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庆帝姬

　　8.

　　赵从珂与那个叫哲年的青年在房中叙旧，赵彦命人在房外守候，自己去了使团那边。北戎使团共约一百二十余人，为了表示对齐国的尊重，只有二十余人带了防身的武器。不过这只是进城的人而已，城外约五十里的地方驻扎着五百余人的北戎禁卫军，据说是城外常有盗匪横行，为保左贤王妃安全，这样的人数很有必要。
　　“有时那些强盗们会几百人成行，专抢过路的大型商队。”
　　这是事实。只是说这话的人显然没有做好准备，以至于眼神有些不自主的避开他的视线。那就表示，这不是事实，至少不是全部的事实。
　　赵彦独自回到卧房，没有听侍卫报告的关于赵从珂和哲年二人对话的内容，挥手示意他退下。
　　“退下吧。”他说，闭着眼睛，“不必报告我了。”
　　“是。”
　　过了好久，他睁开眼：“来人。”

　　门外的侍卫已经离开，哲年的随从在门口朝他比了个手势，哲年点了下头，而后示意他继续在外边守着。两个人的谈话仍然客气着，他们在叙旧，又不像是。

　　【您仍然这样美丽。】哲年用北戎语说，看向赵从珂的眼神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赵从珂毫不避忌的迎向哲年的目光：【这不是你该对我说的话。】
　　【许多年前，我就该这么告诉您。】
　　【你说过了。】赵从珂的笑至始至终都带着客套的拒绝，【我也说过了，你既然输了，就该认命。】
　　哲年垂首不语。

　　许多年前，他见到了那个传言中的王妃。那个时候的少女，虽然饱经磨难，却仍然有温柔的笑容，仿佛月光照耀下的呼兰河。他为她痴迷，为了她向那个人发出挑战，想以决斗来抢走少女。那个人接受了，可是他失败了。他确实该输，那个人一如她的名字，锋利、坚毅，她是西军引以为豪的统帅，北戎锋利的刀。
　　【伊勒德——】他低声呼唤那个名字，之后的声音压得更低，【王爷危在旦夕。】

　　遂城以北二十里的地方，有座小山丘。山丘下有一汪湖水，原本是路过商旅的必经的地方。但最近似乎有盗匪常出没于此，于是来往的行人全都绕道了。
　　赵彦的护卫今日送使团出城。
　　两方人马路在山丘前停下，做最后的道别。赵彦对妹妹没有太多的话要嘱咐，他该说的话都在昨天夜里说完了。此刻的齐国王爷显得有点冷漠，有点决绝。
　　“好好保重。”
　　“我知道。”赵从珂的笑容恢复了温柔，“九哥也是。”
　　赵彦翻身上马，吩咐身边的士兵：“走。”

　　虎贲军的旗帜慢慢的消失在远处，赵从珂脸上已无表情。哲年为她牵来了一匹马，她摘掉头上繁复的发饰，散下长发，脱去沉甸甸的衣裳，只剩下一件中衣。然而哲年、或者四周的北戎士兵，看向的她的眼神都干干净净，只有尊敬和肃穆。赵从珂从华衣上撕下一片布，随意的扎起散开的长发，束紧，而后翻身上马。

　　【阿息保。】
　　自称哲年的年轻人此刻右手搭在左胸，弯腰向她行礼：【请吩咐。】
　　【传令下去，前方有人阻拦。不必留情，挡住我们路的人，都是西军的敌人。】
　　阿息保的脸上露出喜悦与振奋：【是。】

　　是，王妃。

　　第二日清晨，驻扎在罗州城中的赵彦接到一封密信。信里只有两个字，扭扭曲曲的笔画透着写字人当时的恐惧：西军！
　　赵彦的手瞬间捏紧，指甲穿透信纸，狠狠的掐进了掌心的肉里。
　　“完颜宗赞。”他的恨像是喝下去的毒药，沿着他的血脉，游遍他的四肢百骸，越扎越深。
　　“殿下。”士兵在呼唤他。
　　赵彦回过神来。
　　现在去追已经来不及了，至少，他是那么告诉自己。第二次，他把妹妹送进了火坑。
　　赵彦看着驿站外的柳树，垂下的柳条随风摆动，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来人……”他的呼吸剧烈的起伏，“把那棵柳树……给我连根刨起——”

　　很久以后，重逢的兄妹平淡的叙旧。赵从珂像是说着一个过去很久的故事，她说九哥，你不是真的在乎我。你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要在齐国境内把我放掉。你想的是撇清关系，你雇佣强盗团，利用虎贲军，得知他们全部阵亡，立刻谎称他们全部逃走。九哥啊——我在你眼里，只是你找不回的尊严。
　　而直到那时，赵彦才知道并不是西军在半路上截杀了他们，那支使团，以及山丘下的五百人，全都是西军。真正的使团早在来齐国的路上就被截杀了，斩尽杀绝，就地掩埋。

　　赵彦说：可你没有回到上京。
　　赵从珂笑了笑：我没有回上京。
　　赵彦：你失踪的那些时候，去了哪儿？
　　赵从珂仍然保持着笑容，低头喝了口清茶。

　　强盗与虎贲军，都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对象。如果不是仰仗着人数上的差距——战争大多的时候都只是用人来堆人，战术是其次，士气也许稍微重要——西军没有那么容易获胜。即便如此，也是一场硬仗。数百具尸体堆砌在草原上，阿息保身上溅满了血，强盗的血，虎贲军的血，自己和同胞兄弟的血。算进伤者，他们幸存下来的共三百多人。仍有力气的士兵正挨个挨个检查地上的尸体，发现存活的立即补刀。
　　赵从珂站在浴血的草地上，脚下是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个时常在她门外守候的侍卫，现在穿着强盗的衣裳，脸上沾满了泥土，但她仍然认出了那张脸。他的脸上仍然凝固着临死前震惊的表情，好像看到了什么怪物。
　　指缝间的血渐渐变得粘稠，赵从珂张开五指又并拢，抬头看向走过来的阿息保。

　　【受伤的士兵留下来掩埋尸体，撑得下去的跟我上路。】赵从珂翻身上马，【如果能活着回来——】她停了一下，【你们的王爷在上京等着你们。】
　　一张张年轻的脸上透着肃穆与坚毅：【是。】

　　两百多人的队伍离开鲜血浸透的战场，向更北的地方马不停蹄赶去。谁也不知道，他们的路很快就要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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