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凰断歌

作者:鬼暮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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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一章以怨结情


      三月春雨连绵少晴日,春风吹拂下也带着冰凉。皇长女敏元公主在这样的气候下很快染上风寒,急得淑妃连后宫诸事都顾不上操持,一并丢给了姁妃及菁妃。又恰逢西戎最大的部落瓦萨朝贡,瓦萨汗王携其王妃亲自前来,宫内自是少不得要设宴相迎,于是更是事务繁忙。
      绾绡前去饶欢殿请安时菁妃犹不得闲,她着一身木槿团花短裳系乌金软罗百褶裙,外罩着件半旧的锁子锦水红镶边比甲。鬓发有些蓬乱,几支琉璃簪子在倾髻旁欲堕不堕。在红木小案旁执笔清算着六宫的银钱开支。见绾绡前来,她抬头疲惫一笑:“妹妹来了,坐。巧雀,上茶。”
      “姐姐好生辛苦。”绾绡走去,替菁妃扶正簪子。
      菁妃长叹一声,“可不是么。敏元公主病了,淑妃爱女如命自然腾不出工夫,姁妃么……不是我背地里说姐妹的闲话,她那性子的确是雷厉有余而精细不足,许多事还需本宫自己来。”
      “姐姐贤惠,皇上会记得姐姐的。”少顷巧雀便将茶端了上来,苦丁在水中翻腾,绾绡旻了一口,极苦涩的味道。
      而菁妃闻言眼波黯淡,话语幽幽竟比那茶水更苦,“皇上……本宫这都好几个月不曾见到皇上了。从前妹妹得宠时本宫尚能沾妹妹的福分偶尔见皇上一两面,现今……”她自知失言,忙噤了声,飞快瞥了绾绡一眼。
      绾绡倒是谈笑如故,“人生各有命,有些事强求不得。而今皇上宠爱祯嫔,那是祯嫔的福气,我等艳羡也是求不来的。”
      菁妃苦笑,“妹妹倒是好心态,若是曲充仪也能如妹妹一般便好了。”
      “怎么,滢儿又给姐姐生什么乱子了。”菁妃喜焚香,饶欢殿一年四季总有暗香浮动,闻着甚是舒心。
      “她呀——”曲滢素来恃宠对菁妃不敬,菁妃就是再好的性子也对她喜欢不起来,“有五个月身孕的人了,按理来说胎气早已稳固,可她偏三天两头便嚷嚷着肚子疼,一会说动了胎气,一会又说是有人要害她,疑神疑鬼的。起初皇上还回来探望,后来厌烦了,便彻底不来了。”
      “她果真是肚子疼么?”绾绡抬头问道。
      “妹妹的东配殿隔得远是听不见,可我这……唉,她若只是喊叫几声便罢了,却总说是淑妃和和陆充媛要谋害她。啧啧,可别让多嘴多舌之人听了,否则不知要生什么事端呢。”
      绾绡含笑劝道:“曲充仪毕竟是头胎又太年轻了些,有诸多不适也实属正常。至于那些胡言乱语么,姐姐就只当她痛昏了头,无需理会。也不止曲充仪如此,前些日子映柳宫那也乱的很呢。”宫中无皇子,又同时有两位妃嫔有孕,这自然非同小可,不平静是正常。曲充仪总说陆充媛要害她未必不是真的,而又焉知她不曾对陆充媛下过手?
      且任她们相斗罢了,她只在一旁看着便好。
      菁妃揉了揉额角,“也罢也罢,任她去好了。左右皇上是不来了。那祯嫔虽是乐籍出身但为人尚且算是规矩,本宫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绾绡见她神色哀惋目光凄凄,不由唏嘘,“姐姐对皇上用情至深,望皇上有朝一日能知道了才好。”
      菁妃淡眉轻蹙,似是苦笑,“罢了,都这么多年了,本宫早已习惯在回忆里见皇上的身影。”
      “嗯?姐姐与皇上似乎相识多年了。”绾绡听这话不由好奇道。
      “是呐。妹妹从未听皇上提起是么?”菁妃同绾绡也算熟识,有些怨念积攒多年此时忍不住一吐为快,“因为皇上从未注意过我。”
      这是个明媚的日子,午后的云在天穹舒卷,阳光落在菁妃纤长稀疏的睫上,光芒灼灼,却化不开眸底幽深的冰,“本宫的兄长容献曾是皇上幼时伴读,姨母亦是当时的皇妃,因此本宫常借这二人之便出入宫禁,先帝有很多子嗣,不乏德才卓越者,可那时本宫偏就觉着皇上是最好的。”忆及往事,菁妃目光忽然温柔若春水,“也不知怎的,本宫就觉着,那些皇子王爷,一个个都冷得和冰似的,虽然对你笑得亲热,实则只是敷衍而已。独皇上与他们不同,只有他不像块冰一样的冷,那时皇上肯带着本宫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逛遍整个皇宫只为了帮本宫找一支丢失了的珠花;他会在和本宫哥哥下棋输了时耍无赖,全盘不顾那所谓的诸君风度;他待下人也很好,不会像别的主子一般为了树威故意去折辱他人……”
      一桩桩一件件,微不足道的事,被菁妃娓娓道来。在遥远而漫长的岁月里,那个梳着双丫髻的女孩,是怎样固执的守望着一个永远也不可能回头的背影?又该是多深的情,让她将他年少时是那些细枝末节的事通通用心记了下来,在孤独夜里反复咀嚼,一件也不肯忘记。绾绡默默的听着,唯有感慨而已。如此相思,殷谨繁竟懵然不知。
      菁妃一直是笑着的,回忆将她溺于其中,而说着说着,一滴泪却忽然坠下,重重砸上了手背,她一哆嗦,继而清醒了过来,匆匆抹了把泪,“妹妹见笑了,说着说着便失仪了。”
      “姐姐待皇上之心,当真是值得敬重的。”绾绡认真道。
      只可惜菁妃性怯,心思从来不愿或是不敢表露,所以殷谨繁也从来不知,不知,所以不会在乎这个人。
      纵是情深如海,若一直埋藏,也是毫无用处的。绾绡在心底默默总结,低头轻啜一口茉莉香。
      菁妃擦干了泪。佯装无事的将话头岔开,“罢了妹妹,咱们不提这些伤心事了。再过几日瓦萨汗王入宫赴宴,妹妹听说了么?”
      “如此大事,自然有所耳闻。”瓦萨是西戎部落中的一支,她祖父时大萧曾与瓦萨十分交好,深知瓦萨之凶悍,瓦萨素来不服中原辖管,殷谨繁初登基时就曾欺新帝年少而寻衅滋事,如今其汗王竟肯亲自前来帝都朝贡,也是少有事,“妹妹还听闻那汗王有一王妃,生的十分貌美,此番也一同前来是么?那咱们按规矩也是要有妃嫔陪宴的。姐姐协理后宫,应当有此殊荣,妹妹恭喜姐姐。”
      菁妃苦笑,“这哪里是什么殊荣,本宫可怕了呢。”她似真是惴惴,压低了声冲绾绡道:“传言说蛮夷男子个个好斗易怒,可是真的……本宫,本宫倒有些怕。”
      绾绡安慰道:“民风民俗有异自然性情有所不同,但终归是在大息的地界,他们不敢无礼的。”
      菁妃这才放心的点点头,思忖片刻后又蹙眉,“呀,坏了。本宫原是想着如此大场面该裁件新衣,不至于失了颜面,可近几日太过忙碌,竟忘了这桩事。”
      绾绡于是提议,“江南新贡了一批绸缎,成色极好,现暂存于内务府。姐姐如不嫌弃,便由妹妹前去代为挑选罢。”
      菁妃感激颔首,“妹妹平素在衣着方面最是精致,若肯代劳,那再好不过。”

      从饶欢殿出来,正好便碰上了曲滢。她已有五个月的身孕,面庞更显丰腴,高高耸起的腹部撑着青缎丁香攒花袄,马面百褶裙上缕金绣着繁复的蕊蝶纹,惊鸿髻上缀着的蝙蝠玛瑙颤金珍珠步摇随着碎步而声响清脆。
      寒暄几句后方知她也是欲至内务府挑些时新的首饰。索性同路。
      绾绡失宠已有几月,曲充仪待绾绡亦不似从前一般恭敬,但好在她也不是当初那个喜怒都形于色的灵美人,尚能持着礼节从容交谈。
      说起她腹中孩子的近况,她笑得温柔,“这孩子呀,总不安宁,一天到晚折腾得……”她抚摸着腹部,“如此顽皮,怕是个男孩。”
      “听皇上说妹妹若是能顺利诞下皇子,必会晋妹妹为一宫主位呢。妹妹真是好命的。”
      “姐姐说笑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呢。”曲滢吃吃笑道,眸中却有得意的神色,“虽说惠修师太开金口说着孩子是有福的,但毕竟未来难测。何况若真是个女孩,再有贵命也不过是嫁个好人家无忧一世罢了。难不成还能似萧国那个故去的瑶函公主一般年纪轻轻便文才惊天下?好是好,可惜命短,女子盛名太过,天都会妒。”她笑盈盈瞥了绾绡一眼,“呀,妹妹倒忘了,那瑶函公主是容华您的胞姐。妹妹真是糊涂,竟提了容华的伤心事。”
      绾绡没有理她,佯作没有听到。
      曲滢挑衅不成,有些无趣。
      小径两侧的花苑内植有各色花卉,此时春暖,姹紫嫣红一片。曲滢与绾绡一路走来不免啧啧感叹。
      正议论着是芍药娇艳胜牡丹,还是牡丹雍容绝芍药,忽然就见不远处袅袅婷婷走开一人容姿不俗媚骨若花。
      “臣妾参见谢容华,参见曲充仪。”见着绾绡与曲滢,不慌不忙行礼。
      “祯嫔。”曲充仪脸色有些不大好,“怎么,不伺候皇上到这里来做什么?”
      祯嫔淡淡道:“这路曲充仪走得,臣妾自然也走得。”
      “狐腔媚调。”曲滢嘟哝,一脸嫌恶。
      “充仪资历位份皆长于素尘,说话应当更慎重妥贴才是。”祯嫔目光幽冷,不卑不亢。
      曲滢讥笑,“娼门贱婢,岂可与本充仪同列宫嫔。”
      祯嫔淡笑,那笑中似乎也有着隐而不露的嘲讽,“臣妾乃肃盈长公主府蓄的舞姬非是市井乐坊伎类,再者皇上曾金口允诺,轻视臣妾者是为轻视长公主者,充仪虽与长公主为同辈妯娌,但身份贵贱无需臣妾多言……”她抬手拢了拢鬓边乌发,指尖素白如雪,“臣妾更听闻充仪乃长顺经度使庶女。长顺经度使曾是京官,后因有罪而外放,这才成了长顺这边疆荒芜之地的官吏。充仪身为罪臣之女原本无资格选秀,现下却成了与臣妾同列宫嫔之位的充仪,其中自然是有些不可见光之事的,呵,臣妾便不多说了,充仪心里清楚就好。何况充仪还只是庶出而已……若论出生么,充仪似乎也并不十分尊贵么。”
      绾绡自始至终都只是在一旁冷眼看着,此时不免暗暗惊叹。能将曲滢的出身背景打听的如此细致,这女子应当是做足了功夫的。只怕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
      曲滢气急,本欲羞辱人却被反咬一口,涨红了一张脸却偏生说不出辩驳的话来,于是捂着肚子“哎哟”的叫唤了起来。
      祯嫔稍稍有些诧异及慌乱,她原以为曲滢会怒气冲冲的同她争辩,没想到曲滢缺如此不堪,只三言两语刺激就动了胎气。倒底经验不足。
      绾绡却是一眼即识得曲滢这又是在装模做样,但仍是面带关切的上前扶住她。
      “姐姐……姐姐,这贱蹄子无法无天,哎哟……”曲滢被团团簇拥着,似是泫然欲泣。
      “滢儿、滢儿,没事的。”绾绡拍着她的手背轻声安慰。而后侧首,挑眉笑道:“小兴子、小扬子、小禹子,还愣着做什么,这贱婢胆大包天伤了龙胎,还不将其按住掌嘴。”
      此言一出莫说曲充仪与祯嫔,就是下人都犹豫了起来,“主、主子,这可是皇上最宠爱的祯嫔呐。”小兴子压低了嗓子在绾绡耳畔道。
      “嗯,如何?”绾绡头也没抬。
      “主子、主子莫要忘了与瑶妃相争的教训呐……”小兴子急了。
      “让你去便去是了,区区奴才多嘴什么?”绾绡故意扬声道,平日里她甚少动怒,此时倒是颇有威严,令在场之人不由一凛,祯嫔身旁的宫人原本挡在祯嫔跟前是要护主,被这般一唬,忙后退了一步。
      小扬子小禹子乖觉,赶紧上前制住祯嫔。小兴子正要按吩咐办事,却忽听到一个极低的命令传来,“下手轻点。”
      他疑心是自己听岔了,回首却对上了绾绡意味深长的眼神。于是也不再犹豫,甩手便是一个巴掌过去。
      祯嫔乍然受辱,张口便骂:“谢容华!我乃皇上宠妃,你不过是个失宠多时的容华竟敢私自罚我,你不怕皇上废了你么!曲充仪是她究由自取,何况淑妃、菁妃、姁妃三位娘娘还在呢,轮不到你来打我!”
      绾绡睨了她一眼,淡淡道:“小兴子,继续,打够二十下再罢手,知道么?”
      “诶!”小兴子爽快应声。
      而绾绡则挽起早已呆若木鸡的曲滢施施然离去。
      内务府存着的那匹绸缎果然极佳,花纹精致触手细滑。挑挑捡捡便是一个下午。曲滢则是恭顺非常,陪着小心翼翼的笑,想来是被绾绡惩治祯嫔时的气魄吓着了——倒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
      回宫之时是日暮时分,守在宫门口的竟是展翠,脸色十分不好,像是畏惧忧虑什么的样子。
      绾绡莞尔,摒退了宫人径自踏入殿内。
      坐在椅上品茗的是殷谨繁,绾绡并不意外,她知道他回来。茶烟袅袅,万籁具静,一切景色恍如昨昔,她尚得宠,而他批完奏折前来,与她调笑闲话风月。
      绾绡看了他一眼,眉眼隽秀依旧,神色间看不出喜,亦不见怒。他是为祯嫔之事来的,如果没有祯嫔,那她要何时才能见到他呢?她记得他们已经有很久不曾见过了。
      “皇上万福。”她盈盈行礼。
      “听说你打了祯嫔?”开门见山,问句,声调却是平平的。
      “祯嫔向皇上告状去了?怎么说的。”
      “嗯。”他也不隐瞒,“祯嫔说她在御花苑赏花偶遇了你,因言语不合有所冲撞,故而被你处
      罚。是么?”
      “祯嫔伤得重么?”
      “并不重。”他仍是实话实说,“连红肿都没有。听她那语气倒仿佛是被打得很惨烈似的。她的话大约不尽是真的。所以朕来问问你。”
      “打祯嫔,是臣妾的意思。”她答得干脆。
      “为何?先是瑶妃,再是祯嫔。绾绡,你这是怎么了。”
      “原因嘛……有二。”她苦笑,声线婉转语速缓缓,“一为皇上,二为臣妾。”
      殷谨繁饶有兴致,“为朕是如何?为你自己又是如何?”
      “祯嫔或许没有同皇上说。她在被臣妾惩治之前冲撞了曲充仪,致使曲妹妹动了胎气。曲妹妹腹中乃皇上的皇子,如若有个闪失任谁也不可弥补,而且最痛心的,想必会是皇上。所以臣妾罚祯嫔,是为皇上。”她从容答来,然后不再多言。
      “那为你自己的呢?说来听听。”他晃着茶盏,深褐色的茶水倒映着对面女子清丽的容颜。
      那一双秋水眸染着霜,话语幽幽,一字一句都像是藏着不露痕迹的怨,“因为……臣妾想见皇上。”她轻叹,羽睫低垂,“臣妾想,皇上既然已经厌倦臣妾了,或许……或许臣妾此世都见不到皇上了。皇上喜欢祯嫔,兴许会为了祯嫔而见臣妾也未可知呢。”她欣喜一笑,而笑里分明又藏着苦涩,“臣妾猜对了。”
      这般哀凉,如秋风,凄凄冷冷却不动声色。
      殷谨繁于是缄默,殿内静了很久。绾绡忽然听他道:“绾绡,明明是你先不想见朕的。”听不出情绪,只是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几近沙哑。
      绾绡看着他,有轻轻合上眼。夕阳洒下,一地的艳色。她在夕阳下伫立,身影瘦削憔悴,笑得凄苦,“原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普天下的女子都曾许过这个心愿,帝王身畔的女子也不例外。臣妾、臣妾被皇上宠坏了,都忘了这个心愿是有多么不现实了 ——”顿了顿,“瑶妃复宠,臣妾自然会怨会妒,臣妾不是贤人圣者,也会使小性子。臣妾以为皇上会顾及臣妾的感受,臣妾故意不理皇上,皇上就会主动来找臣妾……臣妾错了。若是没有祯嫔,皇上还会来祈韶居么?是臣妾从前太自以为是。”
      殷谨繁没有开口。日影移动,他的面容笼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而绾绡也没有再说话。
      忽然,他起身,一声不响大步离去,与绾绡冷冷擦肩而过。有的很快,没有回头。
      然而在踢到门槛时他道:“五日后宫中大宴瓦萨汗王,你也来罢。听说那王妃有几分谢家血脉。”
      绾绡叩拜,“臣妾谢过皇上。”
      再抬首时,殷谨繁的背影已然不见。展翠进来匆匆去扶绾绡,“主子有没有事?皇上可有对主子发怒?主子没受委屈罢……”
      “因祸得福。”她呵出口气,慢慢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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