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凰断歌

　　有时候是真的该佩服柳茗黛的风仪气度，即便落魄如此，在她的身上也不见半点狼狈。她以青丝束成反挽髻，式样简单却整洁，髻旁的碧玉松竹钗是唯一的点缀，却并不显寒酸，反倒添了几分从容恬淡的气韵，一身雪青暗花交领襦裙，外罩浅灰藤萝纹褙子，由远至近从竹林深处不急不缓而来，让人有种错觉，仿佛她不是六宫内的三千粉黛，而是山间隐者雅士。
　　“姐姐来了？”绾绡浅笑，执青瓷壶斟茶，姿态优雅。
　　“上好的白毫银针。”柳茗黛轻轻吸了下鼻子，“妹妹还是一贯的偏好白茶。”
　　“据说宫中唯有姐姐最善品茶。”绾绡将一只兔毫黑盏向前稍稍一推，“姐姐尝尝？”
　　小院夜间风微凉，庭中草木在月华下阴影斑驳错落，有一种奇异诡谲的美——就像，森罗地狱。
　　柳茗黛却没有丝毫惧色，步履从容，坐到了绾绡对面的石凳上，捧着茶盏，但笑不语。
　　绾绡也不说话，安静的搅着手中的茶箸，此情此景，倒真的像是一场相安无事的茶会。
　　“我在想，妹妹会不会在这时下毒害我？”柳茗黛优雅的勾唇微笑，一扬首将手中茶汤如酒一般豪迈饮下。
　　“本宫倒真有过这个打算，不过姐姐手段委实厉害，妹妹不是对手。”绾绡与柳茗黛一样，面上端着似是婉柔实则锋利的笑。
　　“论手段，姐姐我才是真的要俯拜妹妹才是。不动声色，布好了一个如此漂亮的局。”柳茗黛将茶盏放下，“这一场局，还没有结束，对么？”
　　“姐姐可折煞我了，昔年姐姐的威风，妹妹至今犹记呢。”绾绡有意无意的摩挲自己手指关节，她不会忘了，正是因为眼前这个女子，她毁了一双手，“妹妹给姐姐送去的那些糕点，姐姐可还喜欢？”
　　“姐姐消受不起。”柳茗黛终于敛去了面上的笑意，她看着绾绡那一双黑如子夜的眼眸，沉默了很久，最后开口，“我打算前往上京，侍奉于大息列祖列宗陵寝之前，为皇上为太妃祈福……妹妹这糕点，还是留给别人吧。”
　　上京便是大息迁都琴州之前的故都望陵城。曾经辉煌，而今却冷清，可那里却还有殷氏的宗庙，埋葬着大息数代帝王后妃。去了上京，与贬谪无异，那里荒凉寂寞，待在那里的人只能在平静与萧瑟之中蹉跎岁月。
　　柳茗黛自请前往上京，那无异于是放弃了一切。
　　但这是一个聪明的决定。绾绡眉头舒展开了几分。她先前之所以让陆容华出来再狠狠把柳茗黛往深渊的方面推一把，又在送给柳茗黛的糕点里下毒，并不是真的为了要柳茗黛的命，或者说，这并不是她要柳茗黛的命的方式，她只是在警告柳茗黛，她有能力要她的命。柳茗黛，柳淑妃，哪里是这么容易倒下的，眼下更有可能做到的是——不让她的存在妨碍她。
　　这个道理显然柳茗黛也懂了，所以她也愿意顺水推舟，自己后退。毕竟现在只是柳嫔的她，已经不在是绾绡的对手了。或许她的确有东山再起的那一日，但或许没等到她寻得东山再起的时机，她就已经死在某个莫名其妙的“意外”之中了。
　　三月初，柳嫔上表自请前往上京守陵，帝准。
　　绾绡得知柳茗黛出发的消息后静静的品了一盏茶，而后坐上了前往明悠宫的轿辇。
　　“皇姐。”木鱼声声，佛祖慈悲的面容镀上了层层阴影，她在昏昏沉沉的殿堂内向那个坐在最深处的背影叩首：“请皇姐派遣死士。”
　　“放心。”木鱼声不曾断，太妃亦不曾回头，“会琴楼不日将有人出马，结果柳氏的性命。”
　　还有什么比路途上的意外更好解释一个妃嫔的无故死亡，而她谢绾绡是深宫里的殊妃娘娘，这一切，都会与她无关。
　　辞别太妃后，她不知出于何种心绪，舍下了翠幄红檀的的软轿，安步当车一路悠悠走回了璎华宫。
　　一路是凤尾竹森森翠绿，踩着石径缓缓走过，心中竟是一片平和，无悲无喜。
　　直到她在宫门口遇见了蕤君，还有落荫。
　　落荫是很喜欢孩子的，她抱着不满两岁的蕤君，坐在璎华宫门前的青石上教她说话，可一瞥见绾绡，便立时将蕤君交给侍立在一旁的雪梨，自己则大步离去，只留给绾绡一个冰冷的背影。
　　这不该是落荫的态度，她们是亲密的好友，共过患难，互为知音，绾绡盛宠时她不借势高攀，绾绡落难时她曾不离不弃，有时，绾绡会以为她会是这六宫中唯一伴她一世的人。
　　“她在恨我……”绾绡看着她离去，搭在云嫣臂上的手忽然绵软无力，她哆嗦着双唇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这不是您的错，娘娘。”云嫣低声道。
　　大息可以与南萧结盟，瓦萨也能联合西戎其余部落结成草原上最强大的骑兵，双方交锋，怎会不波及无辜。
　　落荫出身的克雷格部落，就是瓦萨的同盟之一，这是一个孱弱的草原部落，自然不是息萧军队的对手，已被接连挫败，据说为此的男子都只剩下了原先的十分一二，除了老弱病残，其余几乎都死在了汉人的长枪铁戟下。而绾绡，既是南萧的韶素公主，更是大息的殊妃，落荫焉能不恨？就算为着从前的情分不至于如男人一般兵戎相向，但已是形同陌路。
　　“走罢。”绾绡别过头，不再往风欣阁的方向看，抱起蕤君慢慢往殿内走，步履不自觉的沉重。
　　还进殿便有人先一步迎了上来，正是王福，而今的内务府总管。
　　“王公公来本宫这所为何事？”她精神不济，虽口吻客套，说话却有些恹恹的。
　　王福满面堆笑的将她迎进了殿中，如同从前侍奉她那样为她拂去座椅上的轻尘又斟了一盏茶，之后跪下叩首，“恭喜娘娘，皇上已命奴才将凤印交给娘娘保管。”他击掌，身后的小宦官立时捧着一个渗金牡丹透雕的盒子呈了上来。
　　云嫣结过，捧给绾绡，打开锦盒一看，里头果真是的凤印。白玉制成，雕着凤凰与云纹，绾绡伸手将其拿起在掌心把玩，意料之中的沉甸甸。
　　“皇上还说什么了么？”
　　“皇上说凤印由娘娘代掌，柒贤妃娘娘、许昭媛与娘娘共治后宫，不过……”他精明的笑了笑，不再说下去。但他没有说完的话，任谁都想得到。
　　柒贤妃有孕在身且无才，许昭媛胆小怕事，凤印既到了她谢绾绡手里，那绾绡便等同皇后。
　　可绾绡知道，皇后这个位子，永远也不会是她的，就凭她姓谢。
　　“奴才还有一物要交与娘娘。”王福手托着一本泥金封面的册子到了绾绡面前，“下月初，选秀始，这是参选人的花名册，请娘娘批示。”
　　“秀女？”她伸出抹了鲜红蔻丹的手指，拈起不算薄的一本册子。三年一选秀，她记得她入宫那年息宫正好结束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选秀，原来至今已经三年了。
　　所谓批示，不过是个过场，那些势力雄厚的门阀贵女，脚下不愁没有一条踏进皇宫的大道。她推开兰桂窗，阳光明媚洒在眼睫，春日到了，姹紫嫣红斗艳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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