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庆帝姬

　　赵彦回府时，康王妃正在屋中等他。看到赵彦进来，立刻跪下了：“王爷，修婕有罪，请王爷责罚。”
　　“你有什么罪？”赵彦扶起她，“有什么事站着说就好了，你我是夫妻。”
　　康王妃就从在宫中遇到赵从珂说起，说了在马车里二人的对话，说了赵从珂从后门进。而后说起赵从珂见到那胡姬时。
　　“她一见那女子，不知从何处抽出一刀，直刺过去……哎，都是我——”
　　赵彦一时无话，似乎在想着什么。康王妃垂头哭泣，赵彦稍稍回神，扶着她的肩安慰她：“算了，只是个胡人，杀了就杀了罢。不是你的错，从珂她——算了。”
　　他有想过赵从珂是为了不让那胡姬继续痛苦，可依着这么想，赵从珂该是带走她，而不是杀了她——赵从珂绝不会怕和他翻脸。赵彦安慰完王妃，去了院子里看。一卷草席裹着那人，的确是已经死了。
　　赵彦心中的怨恨忽然全都烟消云散，此刻他心平气和，仔细看地上那张脸。仔细一看其实不怎么像那人，不过大约因为都有胡人血统，乍看之下几分像而已。
　　大约两者皆有吧。
　　赵彦揣度着赵从珂的心思。
　　罢，她对那人亦敌亦友，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了。
　　赵彦转身，吩咐身旁随从：“找块好地把她葬了，棺材做好一些，立个无字碑吧。”
　　“是。”

　　一个多月前，他到西军营中议和。那时完颜宗赞似乎刚杀了个什么人，西军中颇有些不平静。再见时，七年前的戾气已经消散不见，完颜宗赞十分平静，抑或说是平淡。两人之间隔着一排长桌，隔着唐恪、永济。赵彦一直看她，有一刻完颜宗赞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十分漠然的眼神，仿佛完全不记得他是谁。
　　“小王赵彦。”赵彦冷笑着提醒她，“我朝陛下第九子，长庆帝姬同胞兄长。”
　　“哦，康王殿下。”完颜宗赞似乎想起。而后什么也没说，再也没看他一眼。戾气不见，七年前的嚣张却丝毫不减。还是目空一切，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赵彦捏瘪了手中金杯，终于是什么都没做。

　　第二日，他去了程宅找赵从珂。杨少乾比他先到，听说他来就躲到了一旁。赵彦和赵从珂说了一阵，问她是不是杀了自己新进府的那人。赵从珂毫不迟疑的承认了。赵彦闻言也没说什么，告诉她自己已经找了块好地将她葬了。
　　“九哥，”赵从珂将他从万千思绪中叫回，“你知道我为什么杀她吗？”
　　赵彦点点头。
　　“我看九哥并不是真的知道。”赵从珂又道，“这个人，太子也知道吧？”
　　赵彦略一心惊。
　　“太子行为不检，自有唐恪一党包庇。九哥却不行。这么简单的事，九哥为何一点都没想到？”不待赵彦回答，又道，“因为九哥对完颜宗赞恨太过，一心只为发泄怒气，大事全都忘了。九哥，你忘了我说过什么了吗？”
　　赵彦稍稍缓了口气，抬手捏了捏眉心。
　　“完颜宗赞一定会死，不过恐怕轮不到九哥动手。她会死在我手中。”
　　赵彦一愣，抬眼看她。赵从珂的表情不像是作假，她似乎早已笃定未来，一如她笃定完颜宗赞不会死、西军三月内必定来袭一般。
　　“好。”赵彦点点头，“那我就等着那一天。”

　　两个人又说了一阵话，赵彦有事先走了。他走了，杨少乾才从暗处出来，面如霜打的茄子一样，摇头直叹气。
　　“想想左贤王号称北戎第一人，统领二十万西军，刀下冤魂无数，竟然长着一张如斯漂亮的脸——简直天道不公。”
　　赵从珂笑道：“倒也不那么像，眼睛尤其不像。”
　　杨少乾又恢复了点精神：“原来真是个美人，我还以为是你情人眼里出西施而已。”
　　赵从珂也不恼，问他：“少乾就没有别的事想问？”
　　【她会死在我手中。】
　　杨少乾叹了口气：“殿下主意已定，我就不问了。”不问赵从珂是否真的下得了手，也不问那胡姬是不是真为她所杀。许多时他觉得赵从珂并不是那么在意那人，不过一切的答案，只有赵从珂自己才知道。
　　杨少乾弯腰，将棋盘摆上去。
　　赵从珂微微一笑。

　　立夏那日，故人至东京。
　　北戎内乱，周边诸国慢慢开始参与进去。高丽、蒙古、西夏，都意图趁机分一杯羹。朝中主战派奏请赵穆，请求出兵参战，伺机夺回幽云二州。赵穆十分迟疑，数日没定主意。后唐恪一党奏请攻西夏，赵穆一听十分满意。此时进攻西夏，进可收回失地，退也不会得罪北戎，反倒是有恩于他们。如果哪天北戎从战乱中脱身，也不会找齐国清算旧账。左将军樊让听到这话活生生气病了，而且一病数日，毫无回转的迹象。赵穆让赵彦前去探望，不过也就仅止于此。
　　赵彦去过左将军府，转身就去找了赵从珂。樊让若死，朝中支持他的人又少了一个。他到时院子里还有人，有些面熟，不知在哪里见过。
　　“我来帮先生引见。”赵从珂起身，那人也起身，“这是我同胞兄长，康王殿下。”又向赵彦道，“这是陈先生，八字军统领，九哥应该见过他的父亲。”
　　此话一出，赵彦略微惊讶，陈传的表情却是震惊。赵从珂说得不错，赵彦的确见过他父亲，他亲耳听过他父亲提起赵彦。可是赵从珂是从何得知？难道是手下的谁露了什么口风？
　　“原来是故人之子。”赵彦无意知道他父亲到底是谁，不过陈传还是可以结交，“久闻八字军大名，如今终于得以一见，先谢过先生救舍妹之恩。”
　　两人客套了一阵，都坐下说话。过了一阵陈传离去，道是过几日再来叨扰。赵彦似乎和陈传十分说得来，送陈传出去后倒回来跟赵从珂说：“我看这个陈传很不错，你有没有再嫁的意思？”
　　赵从珂正收拾茶具，闻言自鼻腔里发出一声笑。赵彦皱眉，但也没有继续说。不过他倒是想起，的确可以给赵从珂再觅一位驸马了，一位真正的驸马。最近朝中事务实在让他无暇分心，此事暂且交予康王妃好了。

　　下午时，赵从珂带着杨少乾外出游玩。杨少乾一日会换三套衣裳，衣食住行上都十分挑剔，典型的王孙公子。今日他着一身牙色衣裳，紫带束发，加之他本就玉面长身，望之十分出挑。二人骑马过城东，行至城门前垂柳下时，杨少乾抬头瞧了头上垂柳一眼。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年携手处——”顿了顿，“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赵从珂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杨少乾终于恢复了潇洒的模样，摇摇手中折扇，笑盈盈望向路边的俊俏少年。

　　【蕊初。】

　　大约是喝多了酒，伏在草地上酣然入梦。梦里依稀是马蹄声阵阵，刀光血影中，那人伸手接住了砍向她的弯刀，揪住她的衣裳将她拉到身后。
　　杨少乾喝着酒，看到躺在草地上的赵从珂猛地坐起，神色惊慌：“伊——”
　　霎时收声。
　　杨少乾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他要记得没错，完颜宗赞北戎名字叫做伊勒得。
　　“殿下，”杨少乾叫她，“殿下心里，是不是很苦。”
　　赵从珂难得的没有回答他。
　　杨少乾后来再没有问过这个问题。

　　樊老将军身体很硬朗，躺了半个多月终于爬起来了，抖擞抖擞精神又向皇帝请命要带兵去打西夏，让皇帝怀疑他当初根本就是在装病。皇帝本想让他留守京师，想想各国现在都自顾不暇，大概也没人会来打齐国，最后才放了他走。
　　樊让离京那日，赵从珂也出了京，此后半年都没有再回东京。

　　北戎内乱打了一年，第二年入夏时才终于平息。西军损伤六万，十分疲乏。完颜晟命完颜宗赞为大司马，让她整顿北戎各部军队，休整后伺机夺回被蚕食的领土。一年来她南征北战，刚回京师不久，又要挥师向东。
　　回京那日，完颜瑾去看她。完颜亮一年来一直跟着完颜瑾，一年不见个头又高了。完颜宗赞让他先去院子里跟完颜英玩，留了完颜瑾在屋子里。
　　完颜瑾梳起了妇人的发式，眉目间淡淡的疲色。
　　“驸马是哪位？”完颜宗赞问她。
　　“莫顿的哲宗。”完颜瑾笑容里隐约的苦，“上个月刚完婚，马上我就要过去了。哲宗要跟你去高丽吧，你替我照顾他。”
　　完颜宗赞道：“我可以留他在上京。上京还需要人护卫，西军也要留一些在这里。”
　　“不必了。”完颜瑾笑笑，“哲宗十分敬佩你，总是说起你。莫顿有两万人，跟你去你会容易些。”
　　战时的婚姻，多是因为政治和军队。即便如此，完颜晟也为她选了一位好夫婿，她并没有什么怨言。
　　“瑾。”完颜宗赞叫她的名字。
　　完颜瑾抬头，看向那张脸。那张她从小看到大，却越来越陌生的脸。实在是好看呐，比整个上京的少年郎都好看。完颜瑾想起许多年前她才带回赵从珂时，太宗因她擅自用兵勃然大怒，罚她去戍边。年终时她回来过年，太宗已经不生气了，跟完颜宗赞打趣：既然娶了王妃了，那不妨再娶几个妾。我看瑾不错，你把她纳了吧。
　　那时赵从珂就在一旁，低着头恭恭敬敬的倒酒。完颜宗赞闻言转头，看向赵从珂。

　　“平安回来。”完颜瑾道。
　　那么多年，她能说的只有这么一句。
　　完颜宗赞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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