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渊虹锋利有什么不好呢,我不大明白。”


少年的身影远了,有规律的沙沙削木声仍不止。

男人清癯的侧脸被夕阳撒上层层朦胧,那声叹息,没有人听得见。

也许不明白才最好,你说是吗,荆卿。
内容标签: 江湖 正剧
 
主角 视角
盖聂
互动
荆轲
配角
卫庄


一句话简介:冷cp冷撸毫无依据的渣渣

立意:立意待补充

  总点击数: 3527   总书评数:12 当前被收藏数:29 文章积分:400,688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衍生-纯爱-古色古香-东方衍生
  • 作品视角: 主受
  • 所属系列: 二次元同人
    之 秦时明月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34845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未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本文包含小众情感等元素,建议18岁以上读者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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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聂]你若成风

作者:姓福没有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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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历史是浮云!!原著是浮云!!】

      “卿护驾有功,此剑是朕叫大秦最好的铸剑师糅合五金铸造而成,名为渊虹,锋利无比。卿号称第一剑客,由卿佩戴,甚好。”

      “谢陛下。”

      盖聂得到渊虹的第一天,把它挂在卧房的墙上。

      那是把古朴锋利的剑,镌刻着秦文,静静躺在秦王为之铸造的剑鞘。

      那日是荆轲死去的头七,夜里下了一宿雨,盖聂坐在桌前,一点睡意也无。

      熄了蜡烛,桌上的茶早已凉了,他只是一只手端着杯子,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疲惫,却不想睡。

      这夜,黑得都不剩月光,只有雨水敲打在窗棂上不规律的韵律。

      滴滴答答,一下下的。

      盖聂抬头看被挂在墙上的渊虹。

      他是无双的剑客,本应剑不离身,如今被赏了绝世的名剑,却束之高阁。

      渊虹静静地在那里,像这个房间里所有没有生命的摆设一样。

      盖聂却错觉渊虹上浮着幽幽的蓝光,那是月光罢。

      可明明没有月光。

      撇开视线,心中自嘲,当时接过这剑的手很稳,现在却怎么只敢趁着夜色偷偷打量它。

      盖聂叹了口气,那叹息堙没在雨声中不见了。

      他走向渊虹,抽出宝刃。手指轻轻擦拭在上面,沁凉如水的质感,锋利如故。剑尖反射着微薄的光,冥火一般,是饮了多少人的血才练就的剑魄。

      小心地放回剑鞘,盖聂的脸上仍然没有表情,他一直那样沉默,形成了状似冷漠的隔膜。

      只有他自己知道,剑如故,人不归。

      潇潇细雨打在团团锦簇上,雨织成的帘幕里白衣少年神色恍惚,脚步踏过细草微风岸,任凉意侵袭。

      盖聂没机会后悔自己一个人跑出鬼谷的决定,他只是脑中轰轰,连细雨沾湿了衣襟也恍若未觉。

      小庄他……

      想到师弟,他就有些头疼。

      一年前笑的嚣张跋扈的韩国贵族少年成了他的师弟。

      在得知小庄身负国仇家恨后他就自然对师弟多了份呵护之心,一开始卫庄很是厌恶他,处处作对和刻薄的话语让不善言辞的盖聂不知该如何辩驳,所以他仅仅沉默,然后低头对师父说:“都是我的错,不关小庄的事。”

      卫庄说他虚伪、假好心,他抿唇不说话,知晓师弟是自来鬼谷一战被他击败后那极高的自尊心作祟,与自己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只不过既然卫庄还叫他师哥,那么他也只想做个好师哥罢了,无论卫庄是怎么看他的。

      可是自从上次小庄找他去崖边比试,打得入神不慎就向后仰倒了,盖聂拉住他却跟着他沉重的去势一起跌了下去,幸好情急之时抓住崖壁上横生的树枝,盖聂用力撑着两个人的重量吊在半壁上。

      抓着树枝的手被磨得生疼,偏生下方的卫庄还在折腾。

      “小庄别闹!”他忍不住呵斥一声。

      少年瞪着他,眼神倔强,“才不用你管!”说着就挣脱了他的手。

      “欸……”盖聂有些恼,想也没想就放开了手,与卫庄一起下坠。

      幸而那断崖还不算高,底下正好有潭幽湖,要不然鬼谷两大弟子还真要栽在这了。

      呛了几口水盖聂从水里站起来,只见卫庄已立在于他不远的岸上横眉冷对。

      “小庄咳咳……”还没等他说什么却又被呛咳了起来,卫庄拉住他的手一把将他拽了上来。

      见他咳得厉害,桀骜少年的眼里闪了闪,想开口又抿起了唇,重重地拍拍他的后背。

      “师哥……”那力道一点也不温柔,却让盖聂抬眼对卫庄笑了,盖聂很少笑,他的笑容也是淡淡的浅浅的弧度,那日在浑身湿透的少年眼里却如同雨后初霁。

      “你真蠢!有什么好笑!”少年别开视线,捧起他被树枝磨出血痕的右手,皱眉。

      “小庄,”盖聂抽回手放在背后,“不要告诉师父。”

      少年沉默了,面对盖聂他很少沉默,他的口才一向很好,犀利得能叫盖聂无言以对,但此刻面对盖聂流光盈转的眸,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谁要你操心!”最后扭过头去,负气远走。

      少年手掌微热的温度还存着,盖聂心中好笑,只是个小孩而已。

      但是从那时候卫庄就变了,虽然还是事事挑他的刺,但他再感觉不到里面真正的恶意。

      盖聂不去想为何改变,只是想,这应该是好变化。

      纵然作为鬼谷弟子他们注定一战,但良好的师兄弟关系也是不错的。

      有时候卫庄会再大晚上跑到他的房间裹着他的被子睡一宿,美其名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盖聂一开始被他吓了一跳,后来就习惯了。

      这个师弟静静躺在身边,两人什么都不说,气氛也算作融洽。

      卫庄的睡相不算好,常常一夜到天明,盖聂会发现自己被他牢牢桎梏在怀里。抗议了几次无果也就作罢。

      然后突然有一天,他醒过来,卫庄把他搂在胸口,紧得他都有些难受,推推卫庄,师弟睁开朦胧的睡眼又闭上。

      “小庄,让我起来。”

      “唔…师哥……”抱得更紧。

      “小庄放手。”盖聂扳扳他的手臂,像块铁似地。

      “师哥——”卫庄忽然睁眼,猛地将半坐着的盖聂压倒回床上,他俩本来身量相当,卫庄出其不意让盖聂的背部撞在床上有些疼。

      “你干什——”话未说完,唇却被堵住了。

      那应该不能被称之为吻,只是青涩的,急躁的,想要攻城略地,却撞得牙关生疼。

      盖聂反应过来,一把推开了卫庄。

      “师哥……”少年的唇红肿着,眼神终于由酣睡中的迷蒙转向清明。他眼里粘稠不定,似恼似怒。

      “你……”盖聂喘着气想说什么,这明明是该对女子做的,“你什么意思?”

      卫庄清醒过来,无语半晌一挑眉,“没什么意思,在这鸟不生蛋的旮旯待太久了没碰过女人。”

      隐去所有温软的情绪,卫庄生气自己不理智的举动,面上只戏谑地笑:“不好意思啊师哥。”

      盖聂眼里腾起怒火,他第一次看到自家师哥生气,不是一直很宠辱不惊吗?这么想着却脸上一痛。

      盖聂认真起来的一拳,一点也不轻。

      “小庄,我不是女人。”

      打了小庄一拳,然后留书跑出来,怎么看都不是理智的行为。

      但是,他却找不到更合适的做法了。

      盖聂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三月莺飞草长,料峭春风还是有些凉的,微微瑟缩,现在的他几乎无家可归。

      脚步不停,晃来荡去竟然到了上次小庄带他来的地方。

      盖聂皱眉,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千娇百媚,上至大夫下至庶民都醉死的温柔乡。

      本应是不识的,师父自小对他管教极严加之本身淡泊脾性,上次小庄趁师父外出云游偷偷把他拉来这样的地方,着实让他窘迫了一番。

      此刻见了旧物又想起小庄,心头不禁乱了,他不再看那享乐之地,迈开脚步却又不知该往哪走。

      街上人影稀疏,余他茕茕,踌躇不定,心下茫然。

      看着楼里男人搂抱着姑娘轻点降唇,竟恍了神。

      “喂。”一只手搭在他肩上,猛然回身打开那只手,作为剑客的本能想要抽剑,却发现手上根本空空。

      “不至于反应这么激烈吧。”那是个着短衫的年轻人,背后背着剑,不见恶意,似乎是被他过激的动作惊了一下,又马上笑开了。

      盖聂只记得他深色的刘海略长,后面的头发高高束起成一个奇怪的髻,挺精神的摸样,面容在雨幕中看不清晰,只有明媚的笑颜。

      “老兄,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

      年轻人晃晃手中的酒坛子,笑出一口白牙。

      盖聂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就说了好。

      后来谈起初遇,荆轲就笑得放肆:“人家大禹是三过家门而不入,我看阿聂你在青楼门口比他还纠结。”说罢还凑近身捏捏他的脸,“是大姑娘么?不让碰的?”

      盖聂瞪他一眼,他就讪笑道:“还不是让我给轻轻松松就拐走啦!”

      暮雨潇潇,缠绕成恼人的丝竹。

      陈年旧梦褪色成离索。

      盖聂抚摸着渊虹的剑鞘,这把剑曾经被荆轲握着杀戮了多少,最后又沾了那人的血,可谓是报应不爽。

      瞬间宝剑仿佛感受到什么,铮铮而鸣。

      剑之魂魄,尔可知晓?

      既然折了,何必再痴缠。

      天际浮光,晓梦将醒,始闻子规。

      盖聂却忽然觉得困倦了。

      盖聂得到渊虹的第三个月,已向秦王请辞不下三次皆未果。

      “陛下,臣——”

      “盖先生不必多言,天下霸业未平,何言退隐?”

      高高在上的帝王睨着他,眼中有不可名状的坚持。

      当初之所以选择嬴政,是以为统一大业是安天下最快的途径,黎民凄苦众生哀哀乱世他不忍得见,是嬴政眼中的坚持让盖聂相随,却漏看了那之下的野心与暴虐。

      帝王,要的是顺者昌逆者亡。霸业,岂容得丝毫质疑?

      是错了,他错了。

      那个梦想,也许一开始,就是错误的。

      毅然踏出鬼谷的那一刻却,覆水难收。

      盖聂垂下眼帘不再看那高处不胜寒的帝王,他手中的渊虹铮动着,像是有了生命,像是在愤怒。

      但盖聂很平静,他启口,不卑不亢:“盖聂言尽于此,去意已决,请陛下三思。”

      转身离去,错过帝王眼中危险的光芒。

      天下第一剑,不为朕所用,就只能是一块废铁。

      盖聂见到荆天明,是在易水岸,乌江畔,蒹葭浮动的黄昏。

      韩申被秦王派出的杀手击毙,荆天明面对那迎面袭来的利刃无助且凄凉,口中溢出的尖叫像失去了双亲的小兽。

      不知道为什么,盖聂的铁石心肠就那么抽了一下。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左臂已经为荆天明挡开了那一剑,留下一道血痕。

      那痕迹仿佛开启了他作为剑圣的机关,杀气四起剑光飞扬,渊虹染血划破昏黄混沌的天。

      盖聂毕竟是剑圣,剑圣的剑在毫不犹豫地劈下的瞬间,所向披靡。

      多年来杀戮似乎已经变成本能,沾染上的腥气更像如影随形的老友。

      而无论出于什么目的而挥剑,剑始终是杀人的工具罢了。

      嬴政的四大护卫不可小觑,盖聂以一敌四,又要护着荆天明,最后的百步飞剑贯穿了敌人的脑门,他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

      一个人,毕竟难敌千军万马。

      所以,任他剑招盖绝天下也无法挥剑力挽狂澜结束这乱世的苦痛。

      他向荆天明伸出手,稚子的脸色苍白头上冷汗涔涔,显然是被吓到了。

      “天明,跟我走。”盖聂的声音平且静,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感情,他先前杀的人的血和他自己的血斑驳了白衣,渊虹上血迹未干,浑若修罗。

      荆天明后退了两步,于是那只伸出的手就落空了,什么也抓不出。

      “你……你是谁?”防备涌上那对澄澈的眼睛,明明很害怕了却还要强作坚强。

      盖聂觉得心中柔软的那块又被狠狠地敲打,他的表情难得地温和了下来,“不要怕。”他望进孩子的眼睛:

      “我叫盖聂。”

      那天晚上满身疲惫他倚树而息,竟然沉入梦乡。

      自从荆轲死后,盖聂就再也未做过梦了。

      梦的尽是些往事,他以为应该尽数遗忘的往事。

      鹅黄短袄的少年强拉着他进了店,遣散了姑娘,叫了两大坛酒。

      于是一灯如豆,外面笙箫,里面的两个男人对坐,半分情调也无。

      荆轲也不理他,自顾自倒了碗酒喝的畅快。

      这时他才方看清了,那是个潇洒不羁的年轻人,长相是未脱青涩的端正,眉宇间英气十足。

      “唉,这醉春楼的酒也掺了水真是世风日下,一日不如一日啰。”说着大口干了碗,“不过,有酒喝,我已经很满足啦!”

      “唉,你怎么不喝酒,也不说话?难得今天本少侠发了财想发发好心,又看见你可怜兮兮地在外面,莫不是怕没银钱吧?呵呵,放心吧,这顿我请你——”

      终于注意到缄默的盖聂,他一下搭上了盖聂的肩,笑嘻嘻地调侃,没个正形。

      盖聂僵硬了一下,他一向疏于和人接触,住在鬼谷里也没人没事瞎碰,遇上个自来熟的,还真没辙。

      “唉兄弟,什么事呢别闷着不说,多没意思?你我一见如故,见你神色郁郁,不如和哥哥说说?”见他越发胡说八道,盖聂皱皱眉想推开他走人。

      心想自己这也不知道发的什么疯,就被一个半醉的陌生人给拖进来了,要小庄知道了,一定又是一顿念。

      小庄……想到这个名字神情又是一郁。

      自己这个师弟,对他到底存的什么心思,他之前不想,但此刻得知被当做女人的替代品,怒火就一下子升腾,对任何一个男子,这都是种侮辱,更何况是自尊极高的鬼谷弟子。

      “我和你说啊,我啊,从卫国来,一路上这荒村破店的竟连个酒馆都没,早知道就不舍得阿丽跑出来荡啦——”

      那少年还半个人挂在他身上胡言乱语,熏人的酒气吐在耳后,让盖聂一阵发麻。

      “你——让开。”他把那人扯下来。

      那个醉的快站不住的人却锲而不舍地又扒上了他,“不让,就是不让。让你走了,谁陪我喝酒,我啊,一个人从卫国跑来,好不容易找到你,你怎么要跑——”他无赖地环住盖聂的肩膀,死皮赖脸地蹭了蹭。

      “小丽小丽,嘿嘿——兄弟兄弟,喝酒啊——”

      盖聂被他缠得火起,虽说素来是古井不波的性子但毕竟是少年人,一下子被卫庄挑起的怒火和委屈一起涌了上来。

      一把把缠人的家伙推离,然后就着那人死命往他嘴巴凑的酒碗喝干了,可他马上就后悔了,被烈性的酒呛得满头烟火,辛辣的刺激让他红了眼眶。

      都怪他!心里更是忿忿。

      现在的人怎么都这样,男女不分啊?

      “你看清楚我是谁!”

      醉汉被他推得向地上一歪,迷迷糊糊地嘟囔,“你是谁啊——”

      盖聂从未喝过酒,一下子烈酒饮尽,酒劲上来,竟也觉得混混有些分不清天地。

      他听见有人问他,就下意识地回答:“我叫盖聂。”

      你是谁?

      不要怕。我叫盖聂。

      “哦——阿聂——”少年虚浮言笑的脸还在眼前,盖聂一个激灵,却一下清醒了过来。

      “荆轲……”嘴唇翕动,他忽然想起了一切。

      “咦?你怎么知道我叫荆轲?莫非我的鼎鼎大名已经远扬到了这种地步?”

      “荆轲。”荆轲,已经死了。

      “我在,什么事?”少年人的一颦一笑明明历历在目,清晰可触。

      可他偏偏还要说,“你不是荆轲。”

      没有什么红罗帐幽兰香,没有一身酒气少年郎。

      “唉,”眼前的少年泄了气,从地上蹭过来摸摸他的头发,“对,阿聂,我不是荆轲。”

      一阵天旋地转。

      睁开眼的时候,浑身的骨骼都隐隐作痛,好像在梦里被碾过千百回,草率处理的伤口也许化了脓,尽去了力气。

      长夜未央,荆天明睡在他身旁,刻意和他隔开了一尺,是最明显的戒备。

      篝火明灭,盖聂看到那张相似的脸安静的睡颜。

      荆轲每回醉酒让盖聂把他领回去的时候也是差不多的脸,嘴角会微微勾起,好像在梦中遇到什么幸福的事情。

      明明活着的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不幸福,却仍然让人感觉到温暖。

      这个孩子……

      盖聂伸出手在触到他脸颊边缘却停了下来,最后只轻轻为他掖了掖盖在身上的薄衣。

      他静静坐了一会儿,手摸到放在身侧的渊虹。

      抽出剑身,那柄素雅古朴的剑在皎白的月光下熠熠,蒙上柔和而美丽的幽蓝色,似乎不是错觉。

      盖聂闭上眼,竟觉得渊虹很沉重,醒过来,就要提起一身的责任,无论是否撑得住,都要撑下去。

      因为,他答应过荆轲。

      盖聂得到渊虹的第五个月,被胜七逼下悬崖。

      马车卡在了牙缝之间,摇摇欲坠。

      心急如焚,脸上却仍然沉静一片。

      “天明,到大叔这里来。不要怕,相信大叔。”

      安慰的话语都那么无力,盖聂知道自己可能不善于说服,只能不断焦急地重复着。

      纵使那双小兽般的眸子里刻满了不信任,他还是要说“相信我”。

      “我才不相信你!你是坏人,自从和你在一起,就一直逃来逃去!本来我都好好的,都是因为你!”

      明知孩童的戏言不能当真,心头却仍然一痛。

      他无可避免地想到了荆轲,想到了他的死,自己的手上,毕竟也沾过那样的热血。

      但是荆轲从来没对他表现出一点的不信任,仿佛看到他的第一眼,就下了好人的标签。

      荆轲和他的儿子,都是一根筋到底的性子。

      给予也好伤害也好,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马车下坠的瞬间盖聂携着荆天明下坠,不是不心慌,却只有相信自己能够保护好,渊虹自石壁上拖出长且深的痕迹。

      虎口发麻,长剑也不断地铮鸣,似在哭泣。

      一人挡住坠落的马车碎片,抹去嘴角血迹,雪上加霜的状况,盖聂苦笑,荆轲啊荆轲,这条命可算赔给你罢。

      “走罢。”再度对呆愣的稚子伸出手,语气是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温柔。

      直到夜里那个孩子呜咽出声,晶莹的泪水滑落。

      荆天明说:“我错了。错了。大叔,你不要生气!你是好人,全天下最好最好的人!”

      盖聂抚着他脑后不羁翘起的头发,“大叔没有生气。”只不过好人坏人怎么能一概而论。

      倘若有一天你知道自己父亲的死,又将如何评述我?

      “烧鸡,大叔先吃吧,你总是给我先,自己都没吃。”

      看着那孩子乖巧体贴的讨好,盖聂整整心情还是回绝:“不了,大叔不饿,你吃完了再给我吧。”

      他看着荆天明得到默许后就狼吞虎咽的样子,又想起荆轲。

      那场梦境的后续,应该是他迷迷糊糊地说了“我叫盖聂。”

      然后荆轲迷迷糊糊接道“哈哈盖聂我要找的就是盖聂。”

      “你找我作甚?”

      “听说你剑术很高嘛不知道和本少侠相比如何?”

      之后盖聂醉过去了,他们好像说了什么,醒过来以后就已经身在鬼谷。

      头痛欲裂,只听小庄在耳边暴怒吼道:“师哥以后不准一个人出去和陌生人喝酒!!”

      还有一个分外惹火的声音:“诶诶怎么能说是陌生人,我和阿聂可是把酒同醉的交情啊……”

      然后,然后好像,小庄和荆轲就打上了。

      到底年少轻狂不知轻重,两人都挂了彩,盖聂忍着头痛帮两人上药。

      “诶阿聂你轻点痛痛痛痛!”

      “师哥就这样!痛死他!”

      “死小鬼别幸灾乐祸!”

      “哼!臭酒鬼快点给我滚出去!”

      盖聂其实真的想问,这位仁兄你跟我很熟吗?你和小庄才是不打不相识的交情吧……

      但一向淡定从容的他客客气气的请了人家出谷,这几句话也没说出口。

      等荆轲跟他热情地挥手作别,并附赠了几个‘我会来找你玩的’后等待他的就是卫庄漆黑的脸了。

      直到后来盖聂真正了解了荆轲强大的自然熟勾搭能力,他才真正开始反省自己的遇人不淑。

      只不过没等他反省多久,那个会惹事又缠人的麻烦家伙,就留下一地萧瑟的传说一去不复返了。

      盖聂看着荆天明疲惫地沉沉睡去,并没有动那半只味道不怎样的烧鸡。

      他一下子就想起了很多,往事涌上心头,将整颗心脏都占满了。

      鬼谷,师父,天下,小庄,荆轲。

      心里面住着的,唯独没有一个叫盖聂的。

      其实何尝不想,只是心就那么大,装了这些东西就再空不出地方。

      渊虹永远在他左手边,泛着幽静的光,忽然一下子怅然了。

      盖聂凝视着佩剑,剑谱上排名第二的渊虹,曾经也叫残虹。

      “荆卿?是你么……”惊讶自己竟忍不住吐出了心中所想,却发现渊虹所绽放的蓝光越来越明亮,像与他的话有了共鸣。

      “荆轲……?”轻轻的呢喃被风带走了,剑仍安静地躺着,镜花水月,亘古不变。

      傻了吗,会对着一柄剑说话。盖聂自嘲着,却将剑抱住在怀,枕着月光睡去。

      “阿聂,告诉你个秘密!”

      “什么?”

      “嘿,好奇了吧!是不是很想知道呀?那阿聂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告诉你如何?”

      “嗯?”

      “恩啊让我想想要不就简单一点,阿聂你笑一个吧。”

      “……”

      “就笑一个嘛笑给我看啊,卫庄说你都对他笑的怎么能这样,不公平啊!”

      “……”僵硬地扯动嘴角。

      “诶不带这样,太勉强了吧!重新来一个!”说着魔爪就要伸向他的脸。

      “诶阿聂你别走啊你真一点都不好奇嘛?这可是很重要很重要的秘密哦!别人求我我都不告诉他的!”

      转身走。

      “怎么会有你这种没有好奇心的人啊?不就笑一下嘛面瘫聂盖(gai)聂你给我站住!”

      听话站住,回头。

      “荆卿,你很烦。”

      “喂喂你……咦,阿聂!你笑了耶!”

      这种惊喜到了表情是怎么样,真当他是不会笑的木头吗?

      盖聂颇为不自然地收回了笑容,荆轲早就欢天喜地地拉住他的手:“就知道阿聂不会这么没良心。”

      “晚上,晚上就给你看我的秘密!”

      那天晚上凉风习习,荆轲硬拉着盖聂跑到那个他时常和卫庄练剑的崖边。

      晚秋,桂花沁人心脾的芬芳随风飘溢,月光下柔美娇小的白色花瓣铺满了生硬的沙泥,将整个鬼谷都染上素雅的色泽。

      “到底是什么?”搞了半天盖聂也被他挑起了好奇心,不由问道。

      荆轲朝他笑一下,“你看着哦。”

      说着他解下背后的布囊,拿出佩剑,那剑盖聂见过,叫做残虹,是把好剑,削铁如泥,荆轲一直很是爱惜。

      残虹出鞘,荆轲握住它,半晌原本的白刃竟慢慢显出幽幽的蓝光,像蒙上一层朦胧的清辉,在漆黑的夜里格外明亮。

      光芒灿若星辰,莹莹地照亮荆轲和盖聂的脸。

      “阿聂你知道吗?这把残虹,是天上的星星做的。”

      “星星可以做剑?”

      “对,有一颗坠落的星星,”荆轲的侧脸在光芒的映衬下柔和而平静。

      “天上的星星都是有魂的,所以我想,这把剑也一定有魂魄。”

      “剑,魂?”盖聂看着荆轲缓缓举起残虹,不自禁喃喃。

      那柔和的兰光像魔魅,夺去了星月的辉煌,却一点也不觉刺眼,此刻没有了风没有了花香,瞳仁中只余剔透的颜色。

      “剑魂,能做什么?”

      “不知道诶。”荆轲回眸向他傻笑,盖聂怔了怔,方觉身在何处,修长的剑身上光芒渐退,直到萦绕在其上的只剩清浅月光。

      眼前是荆轲放大的傻笑着的脸。

      “怎么?阿聂?看傻了吧!”

      退离他两步,不想看这家伙得意到天上去,盖聂难得地开口反驳,“既然都不知道用处,你怎么能说器物是有魂魄的?”

      “啊,”荆轲的脸苦了一下,随后又不在乎地道,“虽然形容不出来,但是我就是知道。从小到大,我开心的时候,它也会开心;我难过的时候,它也和我一起难过。”

      “你这么说,倒像是你的红颜知己了?”

      “哈,阿聂莫取笑哥哥。”荆轲一笑,俄而眼中又闪过狡黠的光芒,他的脸忽然凑近,攀住盖聂的双肩,月色玲珑,拂过他清隽的轮廓,笑意盈盈,那距离近得盖聂能听到他有规律的呼吸声,自然悠长。

      荆轲脸上未泯笑意,“我的红颜知己,不是只有阿聂你一个吗?”

      桂华皎洁,人语细软,盖聂的呼吸却乱了。

      “胡说什么。”他的视线躲开荆轲眼里的星河银汉。

      “我是说真的,阿聂。”温柔地叹息,抬手拂去落在盖聂发上的蕊瓣。

      那动作太轻柔,亦真亦幻。

      这场景也太美丽,月桂树下,清风无涯,叠影成双。

      却有叹息,轻轻浅浅,撩动心弦。

      却有叹息,痴痴缠缠,叹谁人,早生华发?叹流年,相去日已远。

      “你……”盖聂看着荆轲的指尖捻住自己的一绺发丝,明明是一模一样英气端正的脸,一模一样轻佻疏狂的笑。

      “你不是荆轲。”

      男子神色不改,嘴角却有一抹略苦的笑意,“阿聂太聪明,早猜到了吧?”

      “你是谁?”

      “我早说了,剑是有魂魄的。”男子垂下头,摊开手掌,掌上荏薄的花瓣被风吹散,逐渐化为透明,喟然叹息:“我记得你,阿聂……”

      我记得你。

      你要活下去。

      撑开千斤重的眼皮,浑身乏痛,盖聂却想笑。

      “荆卿,我也是。”他对着渊虹轻声说道。

      我也是,将你当做唯一的,朋友。

      他欠荆轲的那句话,此刻只有冰冷的剑呜咽共鸣。

      才真真切切的感觉到,那个浑身都透着温暖的男人,是真的不在了。

      “天明…”微哑着嗓子他叫醒孩子,“要赶路了。”

      前方的路有多远,通向何方?一路上接连不断的杀戮与被杀戮,像没有尽头的轮回。

      终点在哪里?全都没有答案,只若这副身躯还能站立,就绝不向后走。

      守护,这也是你希望的吧。

      天际刚见分晓,翠鸟初啼,熄灭的篝火不留余温,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已经走远了很久。

      盖聂得到渊虹的第七个月,遭遇秦国三百步兵。

      右肋阵痛,盖聂能清楚的感觉烫热的液体自身体里涌出,濡湿了内衫。

      可他为什么还要前进,为什么脊背仍然挺直,像出了鞘收不回的剑。

      “天明,这条路,无论我是否在你身边,你都要勇敢地走下去。”

      晕眩,逐渐袭向每一处神经,他只能看着孩子无措的表情,张口闭口在说什么。

      可是听不见了,什么都听不见。

      对不起,天明。

      松了手,渊虹掉在地上一声脆响。

      说了再多冠冕堂皇的话,也许他盖聂自己,也并非是强者。

      他有的,仅是执念而已。

      对不起,荆轲。

      大概这里,就是终点了罢。

      第一次听的荆天明的名字,其实是几年之前。

      荆轲好酒,酒量也佳。所以纵然经常醺然,却难见烂醉如泥的时候。

      有一次,是第一次遇见盖聂,还有一次,就是那一天。

      他刚从秦国回来就莽莽撞撞地闯入鬼谷,提了剑就向盖聂,“阿聂,我们来比试比试。”

      直到盖聂的剑停在他的脖颈边,荆轲长剑一抛,赖皮道:“不打了不打了阿聂太厉害!”

      “非是我之剑强于你,”盖聂皱眉,“只是今天你的剑,太过浮躁。”

      “别谦虚嘛阿聂,况且对着阿聂,要我拿出砍人的心还真是难啊。”

      “你心里有事?”

      “什么都瞒不过阿聂。”荆轲苦笑,“不过也没有什么,”他就着鬼谷子年前埋下的珍贵的女儿红一顿牛饮。“一醉解千愁啊。”

      那日盖聂就静静地坐在石凳上,看着荆轲饮了一壶又一壶,看着他从面色微红到头如捣蒜,最后一下趴在石桌上,烂如泥。

      荆轲难受地打了个酒嗝,眉头蹙着,他所依赖的美酒,并没有缓解愁的功效。

      荆轲的愁,必然关系到他在意的人。

      盖聂想荆轲也许并不适合作为杀人者。

      虽然荆轲的剑快也狠,在面对在意的人的时候,那剑却会犹豫动荡,而剑客手中的剑一旦变成玩具,性命也即不是自己的了。

      这是致命的弱点,荆轲太重侠义,所以他看似任意妄为快意江湖,胸膛中所承载包揽的,却是沉甸甸的整个天下。

      这一次,又是什么让男人愁到买醉?

      盖聂扶起荆轲,那个人的步伐晃荡,重量全都依附在自己身上。

      “丽儿丽儿……”他轻轻地在盖聂耳边嘟囔着。“天明天…明……”

      盖聂知他有发小之妻唤之丽姬,却不知后面所唤的是什么了。

      他扶着荆轲到自己的房间,颇为吃力地让男人躺在床上,刚想去煮碗醒酒汤,手腕却被抓住了。

      “阿聂……”明明眉梢尽是醉意,眼中却无限清明,荆轲睁着眼望进盖聂始终平静的眸。

      “你心里有事?”盖聂又重复了一遍,坦诚地直视荆轲。

      “我有一个儿子,我在秦王宫里,有一个儿子。”

      “哦。”盖聂点头。

      “你知道吗阿聂,我有儿子,叫做天明,夜尽天明,天明,天明,是希望的意思……”

      “哦。”

      “阿聂我想,我想保护好我的儿子,保护好我的希望!天明……”荆轲的眼里盛满晶莹的希望,此刻剔透明晰的希望扫去了所有的担忧,他攥着盖聂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问,“阿聂,你知道吗?”

      “我知道。”盖聂叹气,一手抚上荆轲冒汗的额头,“你醉了。”

      “…呵呵…”荆轲的掌心炙热,温度似乎一直延伸到了盖聂的心底,他笑,“阿聂你真好……”然后安心地阖上双眼,嘴角还有笑意,却已睡熟。

      男人睡梦中一直含糊地喊着,“阿聂阿聂……天明,天明……”

      眼角眉梢,俱是祥和。

      盖聂于是记住了这个名字,天明。

      夜尽天明。

      在做秦王的侍卫的时候,盖聂曾经去偷偷瞧过那个孩子。

      深庭宫苑,丽姬的房门紧闭,从里面传来不堪的声音。

      形貌酷似荆轲的孩子,跪坐在水潭边,水面倒映出他孤单的影子。

      他将手中的鱼饵扔进水潭,引来红色锦鲤,“呐鱼儿,我爹,会来接我的吧…”

      稚嫩的声音落在隔着亭台水榭的白衣人耳里,平静的水池浮动涟漪。

      那时候盖聂又想起了荆轲说的,天明,是希望的意思。

      阿聂……

      谁在唤?是谁?

      阿聂……

      荆轲?

      男人的脸上青涩不再,已然拔高的伟岸身姿,勃勃的英气自他身上散发出来,眉宇间十三年如一日却是真挚的笑意。

      白驹过隙带来一身英侠义气,但绽开的灿烂笑容和那声‘阿聂’早就像镌刻在生命里的印记,抹不去。

      荆轲,盖聂轻轻唤着,他知道这是梦,他知道荆轲已经死了。

      荆轲,我累了。

      正因为如此,他才能说出这样任性的话。

      几月风餐露宿,寝食难安,浪迹天涯的日子,嬴政从不给他一点疗伤和喘气的机会。

      所以是真的,真的,很累。

      “唉,阿聂——”男子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从眉心到嘴角,眼里糅合着他看不懂的心疼。

      盖聂忽然有了力气,他要醒过来,一定要醒过来!

      天明,天明还在危险之中,如果他不清醒,稍微一个疏忽就会害死了天明。

      那是荆轲,那个人,留在这个世上最后的希望呀!

      他想起孩子叫他“大叔”时满是崇拜和信任的眼神,想起荆轲说夜尽天明的希望,忽然就不记得了累不记得了痛。

      “阿聂,”那个人最后的一眼,伴随着剑风呼啸,刀剑光影血雨花洒间他竟只记得那一眼,澄澈如故,一如往常那般饱含信任,那信任太沉重,要他耗尽生命,之余其他深意,他没有力气辨析,“保护天明——”

      再然后,血色便弥漫了开来,在肃杀的高堂大殿。

      承君一诺,死而后绝。

      渊虹掷出的一刻,当真如耗尽了所有的精力。

      但见着剑携着龙吟之势割断无双的喉咙才放心地颓然倒地。

      陷入黑暗前盖聂想了许多,那应当是项氏一族那天明大概暂且无碍了,无双鬼,是小庄吗?他又想做什么呢?

      最后只余荆轲担忧的脸,他说阿聂啊,你怎么受伤了?

      他的脸上闪过气愤、心疼、愧疚和歉意,最后咬咬牙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

      他责怪道,我让你保护好天明,你怎么没有保护好你自己?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盖聂觉得疲乏,他大约知晓是在黄粱一梦,却有些倦倦,不想醒来。

      又是与荆轲初识的场景,又是蒙蒙细雨,洗涤了少年被时间荏苒发黄的衿。

      这些日子他回忆的已经够多。

      荆轲,这个名字纵使不被提起却无时无刻纠缠着。

      如蛆附骨,如影随形。

      荆天明相似的脸,他手中间或鸣震的渊虹,无不提醒着。

      真是奇怪,一个人死了,却能拥有比活着时更强烈的存在感。

      仿佛他不曾离开,仿佛他一直,活在身边。

      盖聂淡淡地,冷眼看青涩的自己神思恍惚,被同样莽撞的少年剑客拉入青楼,被迫对饮,然后醉去。

      像是别人的故事,一个旧的,尘埃覆盖住不堪把弄的陈腔滥调。

      可不是该结束了吗?梦醒,然后回归到那个最不像现实的现实。

      是不是他真的病入沉疴,才看清了那之后的事?

      “哈,喝酒喝酒,这才够兄弟,够畅快!”荆轲满意地看到眼前的黑发少年失去了淡如秋水的伪装,像个普通的少年人,贪酒地饮了一杯又一杯。

      明明才第一次相见,不由自主却生出熟稔的感觉。

      是个奇怪的人,细雨朦胧的天,连一把油纸伞都不打,墨色的发丝和苍白的脸颊,眼中空寂寂,有点像传说中的鬼魂。

      荆轲承认他是出于好奇才勾上了盖聂。但是后来,他马上就知道鬼魂是不会有那样宁静致远却幽深清冽的眼的。

      毕竟还是没沉住气,被他千劝万劝喝了酒,少年的脸颊上沾了薄薄的酡红,眼神迷蒙间像一汪春水好看得紧。

      他告诉荆轲,他叫盖聂。

      盖聂盖聂,没想到那个名声远扬的剑者就是这个不知是否及得弱冠的少年?

      荆轲立马勾起挑衅的笑,他说:“听说你剑术很高嘛不知道和本少侠相比如何?”

      “唔…”少年在他身旁瘫坐下来,并没有回答他,只是有些倦倦地阖上了眼睛,难受地用手按着昏沉的头。

      那颗恍恍惚惚的脑袋晃了又晃,最后竟在荆轲的肩上着了陆。

      “喂,你不是吧?酒量那么差还敢喝?”虽然似乎是自己逼的。

      回答他的是少年含糊地喃声,“小庄别吵……”

      荆轲侧头就数的清盖聂垂下来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清瘦的脸颊上微微抖动着打下阴影。

      他似乎已经醉的分不清东南西北。

      荆轲有点头疼,没想到这家伙酒量浅酒胆还不小,这下可好,两个醉鬼要如何自处,连个把人抬回去的帮手都找不着了。

      又闷头喝了几口,荆轲拍拍盖聂的脸颊抱怨:“你说,你什么事不好,想不开的,敢这么喝酒?赖得碰到老兄我,不然被扔到大街上去都是可能啊……”

      盖聂却是清醒了些,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整个天地都在转动。

      他依稀看见眼前有个人,不断拍着自己的脸颊说什么。

      什么事……想不开……喝酒……

      小庄……吻……女人……

      好烦……

      头脑不清楚,抓住眼前那个不停晃动的讨厌东西,嘴唇印了上去,果然有效,马上就不吵了。

      完事后舔舔干涩的唇,模仿着卫庄戏谑的表情追加一句:“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倚靠在什么柔软温暖的东西上当事人睡得酣甜毫无负罪感。

      于是盖聂的愁是纾解了,只留下荆轲一个人呆若木鸡。

      “唉,”扎着发髻的少年琥珀色的眼几乎快瞪了出来,一个劲地摇头,想把酒意晃荡出来。

      他痴痴地想了半天唇上莫名其妙的柔软,想着想着,都没有个所以然,最后放弃地哀叹一声,“作孽啊——”

      默视着枕着自己胸膛熟睡的人,长而黑的发丝散开全部与他粗布短袄纠缠了起来。

      “唉!唉,唉——”

      三声叹息,最后那个驰骋江湖任意率性的少年却脱下了自己的鹅黄衣衫,笨拙地盖在盖聂身上,动作里依稀有那么点小心的温柔。

      三月春风吹酒醒,盖聂却再醒不来。

      他愣愣看着眼前的场景,脸上浮起静悄悄的羞赧。

      互相依偎着睡去的少年,在昏黄的烛火下尽是温暖的余昀。

      “阿聂,”

      一声在心间转过千百回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神志。

      才知一梦南柯,烟霞难得。

      只剩下伟岸的青年,站在他眼前的,仍是荆轲。

      他却知道,不同了。

      “渊虹。”他唤道。

      男人罕见的沉默了,脸上不再挂着不认真的笑,“阿聂,我不是荆轲。可他是荆轲——”

      “谁?”

      男人挠挠乱七八糟的短发,苦笑:“那是荆轲的记忆。”

      然后他未等盖聂有所反应,或许是因为他知道反应也只能是沉默,凑上身,轻轻啄了一下盖聂的唇。

      不再如少年时柔软如落蕊,男人的唇带着清冷的温度,薄而淡。

      可吻还是一样,轻且柔。

      “荆轲说,他告诉过你答案。”

      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喜欢,阿聂,是喜欢。

      决意离开鬼谷的心思,盖聂第一个告诉的人是荆轲。

      那时与他和小庄的决斗还剩一个月时间的光景。

      纵横捭阖,鬼谷传人只有一个。

      因此师傅在他们见面之时就敲了警钟,师兄弟,同时也是最大的对手。

      他们之间,注定有一个倒下。

      可盖聂想不通,有什么必要去为了一个鬼谷传人的名号去争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

      难道孙膑之高只在于他胜了庞涓,难道所谓强者,仅仅是剑挥得更利落的那一个吗?

      三年手足,斩去何难?

      于是他开口阐述自己的疑问,却只换回卫庄一个衅然的回眸:“师哥,你怕了?”

      他的师弟,从来是狂狷骄傲不可一世的,身上流着贵胄王侯之血和所背负的仇与恨形成的对绝对控制的执念让他有野心,有纵横的抱负,那双翡翠色的眸子里燃烧的永远是看似冰冷实则热烈的火焰。

      就像他的横剑攻于利,锋芒毕露。

      他的梦,与盖聂不同。

      因此也许一开始就注定好了,因为梦想的分歧而背道而驰,谁会在乎区区三年称不上亲密的时光。

      可是,“小庄,我并不怕与你一战。”也并不想杀死你。

      盖聂没有什么睥睨天下的愿望,他本性恬淡,虽不能说古道热肠,但其实并不冷漠,因此如果一定要说些什么的话,那么他过于理想的华胥之国想必也只能得到卫庄的嗤之以鼻。

      他们两本就不同,没有谁比谁更高一筹,只是无法认同彼此。

      所以在盖聂的木剑横在卫庄脖颈两寸处却迟迟没有砍下,在夕阳的余晖扫过少年眼角眉梢细微的风扬起灰发的每一个瞬间,卫庄问:“师哥,你为什么要逃?”

      “小庄,那样的输赢,没有意义。”

      温厚的声音仿佛在阐述一个既定存在的事实,盖聂并没有发现错误的所在,正如同他未发现卫庄的眼中有着凄然。

      那是种受辱的怨愤,还有更深更含蓄的东西,只是迅速被他用挑起嘴角的晦涩表情所带过。

      “你根本是个懦夫,你只是不敢。”

      “你再走一步,我就杀了你。”

      终于还是迈开了步子,他走了,放弃鬼谷放弃一切,那个背影洒脱的过分,没回过头,正如同初到鬼谷时,漫天飞扬的沙尘糊了眼,远远地突兀地那个茕茕孑立的白色影子闯入眼帘。

      一样去留无踪。

      紧握在手的木剑,终究没有刺向那个完全将背部袒露毫无防备的人。

      “师哥,你会后悔。”

      少年成风的话语散落耳际,犹如过往几旬陈事历历在目。

      有时候自以为是的放生,却无法再将自由送还。

      当初雪霁一般的笑容剥开了隔阂与防备,来不及抽身的温柔却在敏感的心脏种下爱憎不分的恶果,乌发熬成霜雪,从此痴狂十数年。

      只是那时盖聂还不知道,他只是想,如果真能走出鬼谷,他必然也该寻个栖身之所。

      于是他又想起那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当他和荆轲谈到的时候,其实还是带了些犹豫的,因为他不肯定是否又会被平日里口无遮拦的剑客化为笑谈的痴人说梦,因为也许,他是在很认真地计划着这样几乎不可能的事。

      盖聂是被鬼谷子捡来的,他常常想,如若不是机缘巧合,不是遇见了师父,那么他也早已如许许多多凡人一样在纷扰的乱世里马革裹尸,生葬乱坟岗。

      幼时与师父云游天下,这样的场景他看得太多。

      路过闹饥荒的村落有人拽住他白色的袖子,深深凹陷的眼窝脸颊和蜡黄的脸色无不显示着绝望,那手指像干枯的树枝死死不放,直到鬼谷子不耐烦地将他踹开,那人在地上滚了两下,就没了气。

      每每想起自己衣袖上几乎破碎的抓痕,盖聂都无法抑制地心悸。

      那时就听师父冷静道:“聂儿你不必自责,你无法普渡众生。”

      盖聂当然清楚,只不过他实在无法去超乎生死,看透众生苦相。也正因为这一点,无论杀了多少人,他的纵剑在面对取舍时仍会趋于犹豫,无法两全便有了破绽。

      只不过是不想再看到了,不想再看到这样挣扎着卑微地祈求却仍然无法得到一点果腹食物的人们,不想再看到成片的尸体和黑黄一片的土地。

      “万难始于分裂,想要结束这乱世,应该有一个统一的国家,一个没有战争,没有仇恨,天下人不为肉食者利益所趋,皆能安居乐业之地。”

      盖聂说这话时表情仍是淡淡的,就像他平素一样。盖聂做什么事,一向认真。无论是劈柴做饭,还是天下存亡,在他嘴里都是一样。

      他与荆轲相约对剑,又未分胜负,近黄昏时分,便在崖边小憩。然而荆轲扯着扯着,说什么大丈夫志存高远云云,硬是要他说出一番理想来。盖聂被逼急了,信口就将心中所想道了出,语罢却后悔了。

      荆轲听罢果然大大地笑了:“没想到阿聂这么想,你师父教你剑术该不是想要你去拯救黎民苍生的吧!”

      “当然不是。”盖聂波澜不惊,心中却有些失落。这样荒唐的梦,合该得到这样的结果,就算是荆轲,也不会不一样吧。心不在焉,便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了,“那你想我该怎么想?”

      荆轲却反常地沉默了,盖聂反应过来他已经没说话好一会儿时他正凝视着盖聂的脸,眼波闪烁上上下下带点审视的味道。

      “干什么?”

      “不过仔细想想,其实阿聂这么想才是合乎寻常啊。”对上他疑惑的眸子,荆轲又笑了,这次他亲昵地揽住了盖聂的肩,“诸侯皆想着在这乱世里称雄称霸以功绩显扬,有识之士或为恩仇所驱,置生死度外,偏生阿聂你却还念着悠悠众生。”

      “很蠢?”本不想问的,却不知觉问了出来,小庄也是这么说的,万物刍狗他本没有立场立于其上,但执念却不是一两句风凉话就能熄灭,纵使心中明明白白地知道。

      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可毕竟只有一个人,如何动摇大地?

      “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呀……现在看起来,好像的确很遥远。愚不可及?是卫庄说的吧?”

      盖聂点点头,荆轲就站起来安慰地摸摸他的头,乌发质感柔滑,像看起来一样好。

      还想将指节插入里面,却被盖聂躲开了。荆轲撅起嘴巴,有些不满:“就知道那小子会那么说,其实真不巧,我也恰好是个愚蠢的人呢。”

      盖聂淡然的眸里难得有了讶异,荆轲趁机扯过他垂涎已久的发丝把玩了起来,这次盖聂没反抗,静静等着他开口。

      “我一直想,如果没有战争的话,大家会不会都过得好些。爹娘是不是就不会抛下我和阿丽?是不是不会有那么多人死于兵荒?也许现在过年的时候不懂剑为何物的我还能在卫国村落和阿丽、家里人一起吃上一顿年夜饭……”荆轲说着说着脸上又浮起温暖笑意,“不过在战争面前说这些都没有意义吧?”

      他把盖聂的长发卷在手指上,缠绕了一圈又一圈,“其实这么多年诸侯割裂,群雄逐鹿,诸子百家争来争去,都是上位者的博弈,流离失所的却是什么也没做错的平民,国也灭了人也散了,什么鸿鹄之志灭国之仇,名将逐成,万骨枯荣,受苦的都是百姓。所以我想,一个结束,应该是很好的事吧?”

      指尖顺着黑发滑下,到了结成束处,轻巧地解开白色的发带。

      “倘若能活着看到那片景象,此生也无憾了。虽然那一天大概还很远,这个梦听起来就只是个梦,但是如果是阿聂你的话,”看着鸦羽般的发丝铺散开在皎皎白衣上,荆轲脸上闪过餍足神色,他的眼依然澄澈,浸满温暖的笑意,“我想,并不是不可能实现。”

      愣愣地看荆轲,他正半蹲着身子与盖聂平视,一只手还拉着他的发,盖聂第一次发现,当荆轲认认真真看着你,和你说话的时候,他的眸里褪去了戏谑和玩世不恭盛满热情赤忱,深邃的五官显得更加英俊,也叫人无法拒绝。

      这是第一次,盖聂说出他的梦想,没有收获冷冷的奚落和嘲笑,却得到一腔不忍打破的热忱。

      荆轲想不到,他没能看到天下归一的那一天,也未曾知晓他的那句话多年以后竟成了执念拴住剑客的剑,成了永夜凄风苦雨的孤寂里白衣人挥剑的唯一信念。

      那个可笑的梦想,在丧失了一切之后,不知不觉就变成活下去的理由。

      所以荆轲见盖聂发愣,只是咧嘴一笑:“阿聂发什么呆?是不是终于知道我的好,要以身相许啊?”

      “胡说什么哪。”盖聂回了神,脸色一红,复而又恢复淡然神色,眉宇间却有几分柔和。

      他想要抽出被荆轲蹂躏的头发,荆轲却不依,反而握住他的手:“阿聂头发乱了,让大哥给梳理梳理怎么样?”

      看着他瞪着眼睛一副不到目的不罢休的样子,眼中分明存在希冀,盖聂最后还是妥协,“随你吧。”

      “嘿嘿,”那笑容很傻,挂在荆轲脸上却有潇洒的味道。“还不赶快多谢大哥?”

      “分明是你弄乱的。”低声的埋怨,难得地带了几分笑意。

      荆轲的手指划过头皮,顺着头发,麻麻的,荆轲的动作不算温柔,在拉到被他打结处的时候还有点细微的痛。

      盖聂也不吭声,静静享用荆轲的服务。

      不知道为什么,荆轲对他的头发格外执着,按他自己的说法,就是看到那个蝴蝶结就心痒痒的,恨不得自己拆了重束一遍。

      盖聂对这等小事也无甚在意,束发只是图个方便,便由他把弄。

      荆轲边将他的头发束成一把,边说:“虽然我不认为嬴政那小子是可托付的人,但我尊重阿聂的选择。”

      用白色的发带绕了几圈,漂亮地打了个蝴蝶结:“倒是便宜那个小子了。”

      盖聂发现荆轲声音里的闷闷不乐,回过头看他,却见他很满意地审视着自己的作品:“看,阿聂,这不是漂亮多了。”

      男人要漂亮干什么?而且明明和你拆之前一样吧。盖聂心道。嘴上却问:“你不开心?”

      “嗯。”荆轲倒是承认地痛快,忽然顺势从身后抱住他,盖聂一僵,却发现荆轲只是把头侧靠在自己肩上,闭起眼,有点倦倦的感觉:“阿聂,我以后要到哪去找你呀?”

      “天下之大,总有盖某容身之处。不必担心。”

      “谁说我担心啦,我只是不想跑到嬴政那里找你喝酒而已!”

      “其实何去何从况还没有定数,我和小庄一战才是迫在眉睫。”

      “啊,说真的,阿聂你还打算和那小子斗得你死我活吗?”

      “我并不想。”一丝无奈。

      “你当真要偷溜?卫庄可会气疯的,那阿聂,万一那小子发起疯来,你心疼他,又没什么称手的兵器,不如……”

      “什么?”

      “我这把残虹送你吧?”

      “不要。”

      “为什么?”

      “利器伤人,我们尚不至此,况且这剑,不是还是你的知己吗?舍得?”

      “舍得舍得,要得,必先要舍。我要阿聂这个知己,当然就舍得另一个啦——”

      “尽胡说。”盖聂推开靠过来的荆轲,“时候不早了,回去吧,小庄快回来了。”

      “诶?这就赶我走?而且听你说得怎么好像我们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哪!”

      分明是你和他一见面就打啊。盖聂心想,说了句告辞便转身离去。

      当时只想着若是小庄和荆轲再遇到又是一顿闹腾,步子便快了些许,因此也没心力注意浅草灌木中伫立已久的人。

      不巧卫庄已站了大约半柱香,无声无息。

      他静默地看到荆轲的身影,他们对剑舞影,身姿潇洒衣袂翻飞,竟像自己无法融入的世界。

      荆轲为师哥束发,剪影优美,看到两个身影暧昧的叠起,就像是拥抱。

      手心不知不觉握得死紧,点滴疼痛,漫上心间是如同背叛的感觉。

      是以他拂袖而去,同样看不到结局。

      荆轲凝望盖聂走远的身影,落日为纤尘不染的白袍镀上暖色,然后被风吹的猎猎——正是他目光中全部的风景。

      “阿聂。”被嬉笑掩盖的忧色浮出水面,握紧手中残虹,荆轲默默看了一会儿,直至盖聂的身影不见。

      他背在身后的右手,掌心里是纤长乌黑的发,与深栗色的那缕纠缠,被打了个不算工整的结。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今昔何年,十数载如流水。

      不见啷当少年共赏日升日落,坐看云卷云舒,只余生死两茫。

      “荆轲。”盖聂开口,一向沉稳的语音竟有些抖。

      “阿聂。”男人的叹息总比活着的时候多,就如同他活着从未表现过的萧索,全部呈现了出来。

      他嘴唇开阖,吐出的诗句悠悠转转,像已在心中回荡了千百回。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忽然就像是失语了,盖聂只能听着荆轲一字字吐出的音节扣动心底紧绷的弦,他的唇抿得很紧,脸色很冷肃,他曾以为自己已然万敌不侵,无论是是世人赞美的、唾骂的、鄙夷的句子都能安之若素,但荆轲的声音像把利剑,割开了老成冷漠的防具,剩下鲜血淋漓的心脏。

      而那一个个字再让上面开出百孔千疮。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

      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中心藏之,何日能忘?

      “荆卿……”他能做的只是叫着那个名字,无语凝噎。

      荆轲,你的答案,来得太晚。

      你告诉我,这是喜欢,却忘记说,喜欢要如何一个人延续。

      “现在让我看这些,有什么意义?”

      “阿聂,”男人看起来有点哀伤,他粗糙的指腹抚过盖聂的眼睑,就好像在拭去不存在的泪水。

      盖聂皱眉,一把抓住他的手,没有温度。

      冰凉凉的,是生铁特有的触感。

      因为荆轲这个人身上,总有散发不完的热度,让人无法想象,有一天,他竟也可以比玉石更为冰凉。

      “我不是荆轲,可我想,你总该知道。”

      “知道了又如何?”

      “阿聂,”往日戏谑都不见了,男人化为剑魂,就好像少了其他的魄,只剩下刻骨柔肠,“我让你知道,不是要看你哭。”

      “我没有哭。”连盖聂都觉得自己的声音干涩,可是他确实,不知道泪水这样懦怯的东西的存在。

      “你有,”男人固执地说,他指着自己的胸口,“你很痛,我感觉得到。”

      ‘我开心的时候,它也会开心;我难过的时候,它也和我一起难过。’

      盖聂睁大眼睛,怔怔地被搂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陌生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它们期期艾艾地流淌在脸上,似乎是要弥补那些不曾存在过的一个个隐忍骂名踽踽独行的昼夜

      ——明明毫无活人的温度,但偏偏又无与伦比的温暖。

      仿佛这一刻一切都不足惜了,闭上眼睛,他感受着虚幻的拥抱,想象着荆轲的脉搏仍跳动。

      生动,有力,鲜活。

      再下一刻盖聂推开了男人,他淡淡地笑了,好像看破了晓梦残念:“谢谢你,渊虹。”

      盖聂得到渊虹的第十个月,前往墨家机关城。

      世间万千债,情债最难偿。

      端木蓉注视盖聂的目光,总让盖聂不由想到很多。

      本来是愤恨的,之后变成了不解疑问,再最后,像装了许多许多的话那样缠绵深沉。

      盖聂想起了小庄,十三年未见,是否别来无恙。

      想起荆轲未送出的剑,如今却还好端端地束在自己的腰间,就如同那袒露的一颗心。

      但也许他没资格为别人担忧了。

      他好像懂得端木蓉的意,但是他能做的仅仅是沉默和尽量疏远,实际上他不明白是什么让端木蓉对他这样不解风情的人动了心,但已不年轻的剑圣,唯有相负。

      可怜冰心一片,未曾诉诸就注定结果。

      墨家对他的态度不算好,但是碍于天明和项氏的面,勉强成为安栖一枝的地方。

      除了天明,盖聂很少与别的人攀谈。

      他孤僻冷漠,一如江湖上对剑圣的传闻。

      那样为了故友之托以一人之力对抗帝国的事迹,在这个瘦削如孤竹也坚忍如松石的男人身上,显得不可理喻。

      谁也不知道所谓值得与否,男人从来不说。

      那日狭路相逢,高渐离抽出盖聂腰间的渊虹,斩断纷飞叶片。

      “小高。”盖聂嘴里吐出的谓称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依然冷静低缓。

      高渐离的眉头蹙起,渊虹在他手中颤动着,犹如重逢老友般悸动,但是他不顾及这些,他只是握着兄长的佩剑化作的渊虹,冰冷地注视着眼前的男人。

      男人不动,不说话也不解释,微风吹动他的发丝,仿佛就这样任人鱼肉。

      最后他还是将剑还入原位,盖聂最让人敬佩的特质,便是他的隐忍,然而这其实更是让人头痛的。

      因为当他静静地站着,整个人犹如古佛般沉寂清冷,眼里带着悲悯,好像对你的痛你的恨全然知晓全然宽恕。

      沉默——便是最可恨的!该死,他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高渐离咬牙,大哥已然离去了,他却要怎么来面对这个男人?

      曾经纵剑高歌,高山流水,皆是过往,如今敌我不明,各心猜忌,更是看不透真意。

      只是若有伤墨家,有违道义,水寒剑必然绝不姑息!

      眸光闪烁,乐师面色肃冷,却难掩眼角潋潋水光。

      “我最近遇到个有趣的人。”荆轲嗑着瓜子枕在盖聂膝上道。“是和你一样不会开玩笑的人哦。”

      “嗯。”盖聂淡定,喝茶。

      “也是和你一样半点好奇心都没有的人哦。”荆轲继续诱导。

      “我本来想告诉他个秘密,只是要他讲个笑话而已,结果那家伙就那么走了。”荆轲在盖聂腿上挪了个位置,侧头在盖聂腰上捏了捏,“怎么办,这样想想果然和阿聂好像。”

      “哦?”盖聂神色不明,也不知有没有在听。

      但荆轲的好处就在于,只有你稍微捧脸,他就会一股脑把陈芝麻烂谷子一并倒出来。

      在这一点上,盖聂是个很好的聆听者,至少他的表情不变,因此永远不会让你觉得敷衍。

      当然这可能也是面瘫的好处之一。

      “虽然冷了点,不过人还是不错的,我打架他就在边上弹弹小曲儿什么的,就觉得一下子那个档次就上去了,俗人也难得要大雅一回。”

      不久之后他就见到了高渐离,容貌俊秀的乐师,面冷心热。

      三人之间,总是荆轲多话,高渐离拨弦,盖聂默默听。

      那样仿佛地久天长的日子,持续了很久,但没有活在能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盛世,乱尘里马蹄飞踏,就离散荏苒了光年。

      如今这句小高唤出,盖聂不知什么心境。

      只是当高渐离走远,渊虹仍兀自鸣动,他抬手抚上剑柄安抚着。

      “荆卿,”盖聂道,“墨家很好,他们都,很想你。”

      “我也,颇为记挂。”

      盖聂得到渊虹的第十一个月,墨家机关城内有了内鬼。

      高渐离怀疑他,盖聂并不动气,连他自己都想,该是值得被怀疑的。

      但是渊虹好像很生气,自打被软禁在了室内就一直不停地响动着。

      抖得桌子都一起震,“安静,”盖聂拍拍它,他就静了下来,很听话,不像荆轲。

      ‘阿聂阿聂——’

      盖聂惊讶地微挑眉梢,“你能说话?”

      ‘最近开始觉得好像是可以的。’相似的声音这么说着,却不知从哪里传来,犹如自己的臆想一般,他又补了一句,‘不过只能对你说。’

      盖聂哦了一声便又不再响了。

      石室里的时间似乎过的特别慢,那声音又响起,颇有点维诺:‘阿聂,小高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盖聂闭目静坐,听不出什么情绪。

      ‘阿聂……’渊虹颤了一下,‘我信你。’

      盖聂缓缓将右手覆盖住铮鸣不已的剑,上面秦国文字刻画的‘渊虹’不知觉间已经陪了他很久。

      “我知道。”他淡淡道,嘴角轻轻地翘起一个很小的弧度。

      毒气萦绕的室内,纵然有特殊的吐息之法,盖聂还是觉得有些闷,肋下伤口隐隐作痛。

      他看着双手吃力地扒在窗栏上用希望渴求的眼神望着他的荆天明。

      心想让这么个孩子徒手爬过悬崕峭壁是不是太过苛求,但他无法想到更好的办法,现在已经到了甚至能看到淡紫色瘴气的时候了,荆天明若停留就绝无活路。

      盖聂第一次觉得力不从心。

      他只能沉着脸色不变,看起来依旧冷静,是他知道若他显现出哪怕一点点的慌乱,将他作为全部精神依托的荆天明就彻底失去了希望。

      “强者,是不会让别人为他担心的。”

      说出这话的时候,他看着孩子凝窒着若有所思的表情,微微有些心疼。

      不让别人担心,做到这一点的人,活着该是多么累。

      但是盖聂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陪在这个孩子身边,他的身边将会有许多的过境千帆的陪伴,他盖聂,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放开孩子温热汗湿的小手,看着幼小的身影战战兢兢地踏着嶙峋峭壁向下攀爬,就算看不到了,听到那些落石的声音,心却一直悬着。

      盖聂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永远的沉稳,仿佛沟壑在胸万事不离。

      只有自己知晓,故作从容,是有多辛苦。

      他忍不住想如果荆轲在的话,也会这样教育这个孩子的吧,依他那毛躁躁的性子,说不定还直接赶鸭子上架:“小子你给我滚下去别在这碍眼你老子烦着呢!”

      他望着桌上的渊虹,脸上浮起浅浅遐想之色。

      夜色迷人,盖聂却无暇欣赏,他疲惫地步入自己的房间。

      自从任了秦国侍卫,嬴政就时不时找他来论剑,这说着说着就聊到兵家法门,合纵连横之术学了那么久,盖聂没给鬼谷丢脸,但每日应付帝王,言行甚谨,也颇耗心力。

      夜宿宫中,幸而省了舟车劳顿。

      近年秦势愈猖,盖聂却反而有些忧心,这咸阳宫里仿六国宫殿慢慢屹立起的楼阁越来越多,嬴政对六国余民却是干净杀绝,暴力镇压。

      秦之旭日冉冉而升,伴随着民众的怒不敢言,然而盖聂除了皱眉,似乎也没有任何办法。

      “谁?”忽闻梁上异动,窗边树影突闪,盖聂出剑,快如疾风叮的一声短兵相接。

      幽幽蓝光,黑夜之中焕发,盖聂一愣神。

      而就着一愣的功夫,已经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嘴被一只严实的手捂住,“嘘——”

      外边的守卫听到了刀剑抨击声,赶来查看,见是盖聂的房间,也不敢直接进去,只高声问道:“盖大人,没事吧?”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才传来盖聂平静的声音:“无事。”

      守卫摸摸鼻子,退回一边。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阿聂你好狠的心啊。”

      风波已去,刻意被压低还带着点鼻音的熟悉声音调笑道。

      “荆卿。”盖聂的话中难得带上显而易见的惊喜,回眼看身后的男人,高大勇武,月光下正是荆轲那张英俊不羁的脸。

      “是我,阿聂。”那是盖聂记忆里,荆轲最后一次笑得那么灿烂,似乎一切的忧虑都被重逢的喜悦驱散。

      左右视之,盖聂却道,“你好大的胆子,夜闯咸阳宫,不怕被抓去剁了?”

      “不是还有你嘛。”荆轲毫不在意地道,“好久不见,阿聂,别老皱着眉啊。”

      确实是很久了。

      自盖聂离开鬼谷,一开始只是在四处游荡,来来去去互通音信,还能见上几回。

      后来到了秦国,几年光景都没有荆轲的消息。

      今复得见,经年的风尘已经代替时间加深了少年时的轮廓,眼中却依然存着那么几分豪气顽劣,这仿佛是荆轲的特质,就像他嗜酒,爱剑一般无法改变。

      而荆轲此次冒险进宫,必然不是儿戏之事,盖聂收回难掩的喜色,正经道:“荆卿,所为何事?”

      “你不说我还忘了,”荆轲从兜里掏出破破烂烂的竹简,“一路上弄的,阿聂你凑活着看吧。”

      盖聂点了支蜡烛,看竹简上密密麻麻的字,越看眉心越是郁结。

      最后荆轲不忍了,一把抽开竹简:“别了,眉毛都要打千千结了。”

      “荆卿认真点,”盖聂一脸沉重却是未改。

      荆轲哼哼:“我哪有不认真?”

      “这上面所写的刺秦计划,可为真?”

      “是。”

      “你真要去?”

      “是。”

      “你……”盖聂看着眼前依然托着腮不甚在意的荆轲,忽然发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劝慰箴言都如鲠在喉,心中波涛翻涌打破了一直以来的平静,肺腑中隐隐有什么要奔腾而出,却又无言以对。

      他张口欲言又止,最后垂下眼帘,只有苦涩。

      他至今还在想,如果是自己没听清楚,如果是荆轲开玩笑的该有多好?

      气氛便在无语的沉默中凝结了,最后荆轲道:“阿聂,别这样。”

      他的话里有宽慰,仿佛很冷静一般,仿佛让人无奈的只是盖聂解不开的眉头。

      “秦兵大军压境,燕国唇亡齿寒,如今大局已定,燕太子丹的垂死挣扎,刺秦刺秦,是儿戏吗?”

      盖聂的声音终于带了点冷怒,沉了下来。

      “嬴政是想杀就能杀了的吗?他死了置天下于何地,你想过没有?荆卿,荆轲——”

      “我都知道。”止住他的叱责,荆轲始终没有看盖聂的眼,他低垂着头,就像平素盖聂那样。

      “可是已经停不下来了,嬴政暴虐,百姓凄苦,三年筹备,一朝功成。我去问樊於期借人头,他眼睛也没眨就了结自己,燕丹殿下付出了多少,有多少人为这个荒唐的计划流血丧命,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这并不能成为理由。”盖聂冷冷道,不怒自威。他的心却渐渐凉了下去。

      “就算是孤注一掷也好,让我成为最后一个流血的人,成败不论,生死不论,”荆轲抬起头,过长的刘海无法遮挡他眼中璀璨的星光,字字铿锵,“家国天下,我一定会救出阿丽,和我的儿子!”

      盖聂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应对,于是他恢复了面无表情,脸上却如蒙上了死寂的灰,荆轲的最后一句话,那个家的分崩离析,堵得他胸中闷痛,让他看到誓死决心,多说无益,他也再没有资格再多加评述别人的路。

      荆轲这样固执的人,为了一个念想,到底要执着到什么地步?

      士为知己者死,命本不是值钱的,司空见惯了鲜血,却发现仍然无法对挚友的生死坦然。

      盖聂浑身发凉,连声音都涩得不像是自己的了:“所以,你是来,要我帮你?”

      “没错。”

      “如果我拒绝呢?”

      “哈哈我说的没错,”荆轲忽然笑了,一点都不像是在故作轻松,脸上划过了然却并没有失望,“是燕丹殿下的意思,但我个人——我知道阿聂是不会答应的。”

      “那你还来作甚?”盖聂心中气苦,对荆轲自是没了好气,看都不再看他。

      “阿聂你,”半晌荆轲才吞吞吐吐地问,“生气了?”

      “你的命是你的,想干什么也是你自己的事,我生什么气?”

      荆轲知道,盖聂说话如果从陈述句变成了反问句,对于一个淡定帝来讲,那已经是气炸了的级别了。

      他讪讪地将摊在桌上的竹简收回怀里,一向舌灿如花,此时却语塞,最后只轻轻握住盖聂放在桌上骨节分明的手:“阿聂别气了,是我不好。”

      “你有何不好,是盖某多事。”这话说的凉飕飕,连称呼都换成盖某了,荆轲心里郁闷,看盖聂跟个石头似地侧头望着窗外细竹摇曳的影子,眼神空茫,又或者什么都没看。

      “阿聂——”他心中一动,干脆不做不休张开双臂环抱住盖聂,这是一个切切实实的拥抱,盖聂用力推他,荆轲却搂得很紧。“我知道阿聂定是不会掺进来胡闹的,我这次来,就是想看看你。”

      不远千里,仆仆风尘,几月迢迢,只不过想最后一次看看你的眉你的眼是否清明如故,你的坚持你的梦是否还依然那么纯净地存在着,作为这乱世中荆轲唯一的乐土。

      盖聂不动了,荆轲这番安慰并没有起到效果,他看着荆轲满是诚挚的脸和像小动物一样闪烁讨好的眼,又想到日后种种,惘然。

      荆轲不知道,明知不能长久却偏偏流连的温存,伤人最甚。

      “阿聂我……”荆轲抱着盖聂的腰,怀中的躯体并不如女子柔软娇娆但宁静干净的青草味却比所有精制的胭脂更加使人平静下来。

      令人安心的盖聂,剑招彪悍的剑圣,当初有些不通世事的少年多年来被时间锤炼地愈发冷静沉稳,犹如璞玉被打磨得坚忍通透,只没想到腰身也愈发清减了。

      于是心中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荆轲将下巴搁在盖聂肩上,嗅着盖聂发间的清冷,他想有些话就该随着生命一起被埋葬,剑客不需要太多羁绊,譬如喜欢这样单薄的感情,甚至不足道出。

      那为什么却那么痛?他涩然一笑,自己的选择,无可后悔。

      但是,还是会有遗憾的吧。

      “阿聂,如果有一天必要刀剑相向,我希望,”他顿一顿,仿佛不知晓自己是何其残忍,“能杀死我的人,只有你。”

      盖聂呼吸一窒,瞳孔骤然收缩,却仍然在荆轲怀里,什么都没说。

      盖聂本来想说的是‘与子同袍,黄泉共为友。’但荆轲的嘱托让他缄口。

      后来盖聂想如果当时知道真会一语成谶,他是否会做同样的选择,选择背负故友的执念,忍受不被理解的目光和层出不穷的追击,卷入乱世,不得安息,再没有一个人会用温暖的目光笼罩他,告诉他‘阿聂,我懂,我知道你。’

      然而没有如果了。

      “阿聂,对不起。”荆轲却将头埋在了他的锁骨处,温温热热的皮肤,轻轻的歉意,风吹即散。

      盖聂甚至以为那个男人在哭,因为他低沉的声音那么闷那么苦,如同呜咽一般重复,他的手指死死扣着自己的腰,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盖聂捏住荆轲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良久才涩涩道:“荆卿,我答应便是。”

      无人知道根本已经痛到麻木,盖聂一诺千金,可这次甚至不想去兑现。

      我答应你,让你去送死。

      只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荆卿你于心何忍,于心何忍?

      盖聂不知道荆轲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重要,本是萍水相逢的天涯羁旅人,大约是懵懂少年晃着酒壶对他笑出一口白牙时那浅浅的温暖,逐点亮了空荡荡的心房。

      他也不知晓荆轲深深的执念也影响他如此之深。

      很想直接把荆轲敲昏,管他的计划管他的刺秦,可他不能,荆轲有他的家国天下,盖聂也有要守护的一片天。如若至此,功亏一篑。

      他们的心都太沉重,装不下思念。

      荆轲不放开他,就着这个颇为尴尬的姿势,呼吸吐在他颈上,绵绵长长,过了很久。

      当荆轲抬起头松开他时已是晨光熹微,零碎地从窗户的细缝中已经漏进来,竟不知晓,这就是一夜,盖聂全身僵硬酸痛,却丝毫没有动弹。

      荆轲的脸上没有任何泪湿的痕迹,却也还没来得及挂上笑,他灼灼的双眸看着盖聂,仿佛要燃烧了起来。

      “谢谢,阿聂。”站起身,最后一次将盖聂重重撞进自己怀里。

      鼻梁敲在肌理分明的坚实胸膛上,有点疼,盖聂侧耳听着荆轲的心脏一下一下跳动着,那么响亮,发聩震聋。

      男人的声音传入自己的耳朵,愉悦畅快,了却前尘再无憾事:“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当房间里再次只余盖聂一个人的时候,他的手拂过锁骨处依然干涸的水渍,方察觉荆轲的身体过分的烫热,以至于忽然离开了那温热的胸膛的自己,无法抵御四更天里凌厉迫人的寒意。

      经此一别,不若不见。

      “小庄。”

      状似亲昵的称呼,熟悉的声音在鬼谷的每个黎明也是这样唤他的。

      盖聂走进,脚步稳健承载着机关城唯一的希望。

      没有问他三千华发何生,甚至没有多余的话语。他的师哥被岁月打磨出生生棱角的脸依然冷峻着,十三年光阴带走了年少仅剩的轻狂意气,沉淀下来的东西只有一潭死水,生生不息的是对什么的执着。

      盖聂脸色很差,显然是受过伤的样子,但面对卫庄强烈的气势,他毫无退让之色。

      就是这平静,扰得人心有不甘,恨,想要揉碎那张惹人厌憎的脸,看看除了让他恨极的静以外,还能有什么生动的表情。

      “师哥。”卫庄笑得邪肆,他师哥最生动的表情,莫不是十多年前的那个□□迷了心窍,然后就看见师哥的怒火腾飞,却只是冷的像山尖上的雪,对他说‘小庄,我不是女人。’

      他似乎忘记告诉盖聂了,卫庄想要的东西,不管是圆是扁都会得到。

      举起鲨齿对着那个人,然后看渊虹缓缓出鞘,他的动作稳慢中找不出破绽。

      两剑相交的瞬间,卫庄近距离看着盖聂锁着深愁的眉间和他双眼中坚若磐石的光芒,

      “师哥,我说过,你会后悔。”

      见盖聂被渊虹的剑气映亮的脸上微妙的变化,卫庄不由地就笑了。

      明明是他的师哥,这清冷的远离喧嚣的气息应当都是他的。

      却被那个笑的讨厌的醉鬼给夺走了!

      他凭什么?凭什么!

      他可以冷漠地对待盖聂,可以明枪暗箭地使绊子,可以杀死他的师哥,却绝不容许他人染指!

      卫庄发过誓,要盖聂后悔。

      所以在得知密报荆轲要刺秦的瞬间,卫庄想也没想就透报给了秦国。

      国仇,家恨?笑话,他早就无依无靠孑然一身,那些东西又怎么能束缚得了他?

      那些人所欠的他自会一一讨还,但是他想要得到的,负尽天下也无悔。

      只是被仇恨浇灌的十三年里少年日益成长,修长的四肢和俊美凌厉的五官,那个披着玄黑大氅杀伐果决的流沙首领只知道要如何去恨去得到,他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去爱。

      得知荆轲失败的消息,卫庄神色不变,手却暗暗捏碎了当时抓着的玉石扶手。

      他心里不快意,甚至觉得荆轲死去的消息很失真。

      什么都没想就压断了最后一根稻草,山雨欲来风满楼,才明白这之后一切都要变了。

      都再也回不去了,无论是卫庄还是盖聂。

      然而听见李斯说盖聂带着荆轲的儿子叛出秦国,竟忍不住狞笑。

      明明是最简单易见的激将法,他却心甘情愿深陷其中。

      十三年啊,你却还想着他?

      十三年啊,你把我放在哪里!

      刀剑抨击的声音不断响起,每一次的撞击力道都大得让虎口一阵发麻,被泄入地上的戾气破开土地,向后延伸了一路。

      一次次剑势如虹,横扫千军如卷席,都被那人手中稳稳的渊虹四两拨千斤地挑开。

      一切都没变,没变。

      他缠着他比剑,他猛攻,他就退开,实在退不开,就隐忍地将他的剑尖轻拨。

      当年初入鬼谷,只好逞凶,剑无章法自是不敌。

      而如今,卫庄眯起眼睛,师哥,你还把我当小孩子耍吗?

      十三年里他都干了些什么,弑师,修炼秘术,走火入魔,每日筋脉都撕裂一般的痛,走到这一步,师哥,你都不知道!

      那么,你该为你的天真无知付出代价。

      端木蓉倒在盖聂怀里的一刻,卫庄感到一阵卑劣的幸灾乐祸。

      那个女人爱着你吧,我的师哥。你可真是处处留情啊。

      我知道最让你痛的办法,不是把你千刀万剐,而是因为你,将你周围的人都伤尽。

      “师哥,你的眼光真不怎么样,这个女人长得一般,又闷又冷,也值得你这么难过?”讥讽之语只到一半,卫庄却先愣住了。

      他看见盖聂簌簌的白衣和冷寂的脸色,忽然觉得这句话该对他自己说。

      又闷又冷,也值得你这么难过?

      难过,原来这种想要粉碎一切的感觉,竟是难过?

      然而看着盖聂站起身来,那样的眼神,真的让卫庄难过起来了。

      那是悲愤,和杀意。

      盖聂的剑一向太过仁慈,他的杀意,从来没向卫庄显现。

      纵使卫庄的剑架在脖子上,一双墨玉中有的也只是离去的决心罢了。

      卫庄一直以此嘲讽,优柔寡断,心慈手软,你谁都救不了。

      然而当盖聂的眼中终于染上怒,当渊虹幽冷的剑锋那样充满杀意地对着自己的时候,卫庄竟会觉得难过。

      为了一个女人而已,师哥!

      他几乎想要开口质问,就为了一个女人,你会到什么地步?

      罢罢罢,让你的剑杀了我,或者我的剑杀了你。

      不死不休!

      “师哥,你好像有点生气啊?”

      十三年前你施舍的东西,我不稀罕!

      你我之间注定有一个要倒下,是宿命,你逃不了!

      甩开玄色大氅,露出黑色劲装,满头白发的男人手中的妖剑,再次泛出嗜血的红光。

      盖聂是真的怒了。

      有些人不怒则已,一怒便要石破天惊。

      而盖聂的逆鳞太过显而易见,因为他想守护的东西太多,卫庄要激怒他,轻而易举。

      端木蓉倒下的刹那盖聂知道他又欠了世上之人,他本想无牵无挂,却莫名惹得情根深种。

      孽,都是孽。

      搂住端木蓉的手不自觉地有些抖,女人惨白的脸色,胸口沾血的白色羽毛,脸上纵死无悔的坦然表情,眼眸里甚至还存在怜惜,都让盖聂无法控制地想到相似的场景。

      ——那本是永不想回忆的回忆。

      月余,咸阳宫。

      “起来,把地图给朕取过来。”

      高台下跪着的荆轲敛起一身反骨张狂,将装有樊於期首级的匣子放下,垂下的头没看嬴政,接过副官手上燕国督亢的地图。

      至始至终,都显得毫无破绽。

      盖聂紧紧握住手中的剑,没有人发现剑客一向挺直的身体在白色单衣下忍不住颤抖,台下的荆轲眉目如昨,却平静坦然,细看之下一点倪端都无。

      荆轲走了上来,一步,又一步。

      不适合他的长长的宫服逶迤在地上,发出沙沙的细响声,盖聂仿佛看见十多年前身着鹅黄色短衫的少年向他走近,踏过悠悠的时间,步伐轻率,眼角带笑。

      心脏跳动的频率异乎寻常的快,带着满腔的热血不停撞击盖聂的胸膛,天下第一剑的心,是真的乱了。

      他甚至不知道,该要怎么办?

      咬牙悄悄抽出冰冷的利器,剑,是盖聂唯一的屏障,是武器,却如何去救一个人啊?

      出剑,或者不出剑,盖聂不是擅长决断的人,也没用时间让他痛下决心。

      荆轲离嬴政很近了,他恭从地按照指示展开那张地图,锦绣河山盘踞在上面慢慢显现出其真意。

      图穷,匕首现。

      只一瞬间的光景,荆轲的剑划过嬴政的衣袖,割断君王半片浮云。

      但不是君王的脖颈,只是黑金色绣着天龙的衣袂,寒光乍现,荆轲又刺一剑,却出其意料被挡住,天问剑出鞘,嬴政大声冷斥一声唤醒那些惊呆了的守卫:“护驾!”

      仅仅一瞬间,荆轲就知道,他失败了。

      没有心情再去想秦王眼中闪过了然的冷光,他一直勉强维持着平静的脸一瞬间狰狞了起来。

      嬴政!你毁我家园,夺我妻儿!我纵是死,也不让你好过!

      放开防守留下多处空门,荆轲的剑直直朝嬴政刺去,必死的决心让君王都不免一震。

      “哐——”

      他的残虹,被挡住了。

      那是盖聂清冷的眉眼,荆轲愣了一秒,才看清那个天塌不惊的人眼里明晃晃的焦急。

      你走,快走!

      盖聂唇瓣翕动,无声地吐出字眼。

      荆轲却笑着摇摇头。不,阿聂。

      他们剑锋交融,拆了数十招,从未有过的畅快淋漓。

      阿聂,对不起,我无颜面对殿下,辜负了那些父老心血的荆轲,唯有一死。

      荆轲眼中一直含笑,剑招却不含糊,一剑削断盖聂发丝,侧过他身边时用极其轻微的声音道:

      “阿聂,保护天明——”

      放弃最后的机会,无力回天。

      所有的温柔,都是诀别。

      下一秒盖聂的剑被残虹生生斩断,天问剑插入荆轲的左腿,血流如注。

      盖聂的手握不住半截断剑,他愣愣看着荆轲委顿在地上,被秦国侍卫包围,剑落在大殿墨黑的大理石上,清越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神志。

      嬴政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阴冷,一直寒到骨子里。

      “还不把那个逆贼给朕斩杀了!”

      那几个侍卫正要动手,喜怒无常的君王又开口:“住手,”他走下高台,扯了扯自己被斩去的衣袖,从鼻腔里冷哼了一声。

      切到动脉,荆轲的血流了一地,嬴政的锦靴踏过那摊刺目的红色。

      “你要刺杀朕?”君王的眉目显示着无上的威仪,喜怒莫辨。

      荆轲不屑地看着他,目光里的鄙夷和恨意让嬴政想起刚才那一瞬间里他居然被这个男人所震动。

      这便是民怨吗?真是大胆,燕丹和这个家伙,通通都该死!斗胆觊觎朕的天下,无可饶恕!

      “听说你剑术很厉害?”他捡起那把天问剑,用锦帕轻轻拭掉上面的血渍。“朕的天问,第一次见血。”

      君王病态而阴鸷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哼,不自量力!”

      那瞬间仿佛血液都僵住了,盖聂甚至无法动弹,只有眼睛,无法合上,强迫着自己将眼前的场面纳入脑中。

      看着狂暴的帝王将利剑刺入温暖的躯体,抽出,白刃上染了鲜血,还有血肉崩离的滋滋声,而被他贯穿的人始终一声不吭。

      一下,荆轲的大腿上再次绽放出妖冶的血花。

      少年的手搭在他肩上,笑颜明媚,“老兄,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

      两下,穿过坚实的肩胛骨再噗地一声抽离。

      荆轲说,“我是说真的,阿聂。”

      三下,削下上臂的肉片,浓稠的鲜血溅湿黑金龙袍。

      荆轲说,“阿聂,我有个儿子,叫做天明,是希望的意思,你知道么……”

      四下,从胸膛贯穿,炽热的心头血深红。

      荆轲说,“如果是阿聂的话,并不是不可能实现。”

      五下,左臂脱离,蜿蜒出一地恶心的纹路。

      荆轲说,“好久不见,阿聂。”

      六下,白骨骤现,森森骇人。

      荆轲说,“如果有一天必要刀剑相向,我希望,能杀死我的人,只有你。”

      七下,齐腰斩断,红色再次蔓延开。

      荆轲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八下,红、红、红……

      世界只剩下一种颜色,吞噬了天地的红。

      盖聂什么都听不到,双耳轰鸣的声音强烈到他觉得自己身在梦中,只有鼻尖浓烈的腥气勉强维持住一丝清醒,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挪动僵硬的步子拾起了摔落在一旁出现裂痕的残虹,一剑斩下。

      世界安静了。

      只剩下荆轲说,“阿聂……”

      一个人的血怎么能这么多,将金碧磅礴的大殿点缀得斑斑驳驳,将盖聂的白衣浊上妖异的颜色。

      盖聂双腿骤然无力,冷,刻骨的冷,他以为荆轲向他辞别那天他就早不讳生死,才知道原来还有比那时更冷的时刻。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站着,直挺挺,面无表情像冷酷的雕像。

      直视着荆轲未寒的尸骨,那是否还能被称作人,如一团惨烈的血肉,辨不出真面目。

      没人知道那曾经有多么温暖。

      这是太过残忍的事,盖聂却偏偏瞪大了眼睛,要将荆轲的骨骼深深记下——他无法原谅自己——只是看着,那么没用。

      师哥,你会后悔。

      在一片混乱中他不知为何捕捉到了小庄的那句话。

      他以为他是落子无悔,然而此刻,却真的悔了。

      他无稽的梦想,荆轲的荒唐,鬼谷,秦国,燕王,天下,没有什么能回来了。

      那句‘保护天明。’像孤苦的毒蛊,时时刻刻折磨着倔强坚忍的剑客。

      盖聂不止一次想如果的剑能够够快够果决,如果他能不顾一切阻止荆轲——可惜那样的盖聂就不是盖聂了。

      剑者,注定孤寂一生,无作他解。

      盖聂痛恨这种无力的感觉,端木蓉胸口的羽毛和脆弱的紧闭的双眼,提醒这他无论怎么努力变强,手中的剑都无法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周全。

      端木蓉如是,荆轲亦如是。

      再次站立的剑圣,已然变了摸样。

      面对注定的宿敌,渊虹带起风声虎啸龙吟,携尘而去。

      小庄,欠你的我已经尽数奉还,为何还要咄咄逼人?

      师哥你不曾知,情债是还不完的。

      如果你从不在意我,那么为什么要对我好?

      如果你不会动情,那么为什么要对荆轲笑?

      你愿意为那些废物去死,却为什么不愿意在我身边逗留!

      相同的招式,已然对我无效了,师哥你莫要重蹈覆辙。

      嘴角始终噙着若有若无的笑,鲨齿脱手卫庄在空中一翻着地之时剑已经在握。

      盖聂白衣上沁出血色,应当是伤口迸裂了,卫庄想,你终是看轻我,师哥。

      这时忽如其来的呼唤打破了决斗的肃杀,“大叔——”荆天明气喘嘘嘘,满头是汗。

      “大叔,你怎么了?”他跑到盖聂身前,稚嫩的手提起沉重的剑,朝着卫庄张牙舞爪,“你不准过来,不准你伤害大叔!”

      “大叔,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盖聂一慰,心里忽然柔软了下来,荆卿荆卿,你的儿子,跟你一样傻。

      他将荆天明护在身后,渊虹却忽然狂动了起来,几乎是同一时间,漏顶的天空雷鸣电闪,狂躁的风呼啸着打落沙尘。

      轰隆隆,地动山摇。

      ‘阿聂!’

      荆天明握住剑,脸上全是坚决与仇恨。

      作为剑客的本能让他避开了致命的部位,侧腹刺痛,盖聂一瞬眼前发黑,但更加让他恍惚却是内心的震荡。

      为什么明明已经那么尽力了,却……

      心忽然痛了起来,一抽一抽,隐隐的却悱恻入骨。

      脑海中闪过纷乱的画面,似是那年落雪成白,冷风飒飒的易水河畔。

      送行的队伍不少,皆是缟素的一身白,堙没在寂寞的天地间。

      燕国的笙旗被北国之风鼓舞作响,记忆如白纸上蘸了墨,晕染开来。

      青年身着劲装短袄,腰间悬挂星子化作的剑,立于舟头,他仰着头,在幕天席地的白雪中眼神不知飞向哪个方向。

      雁字回时,空无一字。

      风过云止,青年维持着那个姿势,让雪打湿棉衣,过了很久。

      “荆卿,”为首蓄胡的华服男子最后道,“你在等人?”

      青年回眸向他,莞尔一笑不带悲苦:“没有,启程吧。”

      他在等一个人,一个永远都不会来的人。

      逆水行舟,悠悠离岸。

      风里都是悲怆的歌,高渐离击筑,十三弦,柱柱哀。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弦断,歌止,独余风声凄凄。

      荆轲在那畔的行舟上向他挥手,洒然不羁。

      “为兄去也——”

      从此历历易水,芦荡苍苍,悲歌不断。

      人们记下了豪义掷生死,义无反顾的荆轲。

      却都不知道那个笑语晏晏,疏狂图醉的少年。

      人们记下了碎成一地气壮山河的传说。

      却都不知道,那个躯体,曾经多么温热。

      ‘他不是天明!’

      “你不是…”盖聂苍白的唇略略颤抖着,“…天明。”

      电光火石间,孩子的嘴角扬起诡异的笑,本想趁其不备再补一剑却被更快速的渊虹挡住了。

      那把剑似乎已经快得匪夷所思,明明受伤的人的速度应当没有那么快,暴躁,墨玉麒麟感受到上面的力道,忽然就觉得心悸。

      荒谬,她稳住心神,再好的剑,都是死的,刚才的一刹那她居然会觉得那把利器在愤怒,甚至隐隐有些后怕。

      “你究竟是谁?”

      然后并未等她回答,渊虹竟已直逼过来,她惊了一惊,被上面的暴戾之气所惊讶,来不及反应,一瞬间她觉得那冷若冰霜的剑尖已经刺入自己的眉骨。

      然而并没有,卫庄挡在了她身前,渊虹与鲨齿碰撞叮的一声磨出细小的火花。

      “这个人是我的属下,从一开始她的命就是属于我的。”卫庄的眼角扫向她,里面的警告与轻蔑让墨玉麒麟很是不甘,“还不滚开!”但她还是听话地退了回去,她知道自己已经对对手产生了恐惧,那就丧失了胜利的资格。

      “我以为今日一战只在你我之间。”盖聂的声音沙哑,他的眼安静地望着卫庄,没有恨也没有怨,仿佛叫人刺伤他的并不是他昔日的师弟。

      “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迂腐不化。”卫庄最恨的就是盖聂似乎看透般不喜不怒的样子,这让他想到十三年前的那个人,那个给了他温暖又狡猾地溜走的人。

      十三年前他说了谎,或许也不算,只不过年轻的心不知道那个躁动的吻,那种想完整地占有一个人的心情叫做什么。他更清楚自己当时要的是什么,所以宁愿当做一时的情迷意乱。

      十三年前他放他走,然而再也追不回了。十三年中纵使他日夜恨着怒着,这个人也只是如此平静地站在他眼前,不闻也不问,不悲也不喜,就好像十三年后他的剑仍是个笑话,他的流沙,他的成长,在盖聂眼里竟如此不值一提!

      “这一战从来就不仅仅是在你我之间!”我要你像我一样得痛!话音未落,卫庄剑一抖,砍向盖聂。

      鲨齿和渊虹,本来宿命敌对。

      他的师哥仍沉默着,他们各自顺着剑势向后划开卸力,盖聂的背后赭色染开,他的人不为所动,挺直如松。

      “真是可笑。”卫庄看着再次指向他的渊虹,肆意地嘲笑着。

      师哥,这样的你,还以为能够战胜我?

      “这是我们鬼谷派内我和师弟之间的事,请各位不要插手。”

      冷眼旁观看着盖聂拒绝墨家众人的帮手,好笑,你竟还当我是师弟?

      可我早就不承认你了,师哥!

      那个一直太过漠然的男人终于开口:“我才是你的对手。”

      “有趣,放弃鬼谷放弃天下放弃了一切就是为了保护这群废物?”

      “你什么也不肯放弃,又得到了什么?”

      是,我想要的,什么也没得到。卫庄碧色的眸子闪了闪,看着眼前倚剑而立的男人,他突然觉得很可笑。

      盖聂和他,兜兜转转十三年,除了得到一身伤痛,一样是一无所获的结果。

      既然如此,那么一意孤行地选择离去的盖聂和饮恨作为消遣留下来的自己,又有什么分别呢?

      高手未过招,气势也先盖人一等。而此刻让地动山摇的,正是十三年前那场战斗的后续,面对面站着的高大男子身上焕发出慑人的气息,抚手挽剑,袍袖翻飞,一纵一横,未出手就扰乱了世上的秩序,也许鬼谷是对的,纵横,本不应该共存。

      卫庄却想到十三年前盖聂说,如果提出的问题本身就有问题,答案又有什么意义。

      也许盖聂是对的,但是他现在早就并不想知道答案了,我想要杀死你,师哥!

      他举步直攻,也许那样就会有答案了吧,你死了,不会说话也不会用那双可恨眼睛嘲笑我!

      盖聂一直的退让让他恼火,男人最后停下摆好架势的样子卫庄甚至迫不及待了。

      他凌空一劈,快要够到盖聂苍白的脖颈,而渊虹状似脱手却堪堪挡住了他的剑,盖聂一跃倒空一剑刺下。

      以前就是这样,同样的错,卫庄怎么可能犯第二次?他曾经在无数个夜晚想着如何破解这一招的方法,想过千万个夜,也就驾轻就熟了。

      退开半步,鲨齿在手腕上转过半圈,继而被牢牢握住。再次疾攻,他听见师哥的渊虹嗡的一声碰上他的鲨齿。

      那把剑,似乎不大对劲?

      以他现在的力度,盖聂却丝毫不显颓势,他明明受伤不轻,手上的剑却如此稳。

      卫庄分神瞥了眼那把渊虹,正散发着强烈的冷兰色剑气,犹如熊熊燃烧的冥火。

      就像是在燃烧生命一样。

      燃烧着生命变得坚不可摧那样,去保护盖聂。

      他想起来,那把剑,原型是荆轲的残虹。

      卫庄被自己的想法弄得恼了,他集中精神,再次对准盖聂,嘴中大声肆意嘲笑盖聂的忧郁怯懦。

      削下他墨黑的发丝,没错他是在逼他。

      百步飞剑,例无虚发?

      那么,这样的你,是否还能伤到我的毫毛?

      呿,也不过如此。

      纵剑术的至高绝技,值得历代鬼谷传人争一生的东西,不过尔尔,必杀之技,却可笑地,谁也杀不死。

      “你的确变强了。”

      你以为我要的是你的承认吗?

      那么师哥,是让你开开眼界的时候了。

      我的,染了血的百步飞剑。

      盖聂变了脸色,果然还是在意着他们的师父,那个明显向着盖聂的老头。

      “你到底对师父做了什么!”

      卫庄第一次听见盖聂用那么激烈的语气嘶吼,他觉得很高兴,就算那凉薄的面具下面,从不曾在意过自己,就算泛着凉意的渊虹没入自己的肩头。

      “这就是你不顾一切想追求的梦?”

      “你真可怜,你已经忘了到鬼谷第一天所说的话!”

      “你和那些人一样,都是愚昧不堪的废物。”

      他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忽然觉得一切都那么可笑,结束了,结束了师哥!

      无论是你也好,你的梦也好,或者是,我十三年来的追寻,全部,都是笑话!

      盖聂眼中始终不变的悲悯,让他发现原来从未得到。

      盖聂早就到了极限,油尽灯枯。

      然而他还能挺直地站着,手握着渊虹。

      一个声音总在他耳边回荡着,那是渊虹,或者,是荆轲。

      ‘阿聂,他不是天明!’

      ‘阿聂,卫庄太过分了!’

      ‘阿聂,你痛不痛?’

      谁说剑者永远只能孤单一个人,他不是还有…渊虹吗?

      不痛,一点也不痛。

      墨玉麒麟那一剑没刺到要害,就仅仅是流血而已,流血罢了,人有太多的血,不及你当初流的十分之一。

      ‘阿聂……’那个声音显得很沉痛。

      他顾及不了,随着渊虹与鲨齿的一次次对撞,手上的剑发出越来越大的嗡嗡声,如哀号一般。

      ‘没事,’知道他的担心,那个声音又响起,‘我会保护你。’

      明明就虚弱了不少,口是心非的毛病,从来没有变。

      盖聂忽然觉得很畅快,纵然他的血从伤口潺潺不断洒了剑到过的一路淅淅沥沥,纵然手上的渊虹痛苦地鸣动。

      相似的温暖,从心底升起,就好像荆轲在。

      那日荆轲握着他的手,他们的手里握着残虹,“阿聂,这招应该这样。”荆轲把着他的手向前一挑,“而不是直直地刺。”

      盖聂挑眉,“你懂纵剑术什么?”

      荆轲的笑仍然很耀眼:“我不懂纵剑术,我懂的是你。”

      荆轲一直都在,一直,一直,在他的手边,在他的心底,噙着鼓励的灿烂笑容,大大咧咧却是唯一懂盖聂的人。

      剑太伤人,同时也伤己,因此人们选择躲避。而剑客却不是剑,活生生的人,注定不为人所理解。

      如若是两个剑客相逢,两把利剑相识,再也不计较伤痛,便胜却人间无数。

      他的剑像自己有了意识,面对妖剑鲨齿不遑多让,坚定地恍如在守护。

      百步飞剑一出,盖聂便知道他伤不了卫庄,因为在刺出的瞬间,他到底还是犹豫了。

      在心底自嘲着,他凝眉,淡淡地吐出承认对方的句子。

      小庄…他只能在心中无奈地叫着这个名字,曾经倔强轻傲心地仍的不坏的少年经此十三年面目全非,也有他的过错。

      或许,他们之间的一个,真该死在十三年前。

      ‘如果能杀了卫庄的,那一定不是我的阿聂。’

      安慰的意思不差一点地传递过来,盖聂握紧渊虹,他想已经足够了。

      他可能迂腐,可能懦怯,但是他的剑一如既往,从未改变。

      卫庄沾染血色的百步飞剑让盖聂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淡然,心乱如麻,他竟不知眼前的青年已经至此!

      第一次重新审视眼前完全陌生的眉眼,飘扬的白色长发,邪肆笑着的人,真的是他的师弟?

      怎么能对师父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

      愤怒诚然是一种力量,他的剑快了不少,也利落了不少,可是愤怒无法给予他更多的力量。

      手已经开始脱力,鲨齿近在咫尺盖聂眼前却一阵阵地发黑,是血流得太多的缘故吗?心里自嘲,他勉励去挡,又是哐的一声脆响。

      渊虹上浮起细小的裂痕。

      够了,渊虹,已经够了。

      嘴角几不可闻地挑起,盖聂在心中默念。

      该有个了结了,鬼谷的恩怨,已然牵扯到太多的人。

      剑刺入卫庄肩膀的一瞬,盖聂忽然觉得释然了。

      与尔同生死,黄泉共为友。

      鲨齿急剧地架在渊虹上,齿状的尖利轮廓让古朴的宝剑发出哀哀的暗哑嘶鸣。

      你很痛吧,渊虹。那么我,是不是该放手了。

      他几乎想要放弃。

      然而只是几乎,那一瞬间有个声音在悲伤地大吼‘阿聂!’

      他就无法放手,眼看着渊虹优美的剑身上的裂痕越来越多,每一道都让心脏狠狠地收紧。

      眼前是荆轲郑重其事的脸,极少见的认真:

      “阿聂,你保护天明,我来保护你。”

      那是承诺,还是亡灵残存的执念?

      像飘落的雪花一样,从那一条条断裂的痕迹扩散开,世上第二的名剑渊虹从中间碎裂成残片,剑尖的那一部分向上抛去,时间仿佛凝结住了那么缓慢。

      盖聂忽然就什么也不想了。

      渊虹落地时嗡的一声钝响,就如同咸阳宫里刺客手中的残虹脱手,凄厉的惨笑。盖聂握住那半截断剑,横在卫庄颈旁,鲜红的血从握住剑的手中淌下,滴到落在地上的半截剑身上。

      利剑,果然伤人。

      “你确实变强了,但有一点你却始终没有改变。作为剑客,你太过在意剑的本身。小庄,你败了。”镇定自如,吐字清晰,没有人知道盖聂的心中只有一片空荡,以己为剑,那么真实的自己,又在哪里?

      渊虹断了。

      渊虹不是荆轲。

      荆轲,早就死了。

      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否认的。

      就如同盖聂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杀死卫庄。

      所以当卫庄刺中他的那一瞬间,他并不惊讶,那刺痛来的快,并没有多疼,反正早就习惯。

      只是,再也没有去用鲜血淋漓的手握住半截残剑的力气,那零星的碎片,伴随天上的星子一起跌落。

      是谁曾说过,那原本是星宿魂灵?

      荆卿……

      他在心中喃喃,却再听不到一个熟悉的回声。

      朦胧的眼前他仿佛看见荆天明在哭泣,一抽一噎小脸上沾满脆弱的泪水,他想用手帮他擦去,告诉他没事,别哭。你也要学会一个人生活下去。

      仿佛看见卫庄若有所思的脸,他也想嘲讽地朝他笑,小庄,你还不是,终究是刺偏了。

      但是四肢已经不再是自己的,简单的动作却无法做到。

      最后他只能勉强聚焦到身侧的碎裂的渊虹身上。

      ‘阿聂,’是那个人。

      荆卿。

      握着自己双手的手似乎突然变得宽厚,被温暖的体温,让人安心的咚咚的心跳声所包围着。

      荆天明的脸,也不断地变深,最后成为记忆中的样子。

      盖聂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他是否能听得见,他只是默默地,在心中唤他:

      荆卿,荆轲。

      那个人一定听到了,他的表情变得很无奈,眼里残留着不舍,满载的都是放心不下。

      你要走了?

      他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今天,是盖聂得到渊虹的第三百六十五天,再深的执念,也该得到化解。

      哦,盖聂强撑精神,回答道,那快些吧,别误了时辰。

      荆卿。

      有着荆轲外表的人的眼中是浓浓的心疼,他想不通,为什么明明只是剑上残存的执念,也会疼痛。

      他只是循着本能怜惜地抚摸眼前人的黑发。阿聂,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要照顾好自己。

      好。

      这是最后一个执念,执念散去,他也该走了。只是为什么,却有些不想消失?

      荆轲。他听到那个虚弱的人唤着,快要阖上的细长双目里的那些东西,他竟全看懂了。

      我在。他回答着,一如荆轲。

      虽然,他仅仅只是荆轲的记忆罢了,但是如果是最后一次,他不介意成为荆轲。

      你若成风,一去忘返。

      我自化雨,相伴不离。

      以君之眼,代我一睹盛世风姿,死亦无憾。

      “大叔,你为什么要用一把木头剑啊?”

      “或许它不会像渊虹这样锋利吧。”

      “渊虹锋利有什么不好呢,我不大明白。”

      少年的身影远了,有规律的沙沙削木声仍不止。

      男人清癯的侧脸被夕阳撒上层层朦胧,那声叹息,没有人听得见。

      也许不明白才最好,你说是吗,荆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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