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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onlight Sonata
除夕夜,伊藤大宅比往日都要热闹,亲戚们从各地回到本家共度新年。酒足饭饱之后,男人们聊天打牌,女人和孩子们守在电视机前看红白歌会,尽情享受欢乐的团圆夜。
伊藤宁次对这些都不是很感兴趣,十点一过就上楼读书去了。母亲对他呵护备至,他曾在电话中提到在学校里选了欧美文学鉴赏课,回家就发现在书桌上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放了长长一排盲文英文书。刚刚她上来给他送了热茶和点心盘,拉上厚厚的窗帘,为他添衣,走的时候不忘关上门,脚步都放得很轻。
其实宁次此时并不需要安静,楼下不时传来的家人的笑闹声让他觉得很温暖,就像这熟悉的茶香,近在手边,把人融融地包裹起来。
书读得并不认真,遇到生僻的英文单词他也懒得用电子词典去查,索性就这么跳过去,对文意理解个大概就足够。侧耳听见木质楼梯上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路拉开壁灯,他猜是花火。
果然,门敲了两下,不等人应就被推开。
“哥哥,有你的电话!你把手机落在起居室啦。”
伊藤花火,妈妈亲哥哥的女儿,伊藤本家的大小姐,开学读高一,从小跟他在一个屋檐下长大,情同亲生兄妹。除了很会向家里的长辈和他撒娇之外,对待外人自带女王气。懂事以来就以哥哥的守护者自居,这一点却让宁次很头疼,因为这丫头太敏感,像个斗犬一样闻到别人对他有冒犯或者伪善的意思就摆脸色,当然,随着接触的人群年龄不断增大,好奇减小,花火的脾气也收敛了许多。
“天天是谁啊?女孩子吗?”
宁次并不回答她,接过手机做了个向外摆手的手势哄她出去,自己踱到窗台边。
“宁次吗?新年好!”电话那头是无论何时都很健气的声音。
“新年好。”这边同样问候道。
“我跟朋友一起去神社倒数跨年,现正走在路上,你呢,在家?”
“恩。这边刚下了雪,不准备出门了。对了,贺年卡收到了,谢谢。”
“啊,给你的那张卡片条码被我不小心扎破了,万一中奖兑换不了,不要怪我……”
“没关系,你照价赔偿就好,或者从工资里扣。”
“唉?!!按理说奖金还该分我一半才对吧?万恶的资本家!”
想象着女生跳着脚抗议的样子,男生的心情莫名其妙变得很好。
……
“离神社还远吗?给我形容一下雪国的冬夜吧。”聊到一半,宁次透过窗帘的中缝触到冰冷的窗面,随手敲了两下,忽而对外面的景色产生了兴趣。
天天闻言把精神转回周身的环境上,城市的夜景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道路中央的积雪被清扫过,只有刚刚飘落的浅浅一层,临街的商店门口是形态各异的雪人,一片黑白分明的天地中,最显眼的其实是那轮又大又近的明月,比满月缺了一点,却在这相对静谧的雪夜中显的很亮。天天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首先闪入脑海的竟是一首乐曲。
于是她说:“so-so-so”
宁次瞬间就明白了,一阵心领神会的欣喜。
他拉开窗帘,走到钢琴边坐下,将手机放到琴盖上,开始弹奏那首贝多芬的月光。
不像初遇时那般困惑于选择何种节奏、强弱,宁次随着自己的心境弹去。清冷的夜色中有柔和的月光,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大家带着美好的愿望向前走着。他想表现的便是这样简单又具体的场景。
花火倚在门边看呆了。大概是由于从来都没有见过面部表情的缘故,不知道人们面对各式各样的情形可以摆出各种丰富的样子,像他这样的人实际上表情和肢体语言都比较单一、匮乏。宁次个性认真内敛,于是绝大多数时候表情都很平淡,不太会显露情绪,不了解的人也许会以为他很冷漠。面对他所重视钢琴更是略显严肃,无论演奏什么都沉着冷静,端正坐着,连动作幅度都很小,更不会像很多演奏者一样摇头晃脑一脸痴态,表现出很投入的样子。
可是这一次,她确实能用眼睛看出他很投入,投入于自己的创作。头微微仰起,好像在看着很远的地方,不再刻意控制身体的幅度,弹到悠扬的地方手臂会抬高,为了延长音符的余韵手指会从琴键的末端滑向里端。房间没有开灯,只有月光笼罩着他的身影,一片朦胧中也能看得清他脸上的表情,是舒心的笑容。
哥哥他现在一定很开心吧。
天天,到底是谁呢?
新年新气象,开学后,天天又给宁次带来了新鲜事。
“我打工的酒吧来了个黑人钢琴师!弹得曲子都特别带劲!他最擅长的风格叫什么来着……”
“爵士?灵乐?”
“不对,是个很绕口的名字。”
“boogie woogie?”
“对!宁次要不要去听一下?”
没法拒绝,她降临到他身边,似乎就是来带他去冒险的。
于是约了周五放学在离酒吧更近的宁次的学校见面。六点多,天天急匆匆跳下公车,逛进这座跟公园融为一体的校园。还有一个月才到期末,不像其他专业的大学生一样可以临时抱佛脚,艺术类院校的学生已经在为期末作品做准备了。沉灰的暮色中,教学楼内几乎每间教室都灯火通明,美术室、排练室,有的安静有的喧闹,校园反倒显得比白天还要更有活力一些。
按照宁次邮件中的指示走进器乐部的大楼,经过一间间小排练室,不同的乐曲从不同的门内飘出来,像是旋钮变换着音乐调频。
在二楼东边的一间排练室门口立定,窗缝中透露出来的是一首悠扬的钢琴与小提琴合奏曲。拉小提琴的女生长发披在肩头,动作和琴声一样优雅柔美,她一瞬不瞬地望着身边钢琴伴奏的男生,不知道是沉醉在谁的琴声里。
“一般人被这样盯着早毛了吧,当宁次的花痴粉还真是方便呢。”天天撇撇嘴,悻悻倚靠在门上。
一曲终了,男生合上键盘盖准备起身。
“不再练一遍了吗,宁次学长?”
“下次吧,晚上还有事约了人。”
门同时被敲了两下,一颗圆圆的脑袋探进来,“打扰了,可以出发了吗?”
宁次站起身来穿上外套,“这就来,天天。”又询问一旁的“学妹”,“你不走吗?”
“啊,不了,我再练一会儿,你们先走吧。”女生把刚刚放到琴盒里的提琴又重新拿了出来。
“那好,再见。”
“再见。”天天也跟着点头道别。
“很有气质很漂亮的大小姐呢。”刚走出去没多久,天天便感叹。
“你说藤崎吗?”宁次边走边整理围巾,“她是去年秋季入学的同级生,却一直很客气的管我们都叫前辈。年后的特产交流烤肉会上认识的。”
“特产交流烤肉会?”某人显然对这个词更感兴趣,“这是什么活动?你们学校的传统?”
“是一个叫秋道丁次的男生自行发动的,放假前就通知了一些外地的同学开学从家乡带特产来,说是什么‘以吃会友’。”
虽然对吃没有那么大的热情,但宁次确实在这个活动中认识了不少外专业的同学。他平时独自住在校外,也没参加什么学生社团,因此除了一起上课的同门,认识的人并不多。借此机会,大家才了解到这个看起来冷淡又特别的男生其实挺好相处,路上碰到也会主动开口跟他打招呼,宁次不再经常一个人沉默地走在校园里了。
“你感兴趣的话,下次叫你一起?”
“可以吗?太好了!”
藤崎原爱站在窗边看着宁次和天天从教学楼中走出来,两人的动作并不亲密,天天甚至不去扶他,看起来好像宁次在带路似的。他们应该只是朋友吧,她想,支起提琴,拉一首没有伴奏的《沉思》。
吃完饭来到目的地,酒吧还在进行着营业前的准备,正好为两个琴手留出了交流时间。“这是宁次。”“这是雷尼。”天天为他们做着介绍,宁次伸出去的手被一张宽厚温热的大掌握住。
“小伙子,你是来听我弹琴的?”他的声音天生带着愉快的腔调,日语洋味儿十足。
“天天说您擅长boogie woogie。”宁次礼貌作答。
“哈,那都是印在宣传册上糊弄人的名堂!我其实喜欢即兴作曲,想起来什么就弹什么。来来来,给你露一手!”雷尼把宁次引到钢琴旁,反倒让他先坐下。“听说你是专业学这玩意儿的?那你先弹首曲子,最好是快一点的。”
宁次没怎么多想,顺手弹起来下午才练过的肖邦《革命练习曲》。一曲奏罢,雷尼打了个响指,似乎已经结束了构思。“ok,下面你只留右手,把左手的部分交给我。”他这样说着,不客气的坐在了宁次身旁。
宁次有些惊异,因为这首曲子的右手部分相对简单许多,主要就靠左手不断变换的音流来表现出奔腾激昂的情绪,正是演奏的华彩之所在。不知道会被他改成什么样子,宁次还是打了三下拍子抬起右手跟他同时起步。
对方果然只控制低音区和中音区的按键,却换了风格,将曲调变得诙谐活泼,宁次也不得不跟随他调整着节奏、强弱。左手仍旧是奔腾活跃,抢风头般在琴键上跳着跑,偶尔还伸到高音区敲两下,却不盖过右手的主旋律,两人仿若斗智斗勇又相辅相成。
弹奏结束,高昂的情绪还在回荡,兴奋写在他们脸上。“你的脚没事吧?”雷尼首先问出这句话,然后两人一起笑出声来。
刚才他们的表演一定很难看,除了手上争抢键盘,脚下还争抢踏板,快赶上Victor Borge的钢琴喜剧了。但是即兴创作出来的乐曲却能用惊艳来形容。
宁次意犹未尽地凭着记忆又独自弹奏了一遍,比头一回流畅了许多。
“没错吧?”他边弹边问。
“大概吧,哈哈,我都忘得差不多了。”
于是这变成了开场曲,宁次演奏完毕回到舞台旁边的座位上,欣赏雷尼的其他即兴表演。期间,一名穿着低胸吊带衫的性感女子走到他面前,俯下身用宁次小桌上的蜡烛杯点染自己嘴里叼着的烟,姿态撩人。被勾引的的对象却无动于衷,女子自讨没趣讪讪离开。
“Cool!”天天的同学好友、打工的同事井野看到了这一幕发出赞叹,“你那钢琴王子还蛮有型的嘛。”
天天皱着眉听完她的描述,心里挺不是滋味,她有些后悔带宁次来这种地方了。虽然他本人对刚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但她却替他感到羞愤。
十点刚过,舞台撤下了钢琴改换成视觉系歌手,霓虹闪烁,休闲静吧变身为年轻人的午夜场。音箱放着震耳欲聋的舞曲,人跟人只有面贴面才能听得到对方讲话。天天将宁次引到自己工作的水吧旁坐下,调了一杯饮料递给他说,“我就在离你两步远的地方,有事招呼我。”
宁次回了下神,刚想问她何时才能结束离开,天天已经侧身去打理顾客了,他叫了两声她的名字,声音被吞没进周围的杂声里,只有自己能听得清。
闻不到气味,听不到声音,触不到身形,她虽然只离他两步远,却令他无迹可寻。喧嚣将人的大脑填的满满当当,他的感官却空空荡荡,她变成一个隐形的人,在他所无知无觉的环境中消失了。
伊藤宁次不喜欢这种感觉,非常不喜欢。
还好这种状态只持续了不到半个小时,天天就把他带出来说可以走了。
“下班了?”
“啊……对,井野说她可以值夜场,因为再晚都有人来接,有男朋友就是好啊!”
迎面而来的空气有些阴冷,刚刚下了场小雨,路面湿滑。天天勾起宁次的胳膊,两人一起小心向前走着,在周末晚上悠闲的人群中行进,看起来就像是相互依偎的一对普通小情侣。一个聒噪一个偶尔吐槽,是他们惯常的交流方式。
聊到学校建设新教学楼,把天天所在的摄影社活动室,那一排小平房给规划掉了,她正义愤填膺地抱不平,又忽然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停下脚步,“宁次,你家厨房从来不开火对吧?”
“恩。怎么?”
“能不能借给我改造成冲洗胶片的暗房?”
就知道要来个麻烦,“你还在用胶片相机啊,两大胶卷厂不都停产了?”
“人家这不正在攒钱买专业单反吗。谁能想到科技一进步,从小玩到大的东西(胶片)就变成奢侈品了。玩胶片现下还是复古时尚呢!
“究竟好不好嘛?这是我一生的请求!拜托了!”
感觉女生在自己面前站好,刷地鞠了一大躬都扬起风来,宁次有些想笑,“那就多求我一会儿吧。”
“我每周日早上可以请你吃早餐!”“我帮人冲洗照片赚的外快可以分你一成!”“两成!”
……
她摇晃着他的胳膊各种央求,动作时衣物摩擦的声音都能听得见,哈出来的热气给周身增加了一点点温度,这让他感到安心。
周日一大早,天天就驮着一堆装备上门了,果然带着热包子做早餐。忙完清扫工作,便钻进厨房开始了装修工程,安窗帘,换灯泡,乒乒乓乓不亦乐乎。
宁次在书房练琴,却总是走神,一首革命弹着弹着又往那天的即兴曲的方向去了。脑子里有很多新的旋律呼之欲出,比那些固有的练习曲有着更加强烈的表达欲,隔壁不规律的噪音也让他安不下心。于是干脆走出家门去附近的公园散步。
“要不要下学期再主修一门作曲?这样也许会占用单独辅导演奏的时间,不知道导师会不会支持……”他在花坛前的长椅上坐下思考。
不多会儿,手机响起来。
“宁次你出门了?不会嫌我乱生气了吧?”女生的语气有些抱歉。
“没有。”他这才想起刚刚忘了给她打招呼。
“啊,那回来的时候去超市买些食材吧!我发现了一个电磁炉,中午可以吃火锅!要豆腐,平菇,卷心菜,素面……”
“你说这么多我记不住啦,等下发邮件吧。”
一会儿邮件传来,除了一堆食材名,还有句话,“竟然没找到碗筷> <图方便的话直接买带筷子的桶装面回来吧,一定记得哦。”虽然读屏软件没有读出符号表情,但是她该是何种语气他也想象的出。
宁次轻轻笑了下。关于课程安排和发展方向的事,既然有想法就找导师商量一下吧。他放松肩膀倚上靠背,准备晒会儿太阳再出发。
身侧的树木抽出新芽,草坪刚刚被浇灌过,冒着混杂泥土味的清新气息,孩童追着小狗跑过,奶奶跟上去叮嘱着小心。又是一个星期天的早上,薄阳暖照,晴日方好。
这是19岁的春天,他们离开家乡来到东京已经一年了。
几乎无处不在的无障碍设施让伊藤宁次和其他许多视障人士一样可以在这个城市自由地行走和工作。独立比呵护更能让他感到有尊严。
认识了很多人,听了很多风格各异的音乐,他甚至想要开始自己创作。
更重要的是,有这样一个人,让他觉得生活还可以有一种更美好的可能。
他想要好好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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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就这么写完了,更得好慢,完结得好快的赶脚……其实,流水账也不必要写多了,意思到了就好了。
构想中整个《外面的世界》是个讲述相遇、成长之类的中长篇青春小说,这第一章以伊藤宁次为视角,写他怎么开发感官和感情,见识到更灵动、更广阔的世界的,风格主打清新励志= =
为了配合主题,第一次以残障人士做主角,(不知道心理揣测的到位不到位,有没有出现常识性bug)不过我有有意淡化这个印象,比如让宁次在运动中出场,给人感觉他很健康,在现在这个科技发达的时代,他上网、玩手机、购物、做家务都不成问题。而日本东京本身就是无障设施做的最好的大都市,道路、地铁、电梯、建筑都有盲人指示,出街工作的盲人也随处可见,他们就正常生活在人群中,并不是件需要避讳的事。(日本的残疾人福利很全面完善,比如教育、供养和提供工作机会,企业为残障人士提供各岗位还能免税)
这里的宁次总体来说其实是个挺积极向上善良友爱的好少年,只不过因为从小生活环境闭塞,又天生面瘫,才有点内向、冷淡。我设想他这样的人,自尊心强,同时又自尊心脆弱:希望别人关注他,看到他能力,很多事情他可以比常人做的更好;又不希望别人对他特别关注,刻意对他小心翼翼的帮助照料。因此,从小习惯与残障儿童相处的天天就特别“对他胃口”,一方面在行动上自然而然的就把他照顾周到,一方面在态度上又“漫不经心”,觉得很多事情宁次自己就能够做,不忌讳“指使”他,让他自己来。她性格外向又拉着他长了很多见识,于是就更加吸引宁次跟她亲近并产生爱慕。
至于天天自己的故事,其实还没有正式开始讲述,不过那肯定是还要广阔一些的世界,有更多的人物出场,也会有现实的矛盾纠葛,就不会跟第一章一样顺利美好的像童话啦。
再至于他们两个会不会有更深刻的交结,你们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