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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十)
六七月间西南之地闷热而多雨。骤然而起的暴雨足有豆子大小,劈头盖脸地敲在头顶密集的枝叶上,又沿着叶脉唰唰啦啦地滑下,浇得脚底踩着的残枝断叶沙沙地响。空气里满满的都是泥土的生腥和腐殖质的味道。
无数双脚从这样泥泞难行的林间道上踏过,井然有序,除了沉闷的脚步声和偶尔的骏马低鸣之外,半点声息也无。
大雨放缓了行军的进程,滂沱的雨声却也遮掩了这三千劲旅的行迹。
隔了好些个山头的吐蕃营地尚在沉睡,丝毫未曾察觉山间有一杆锋锐长枪正悄无声息地刺入后方。
阴云把清晨的光亮敛得低低的,像是要压到地上。
“就地安营!”
传令兵掌着令旗,从队首一路疾驰而来,在大雨之中扬声颁令。长长的队伍在这处狭长的谷地外停住,迅速分成若干个小队,散开来没入两边山崖之上。
“这见鬼天气,都快长霉了。”杨宁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就是这里?”
李承恩在他旁边,站在枝桠间拨开身前密密叶子探出身去。暴雨把远处的景物遮得一片模糊,只依稀看得面前山谷蜿蜒如蛇,石壁光峭,少生树木。他一点头,矮身钻回枝叶之间:“没错。蛮子说方圆百里就这蟠蛇谷一处谷地。”
“蟠蛇谷?名字好熟。”杨宁忙着在枝桠间系着挡雨的油布,李承恩欠身去帮他拉着边角:“传说诸葛孔明大败藤甲兵的地方。”
“烧死的十万人啊,那晚上岂不是要听见鬼哭。”
“军旅之人,何惧鬼神?”
成片的树木间兵士们都在做着跟他同样的事。西南的林子枝叶厚密,是天然的挡雨屏障。这三千人都是天策的精锐,不管是扔在黄沙大漠还是荒谷丛林都有极强的适应力,翻山越岭乃至于爬树潜水,无一不精。
“困啊,”杨宁打了个呵欠,“半夜急行军,一晚上没睡。”
“困就睡。”
“老子现在都能挤出水……睡个毛。”杨宁拧了拧披风上的水,半真半假地抱怨,“每回跟着你铁定没好事。”
李承恩跟他一样淋得透湿,也忙着拧水:“那你跟聂平仲去攻金巴台城,没准过会儿就能睡上个安稳觉。”
“滚,躲在后面不是我的风格。”杨宁挑眉,“话说回来,你擅改行军计划,建宁王知道没?”
李承恩斜眼看他:“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改了?”
原定的计策是他领一万步甲三千轻骑为前锋,取道黑龙沼,兵分两路。他为主杨宁为副,三千天策轻骑直取吐蕃军粮草囤地金巴台。吐蕃土风苦寒,物产贫薄,粮草素来紧张,金巴台百里之外有驻五千骑兵,闻讯必将回援,神策中护军聂平仲则率一万步甲于道上伏击。粮草一断,吐蕃围攻安戎城的大军不日可退,而李倓领三万主力取道融天岭,正是吐蕃大军撤离的必经之路。
杨宁笑笑:“行行行,我没看见。你不放心聂平仲?”
“用点脑,”李承恩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那家伙是高力士的义子,一路开后门爬上这个位置,来打这场仗明显是要捞个功再往上爬,贪功冒进得很,打伏击还嫌嫩。”
他在树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骤雨打在油布上,像是密集的鼓点,又像是昨日有人奏的的战歌。
“何况,李倓那点算盘,我大概猜得到七八分。”他仰头听着雨声,“我们若去金巴台城,打完仗奏功,大概也就是个协助的名头,聂平仲要升迁,必然要往身上揽功。来这里打,破敌五千总该是实打实的功劳,即便奏表是李倓写。”
他微微叹一口气:“我不是贪功的人。只是天策将士用命杀出来的功绩和荣耀,绝不许人来作假。”
杨宁一脸“大哥你想得真周全我简直要给你跪了”的表情挠挠头:“我以为你跟建宁王关系还不错。”
“是啊。”李承恩笑了笑,几分无奈几分感慨,“曾经可以并肩交付背后的人。”
“你们认识很早?”
聂平仲攻陷金巴台城的讯号还没到,等待之下无事可做,杨宁也变得跟曹雪阳一样八卦起来。
“嗯,是我刚当上金吾卫不久的那年吧。”李承恩神色间有些缅怀,“遇见那个骄傲的小王孙。闲来没事的时候偷溜出宫携酒登高俯览河山,壮志激昂得很。”
“一晃这么多年。”他摇摇头,“可惜少年郎总是要长大,谁也留不住。”
杨宁看见他苦笑了一下。年轻的天策统领去抚手边那柄枪,眉梢微微上扬,压不住的锐气之下是压不住的落寞。他素来心胸开阔,少有烦郁,并不能知晓李承恩此刻的感叹,却无端想起朱剑秋曾经一板一眼地教他这个文盲念诗,其中某一句,叫“白首相知犹按剑”。
下一句是什么来着……?他摸摸咕嘟一声的肚皮,苦恼了半天。
李承恩看见他双眼出神地坐了一会儿,忽然翻身下树去寻了干粮来啃,扬扬手扔给他一个饼子:“想起来了!不如高卧且加餐!”
“那边在下雨?”
“暴雨。”景三随手拎起一壶酒,坐在田埂上,“你最好去祈祷一下别遇上山洪。”
他仰头灌了一口酒,蛮人的酒十分烈,从喉咙口一直烧到血脉里去:“痛快。”
李倓瞥一眼他:“刚认识你时还以为是个又冷又闷三棍子打不出个响来的,谁知道人后一转眼就暴露了本性。”
“你有意见?”景三横眉,“千变莫名鬼神难测,谁说你认识的我就是真的我?”
“谁管你是谁。”李倓挥挥手让亲兵退下,笑,“大事一完各走各路,我又不是要跟你过一辈子。”
“诶诶,这种话可别乱说。”景三赶忙截断他,“待得事了什么的,说一句死一个说两句死一双你要找人殉情去找你家将军可别拉我。”
“废话少说,那边如何?”
景三朝他摆摆两个手指头:“两个消息,一好一坏。”
李倓没问他是如何知道的,景三所长之处便是无孔不入的消息,世上风吹草动似乎都是他亲眼所见一般,第一时间就能了如指掌。他也没问好的是什么坏的是什么,微微挑眉看着他静待下文。
“哎,真无聊。你就不会假装心急如焚一下,抱着我大腿说景爷爷求求你快告诉我吧!”
李倓微微一笑:“爱说不说。”
“呸,老子憋不住了。”景三狠狠一摔酒坛,“好消息是金巴台城告破,吐蕃军正在回援,走的路途跟你所料分毫不差。坏消息么……”他忽然停口,笑嘻嘻地说,“坏消息是你家那位将军略有一点任性,现在大概有那么点小危险。”
他吊在这里不说了,得意地飞了一眼李倓。后者神色一变:“他怎么?”
“想听求我啊。”
“求你。”
“……”
“答应得这么快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景三摸摸鼻子有点丧气,“不过既然你求我了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
他再顿上一顿,悠悠道:“他让聂平仲去了金巴台,自己带着杨宁跑去蟠蛇谷打伏击。”
“……什么!”
李倓猛然站起来,手心里微微有些发凉。
其实若是按照他跟李承恩说的部署,这样换上一换也并没有什么大碍。
不过有一点,他对李承恩说的是反话。
吐蕃回援取道融天岭的才是五千骑兵,而吐蕃主力,会走蟠蛇谷那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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