦？他也该回来了吧。”
　　她便有点苦恼地笑了：“我的杏花一年四季都开放着。在这林中，我早已不知道季节变化了。
　　“但是没有关系。我们会在这里搭建一座小小的草庐，四周都是永不凋谢的杏花。我摘了花站在他身边，听他弹琴。琴声从层层叠叠的花枝里飘出去，飘得很远。
　　“没有关系。我们会在这里相守一生。我们会非常幸福。
　　“所以，没有关系。
　　“我会等下去。一直一直等下去。”

　　杏花林已经成了震惊天下的奇景。谁都没有见过如此艳丽的杏花，简直像血一样红得凄厉。而且，这些花永远都不会凋零。即便是冬日，它们也像火焰一般在白雪上燃烧着。
　　游人络绎不绝地到来，胆小的人只在林外徘徊，胆大一点的跨进林中，然后永远都没有出来。
　　“神明大人。”
　　她端坐在他面前微笑着，一身白衣，跟初见时并无二致。
　　“什么？”他回应道。
　　“我听那些进来的游人说，这里已经变成了一处美丽却凶险的地方。有摄人心魄的艳红杏花，也有夺人性命的杏花花精。大人认为，如今的杏花林美丽吗？”
　　“我想不起它原本的样子了，无法比较。但是，如今的花林确实美丽。”
　　女子笑了，拂袖起身，在花香中渐渐化作烟雾隐匿而去。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
　　她在夜里抚琴高歌。曲调幽幽，飘散在月光下的花林中。
　　然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此去经年。

　　杏花林的邪乎也引来了很多除妖人，但都被她变作了花树的养分。直到有一天，一个带着妖怪奴仆的除妖人来到这里。
　　女子正在摘花，对他微微一笑，把手里一束花枝递给他。
　　“送给你。”她轻声说，“我有好一阵子没有看见人来了。”
　　除妖人接过花枝，却没有其他动作。他的脸上有一种复杂的表情，望了她许久才说：“别等了。”
　　她微微惊讶地看着他。
　　“我接触过许多妖怪，听说过你的故事。”他接着说，“等待着一个几百年前的人类，直到现在。”
　　女子露出讶异的表情，但是脸上还是带着微笑。
　　“我今天进来并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我只想对你说一句，别等了。”
　　“为什么呢？”
　　“因为你等的人早就已经不在了……所有听说过这件事的妖怪都知道他不在了，可是没有人告诉你。”
　　“骗人。明明一年都没有过去，第二年的春季还没来临。”
　　“你长年呆在四季开放的杏花林里，不知道外面早已沧海桑田。人类的寿命是很短暂的，只有短短八十年，相对于妖怪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生命来说，一眨眼就已经过去。我、我就说这么多吧，保重。”除妖人对她重重地一抱拳，回身离去。
　　“不送了。”她声音轻柔地说。

　　顽石是不会明白情为何物的。即便他是神明，他也不会知道。神明不会明白人间悲欢，且从不过问。
　　所以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女子揽着长裙在他面前坐下，对他说：“那个除妖人在骗我。我只会相信他的话。他说过当杏花再次盛开的时候，他一定会回来。
　　“可是，确实是久了一点呢。迷路了吗？我会慢慢地等的。不管他此时身在何方，我都会在这里一直一直地等着他回来。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会在这里搭建一座小小的草庐，四周都是永不凋谢的杏花。我摘了花站在他身边，听他弹琴。琴声从层层叠叠的花枝里飘出去，飘得很远。我们会相守一生。
　　“所以，那个人是骗我的……”
　　话音最终被哽咽声吞没。她捂住脸，眼泪无法抑制地落下。
　　“……我只会相信他的话……”

　　“如果它们能一直开放下去该多好。”
　　一直、一直绽放下去吧……永远都不会凋谢，永远都不会逝去的花期，这样他就可以跟我相守一生，永不分离……
　　如果能够一直绽放下去，该多好啊……
　　“花期太短暂了……短得像一场繁华的梦一样，只是一眨眼，就结束了。”

　　太短暂了……

　　那些开放了几百年的杏花，一夜之间就凋零了。
　　所有人都目睹了这举世无双的一幕。只是一阵风过而已，所有的花都脱离了花枝，纷纷扬扬地飘洒开来。到处都是飘舞着的红色花瓣，到处都是绵长的杏花花香。仿佛是最后一次的绽放，那些落花美得让人窒息。
　　跟花瓣一起飘飞的还有清幽的琴声。即便顺着风飘得很远，穿越了漫长的距离，最终还是像那些花瓣一样落下了。
　　那样凄美的花雨，却短暂得像一场梦。
　　从此杏花林再也没有杏花盛放，只剩下干枯的枝桠，还有一座神明的石像而已。不知道是谁传开了杏花花精的故事，后人代代传颂，并被文人墨客加工出了不同的版本。只有石像记得她说过的话，还有她的琴声。但是他不言，任凭人间红尘将她的故事变得面目全非。
　　顽石是不会明白的。神明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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