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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连阙三十七年九月初三
【殷谨繁】
我再度醒来,是因为哭声,低低的哭声交织成丝缕,牢牢的缠住了我。我梦见了许多故人,他们都在梦里对我哭泣,然后我醒了,醒了之后那种细碎的哭声却仍挥之不去。
“朕还未死,哭灵的时候还未到。”我从榻上转过头,看着跪了一殿的那些人们,他们或是宫人,或是妃嫔,或是我的亲族,或是我的子嗣。我不知道他们哭声中有几分真情实意的伤心,但我知道我死了,会有人不舍。
这一年是连阙三十七年,我在这一年五十一岁,已走过半百的岁月——这一世,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太子过来,闲人退罢。”我的声音低微到自己都听不清,服侍在一旁的太监是钟尽德的徒弟,二十余岁的年轻人比他退隐的师傅更为耳目聪颖,听见我的话后拖长了嗓子高声传达我的命令。
我要死了,总有些身后事要交代。闻言曜和急急上前,而旁人则飞快的轻手轻脚退下。
曜和是我和绾绡的儿子,我在他七岁那年立他做了太子,这些年来我自认在他身上花费的心思胜过我其余所有的子嗣——这不仅仅是出于对社稷的考虑,也是出于我对这孩子的愧疚。
“和儿,你以为,父皇这一生如何?”我问他。
“父皇仁爱百姓,勤于政事,乃明君。”他恭恭谨谨答道,与绾绡酷似的眉宇间端着恰到好处的肃然。
我笑了笑,对他的答案不置可否,只说:“我很累了,待我死去后,无需厚葬,也无需人殉,让我安安静静的睡罢——”
“是。”我看见他的眼眶有些红。
这孩子其实算不得年幼,比起十四岁即位的我,可我看他,却总觉得他还是个孩子,“你的历练,终究还是太少了……大臣中,右相赵华玠是可用之材,你务必礼遇于他,木侍中为人为人狷介,但你既然娶了他的女儿,便不可不尊重他,至于旧姓门阀……如万俟氏、郁氏,这些年来被朕压制,势力已大为削弱,你切记善待,却也要提防……”
“是。”
“和儿……”我伸出干瘦的手,摸了摸他的鬓发,他愣了一下,“这些年来,可曾恨过你的母后。朕看你似乎并不与她十分亲近。”
曜和犹豫了会,方答:“儿臣幼年时起初很不理解母后,她明明还活着,却要把儿臣交给白母妃抚养。后来儿臣大了时渐知母后的苦衷,但——终究不曾长于母后膝下,比不得曜安、蕤君和云深他们和母后亲近。”
“你母后其实很苦啊……”我长叹,“登基后记得尽孝。她姓谢,南萧那些遗贵也姓谢,你不要伤了她的心,更不要伤了天下人的心。朕将你的蕤君姐姐嫁给萧谢的违命侯,是什么意思,你该知道。”
“儿臣明白,父皇是想要两家一心,万民归一。”
“但也不要忘记防范,你该记得朕告诉过你,连阙八年时文安太后之乱背后的真相。”
“是。”他答。
“是、是、是。可你真的懂了么……”我轻轻笑着问,“其实做帝王,哪里是什么简单事。用你的一生去琢磨罢……人的每一个选择,都会有不同的后果,如果错了,就没有回头的机会,没有。我从前认识一个人,她的名字是‘若’,可她的人生没有‘假若’,一切不能重来。”
【谢绾绡】
“娘娘,陛下驾崩了。”夏平安快步奔来,哀戚的喊道。
整个渡明殿内的所有人都跪下,痛哭。
而我,拈着佛珠,对着渡明殿鎏金的佛像看了很久,却没有一滴泪落下。
他终于还是走在了我的前头。
这些年来我的身子一直不好,如同我的姐姐谢若一般,一年大半的时间都只能卧床养病,靠着汤药来延续性命,朝中不止一次有人出于自己目的或是他人指使请求他废后,可这二十余年来我始终还是皇后。记得连阙二十一年时晴贵妃正当盛宠如日中天,这个被我一手扶起来的宠妃想要成为新的皇后,可最后她还是输了,他告诉她,只要他还活着,大息的皇后就只会是谢绾绡。
如今他死了,他护了我一世,终究还是死了。
他是辛劳而死的,这些年来他为了国家操劳了多少,我都看在眼里。
“平安,扶本宫起来。”我说:“本宫要去见见皇上。”
走之前我最后望了眼渡明殿,如来佛仍是敛目慈悲的模样,而人间的悲欢于神佛而言,都只是云烟而已。
自从谢若死后,我便在病中长年的礼佛,说到底我仍然不是很信佛,我只是在寻求一个寄托,或许我心诚,死去的人,可以在下一世有一个好结局。
【郁晞】
听到谢皇后薨的消息,我并不觉得有多么意外,这个女人多年来都是病怏怏的模样,有很多人都在私底下猜她何时会死,又有很多人都期待着她的死亡。
可现在她死了,皇后之位也不会属于连阙朝的女人了,辛辛苦苦斗了一辈子,终究万事成空。我想起了已经死去十余年的方华,有些想苦笑,若是昔年的阿华能够猜到这样的结局,不知还会不会为了一个凤座搭上自己的性命?
赐死阿华的毒酒是我亲手给她送过去的,我将她当作朋友,尽管她后来已忘了我们是朋友。
“我不甘心啊……”当年阿华是这样对我说的,“谢皇后教会了我想要什么就去争取,那我想要她的后位,想要我的儿子有个更好的前程,有什么错。”
“阿华,你错了,有些东西,你光凭一味的争取,是争不到的。”我怜悯的告诉她。
她并未理解我的意思,冷笑,“我不像你,郁晞,你的命太好,凭着家世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成为贤妃,而我这个贵妃之位却是我自己千辛万苦的夺过来的!”
“可是阿华。”我对她说:“我说了,有些东西注定夺不到手。在想活得好,不仅仅要会争会抢,更要紧的,是要有一双通透的眼。”
皇上曾同我感慨,他与皇后很像。
我想的确如此。
也只有相像的两个人,才可以并肩站在高处相互依偎着取暖。
听说谢皇后是死在皇上驾崩后的那个夜里,她去时很安详,是死在睡梦中,第二日宫人发现她时她的唇角犹含笑。我想她大约,是在梦里见到了故人罢。
【云嫣】
朱缨翟车驶过长街时被浩浩荡荡的仪仗簇拥着颇为威风,整齐响亮的步伐声让我给病人施针的手都不犹颤了一下。
“楚大夫你还好罢?”
“没事,大约是老了。”我笑了笑。
“楚大夫纵然老了,那也是咱们这数一数二的好大夫啊!虽说楚大夫您只有一只手,可这些年来施针开药从未错过!”
如今我是楚大夫,在琴州的安庆街颇有几分名声,已经平静的度过了许多年的岁月。
曾经我是楚叶璃,后来我是云嫣。在连阙八年四月二十那日,我为了帮我的爱人和一个叫绾绡的女人,中毒断手,后来我逃出了皇宫,原本我是想要伺机复仇的,可是当连阙十年萧谢一族被押送至琴州时,当连阙十五年殷曜和被立为太子时,当三十年的漫长岁月一点点流过时,我发现我渐渐失去了我的恨。
天下归于太平,所有战乱的痕迹在不知不觉时被掩埋,萧人也好,息人也罢,都忘了几十年前曾有两个王朝南北对峙抵死相争,琴州的人也都忘了当年息人攻来时那一场冲天的大火。
我也忘了,忘了我曾是云嫣,我在这条街上设医馆,我每日都可以看见一个名为赵华玠的人匆匆赶去上朝的样子,然后在不知不觉中就度过了三十年。
“这是谁的车驾啊?”我随口问。
“哦,是违命侯及昌阳公主夫妇的车架。今日新帝登基,皇亲贵戚自然是要去叩拜的。”
昌阳……我总是不能习惯这个封号,在我的记忆里,没有昌阳公主,只有那个在绾绡怀中撒娇的小蕤君。
她如今大约也都三十余岁了罢,她及笄那年她的父皇将她嫁给了违命侯——南萧的皇帝被俘后封做了违命侯,但待遇不差,等同亲王,这些年来听闻他们夫妻也算和睦。
“什么公主,是昌阳长公主了!”有人插嘴,“都换了新帝了,三日前诏书将所有的帝王姊妹都升为了长公主。先帝谥号为明、先皇后谥号德昭。先帝的诸位妃嫔也都被封了太妃,怀妃白氏因抚养新帝有功,封了太后。”
“听说明帝及德昭皇后被葬在了泰陵?”我问。
“是啊。”那人答:“楚大夫您问这个做什么?”
我摇摇头,笑而不答,继续写我的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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