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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她到底……是以什麽心情看著即将坠毁的昆仑山呢?
他偏著头,自馀光中,注意著背後那位只能生活在仙人界的女子。
***
那是发生在仙界大战刚结束几天的事。
西方的土地上有一场大爆炸,遥远一方的爆炸光芒将西岐当地的夜晚亮成白昼,可见那是只有仙人的技术才可能产生的爆炸规模,然而仙界尚在整顿中,伤病者一堆,关於妖怪仙人的申诉亦突然暴增,正是人手短缺的时期,也因这场爆炸发生在无人地区,结果在派遣初入门的道士察看後,以某位散人的法宝实验失败做为结论,便草草结案了。
没有异状的爆炸--如果是太乙真人到现场,他一定会狠狠训那位道士一顿吧,不过现实是他正忙著升级哪吒,所以疏忽了,元始天尊伤重疗养,所以疏忽了,杨戬正忙著重整态势,所以疏忽了,太公望有更加重要的任务在身,所以他也疏忽了,这场爆炸和妲己甚或是历史道标全然无关,太公望一众光是要集中精神应付巨大的敌人已经力尽,所以他们的疏忽尚在情理之中,还好当濒临死亡的她在单人病房等死时,总算有被注意到。
那位女子,应该是女子吧,认出她勉强能看的半张脸的人是这样说的,她的身体已经融蚀扭曲不成样,连第二性症都难以辨识,在勉强来到西岐後,她焦黑的下肢便碎掉了,右边的身子连同脸部则是化成一团团的固液体掉落,右臂已经不见了,这种情况下就算是仙人也该早已死去,可是她却还苟延残喘著,彷佛即将烧尽的残烛。
光是站在门外都能闻到死亡的恶臭,连经历过大风大浪什麽病没有看过的医护老鸟,都悄悄祈祷著快让那烛火灭了,别再折磨那位女子了,有人提议现在就让她去吧,可是被否决了,似乎那位女子还能发出一点声音,她表示要见某人最後一面。
来了一位根本不可能在城内看到的人物,大家吃惊地下巴都快掉了。
原来,她想见龙吉公主。
公主来时脸色很差,除了身体不适应人界外,大半还是看到将死的友人而悲痛不已吧。为了听清楚那微弱的死前遗言,公主靠近病人的脸庞,仍旧很伤心的样子,那位女子应该是很亲密的友人,即便在仙界大战中失去了许多朋友,公主仅是表现出疲惫,而现在,龙吉公主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那位女子呢喃著歪曲的声音,传递著歪曲却比任何一刻都要真的事实,随著话语吐出,烛火抖动地越发厉害,却不是如释重负造成,现场不再是悲伤的气氛了,取而代之的是十尺内都站不住人的寒意。
忽然,话讲到一半,无预警地,心电图很不自然地轧成一直线,像似触动某种开关而暴毙,这似乎也让公主很错愕,她利用了一点术的技巧,尝试要将病患从死亡拉回,说著她还不知道为什麽前不准死,本来旁边的人第一时间也是想抢救,随即在第二时间陷入震惊中--为何仙人等级的病患没有被封神?
抢救未果,龙吉公主微微弯著腰双手称在床沿,她低垂的面容为黑发覆盖,不知现在是摆出哪种表情,她是在想什麽呢?遗憾友人死去,还是怨恨与谜底擦肩而过?不管如何,她甩著头发抬起脸时,已经恢复始终如一的平静幽雅。
仙人没有被封神的消息马上传到了元始天尊耳中,老者伴著侍童白鹤出现在病房门口,闹的劳师动众,众人各个露出诚惶诚恐的模样,只有公主,唯独只有她,是那麽冷静,几乎冷淡。
「既然您拥有千里眼,您一定看到爆炸现场了,请问您敢说您完全不知道『他们』的存在?」龙吉绝不是不看场合讲话的类型,只因这问题本身太过迫切,她的一生、她弟弟的一生、她父母的一生都与之有关。
「龙吉公主在说什麽呢?」
「两千多年前燃灯和我都有遇到,那时您说……咳咳!」龙吉公主尚未说完就被自己止不住的咳嗽打断,元始天尊便趁这间隙取得发话权。
「公主,抱歉啦,我年纪大了,一千年前的事我都记不住了,更别提两千年前啊,况且那场爆炸发生时,你也知道我这垂垂老矣的身子,光要维持封神力场便很吃力了,那里能够看那麽远呢?」和打太极的内容恰恰相反,一道犀利的目光自厚重的眉须中射出,「如果是很重要的事,我一定会注意。」
捂嘴轻咳的龙吉公主顺著目光看向遗体,从元始天尊的状况来看,封神力场运作正常,连宝贝人都可被封神台召去,为何躺在那里的兰却没有?或许兰灵魂的本质不再与人相似,尽管是以人为基础,却已经不是人了,当兰想依自身的意志透露真相时,某些不属於她的部分强制她闭上嘴,那不是她的表层意志控制的现象,更加偏向潜意识或直觉的东西。说到直觉,龙吉公主似乎也是依靠直觉,学习如何控制力量的平衡……
自己,真的还是自己吗?
***
人死了,不能复生。
即便仙人能利用封神台使死者苏醒,强行留住魂魄与□□始终是有违天道,减少生与死的连结方可避免天降之灾罚,所以亡者们必须寄宿在封神台中,生者们要承受那思念之苦。
失去家的昆仑仙道目前暂时借住西岐城,与死亡两字几乎无缘的他们,如今也悄悄染上一层阴色,什麽仙人超凡脱俗、无比神妙全是狗屁,对昆仑的仙道来说,师父如父、弟子如子,在仙界大战中,他们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兄弟姊妹、失去了伙伴,仙道初次切身体验何谓失去太多生命,夜晚在城内无人处,往往都能听到有悲痛的哭泣声。今夜,杨戬完成代理军师的工作回房间的路上,碰巧给他遇到了这麽一位难忍伤心的年轻道士,在不被发现的状况下他守候在一角,就怕那年轻道士会想不开。
「很苦啊……」听著哭声,他脱口道,似乎那阵阵掏心掏肺的哭声触动了他内心的一部分,仙界大战中他失去了很多,可能也比别人更多。
余月的晚风不凉,反而带有些微暖意,吹拂中,开得正茂盛的桐花散落如雪,水蓝长发的清华公子迎著这阵缤纷落英,拂过脸颊散落的花瓣,宛若碎片。
哭声早已止息,他却未曾移动脚步,品味著自己的残缺。
寂静中,他才察觉了那细微的波动。
喂!这样子很不妙吧?号称昆仑最强战士的他,竟也需在寂静中方始察觉的异样,这下当然不得不去关切一下--
***
龙吉公主并不喜欢夜晚。
她偶尔还是会作著,那个在青鸾斗阙边躲避父亲边向兰求救的梦,说是梦不如说是回忆,发生在夜晚的回忆,所以她不太喜欢,夜晚。
如今,她已经知道那个晚上是兰故意闹失踪,可是仍旧不知为何那些人要让父亲……她知道有人不怀好意,却不知对方的意图,为何要操弄他们的生活?知道痛有多痛,为何还将痛苦加诸他人?龙吉所知有限,但唯一肯定的是,她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龙吉公主能感觉到某人、某种力量的迫近,就像梦里、就像过去那夜里,黑暗迫临,再次。
时间,真的不多了。
***
月下,有佳人持剑翩翩舞若惊鸿,沾染月银色而纷纷落下的桐花,自那人衣袖上弹落,顺法宝二龙剑所覆之气翻滚而不坠地,随著划过的轨迹缭绕,剑尖宛如曳著一条长长的素白丝带,连绵不止满了一庭,可见其走势之精妙惑人。
「她在练剑?公主会用剑?」来查的杨戬吃惊道,他消去气息隐身在黑暗中偷偷观察,尽管有些失礼,但是能够观摩水之仙女练剑,这种学习的好机会怎麽能放过?
公主和玉鼎真人的剑技有些相似,讲求速度与精准,然而隐隐之中又能感觉有股尾劲在,使碰上的花瓣久久不落地,是法宝的特性吗?可是一般来说发出的能量离开本体後,会随著时间衰退,究竟是如何才能做到如此持久?待杨戬思考时,连娟花缎头尾已然相连,两柄剑凭空一转入鞘,整段演示除了剑招精巧外,整套剑法的起承转合乃至於吸纳吐气无不面面俱到,尽管杨戬稍晚才来,也能感受到一气呵成的爽快感,忍不住想拍手叫好。
龙吉公主微微一笑:「杨戬,这麽晚怎麽还不睡呢?」她转身看向庭院角落的黑影。
被公主一念,心头便一震,除了讶於自己被发现外,更是担忧著那位仙女状况看起来比想像中糟糕,方才没有閒仔细端详公主的脸色,现在借助月光一看,竟比十数日前还要憔悴不少。
她现在能维持正常的呼吸,果然是靠云中子的药吗?杨戬暗想道,她的情况比预想还差,是因为她常趁夜晚练剑,用药过渡导致的吗?这不妥。
「公主。」杨戬的一举一动全看在龙吉公主眼里,她知道年轻人想说什麽,她将避开这个话题。
「即使是仙道,体内的器官也需要躺平才能得到休息。在我们作师傅的看来,弟子长再大,还是像孩子一样,我想此刻的玉鼎真人,心里一定也是牵挂著你的,所以别太忙於公务而晚睡了,好吗?」龙吉公主这样简直像职业病发作,就算不是自己的弟子,还是忍不住鸡婆地端出师父的架子。
「好,我下次会注意的。」杨戬陪上他擅长的迷人微笑,这一招曾经吃定无数人。
「杨戬,我知道你是个乖巧的好孩子,但笑一笑并不能解决这个问题。」龙吉感受到打发意图才这麽说的,而且她年纪是杨戬的十几倍,当然不吃这套,杨戬的笑容僵住,连他师父都受不了的攻势,竟然被龙吉公主挡住了。
「在下知错了。不过,真的是好久没听人说教了呢。」
「呵呵,现下又有几人敢管你呢?本领高强、受人信赖,又位居管理职,大概只有妻子能管得动吧……我家的碧云你觉得如何呢?她每日都相当挂念著你唷。」喂喂,这丘比特之箭也射得太无预兆!
「就请别调侃我了。」杨戬面有难色地求饶。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话才告别,气氛尚算和乐,偶有几声笑声与,轻咳声。
听到咳嗽与不顺的呼吸节奏,杨戬是想说些什麽的,可是当他看入苍凉的草色双眼,他便将到口的话吞下肚,现下尚有几人管得动他,但是公主,如今又有谁能管你呢?
***
龙吉独自一人在雨中漫步於空荡的林间,一路走来,款款动人,寒雨浥衣,她亦不以为意。
要瞒著赤云、碧云出来很容易,只要说她想独自静一静便不会再来打搅。问题是,她为何特地吃了云中子特制的药,跑到这种荒山野岭。
她自己也不太清楚。
龙吉公主没有张起雾露乾坤网的水膜,所以她可以直接接触所视、所闻、所感受:树皮的粗糙纹路、花苞的脆弱、百鸟的聒噪、雨水的湿冷、空气洗涤的清香。
她徒劳无功地将濡湿浏海夹往耳後,但没过多久又会贴回脸上,她未显烦躁,甚至很愉快,嘴角正轻轻上扬,她似乎有点了解了──哪,燃灯,你第一次来山里也是这种感觉吗?
走了不知多久,遇到了一条山道,龙吉公主转而顺著山道走,这里并不是交通要道,倒是偏向寻访名胜之用,虽然因为战争与天气而没有人来,但时而能发现小贩占据痕迹的定点。
欣赏青山绿水时,忽传几声不成调的琴鸣,龙吉循声而望,发现一座建在断崖顶的简陋凉亭,也没多想,便往那飘上去。
弹琴的是位壮年男子,黑发,身高偏高,瘦但肌肉结实,穿著西岐当地百姓的服装样式,不过若眼尖的会发现,衣服质地比一般还要好。男子不会弹琴,是位初学者,但是他很认真投入,假以时日说不定真能有所成,公主静静地飘在凉亭外,等待男子将乐曲完成。
「你,非常地专注呢。」从不可能有人站的地方传来声音,当然把男子吓得半死,不过他好像有点见识很快不再惊吓,毕竟近来仙人频繁出入西岐,大小场面也是看过一点的。
「失礼了,因为听到琴音而好奇来找,在此种深山与时局遇到,也算有缘,还望公子勿怪。」此时的公主已经利用法宝的集水功能,将全身上下给弄乾了。
男子先是愣愣盯著走入亭中的绝代佳人,後来发觉太过无礼,赶忙哈哈笑道:「不会不会,一人弹琴也怪寂寞的,有人相伴当然是最好,听雨观山加之赏美人,岂不快哉!」亏他还能反应这麽快,没有沈入那温顺如水的形象中,不过性格使然,调笑轻浮始终藏不住,公主只作不知,含笑带过。
「咦,这是六弦琴?现在都是六条弦了?可否借我看看?」男子示意请便後,公主随手弹拨几声,「真怀念,好久没摸琴了,以前我弟弟曾经送我一张琴,不过还只是五弦的,请问究竟是何时开始使用六弦琴的呢?」
「仙女在仙界可能有所不知,这五弦变六弦,是几十年前姬昌大人改的,现在市面上流通的也大都是六弦琴了。」
「恩……改得好,」龙吉赞道,纤纤素指轻盈来回,似乎抓回不少感觉,「这一改使音律更加完备了。」听到公主称赞前西伯侯姬昌,男子脸上浮现稍微扭曲的表情,看起来在忍著一些情绪,然表情古怪的不只他,不知何时,龙吉公主的双颊泛红,因为她很白所以格外明显,但那并非兴奋或激动造成,碧色双眸的晕眩表明她病了。
「你还好吗?是不是淋雨感冒了?」男子关心问道。
发热的身体正向她抗议,近日来每天都是这样的,龙吉忍住咳嗽,声音压得低低地道说:「老毛病了,一会儿就好。」语毕,指下琴音少了几分云淡风清、多了几分冷傲倔强。
翌日,周武王听从代军师杨戬之建言,拜会寄居西岐城的昆仑诸仙。这阵子仙道们大致安顿完毕,杨戬认为与能人异士多加结交,也是国君的职责,故有此行。
「武王,去拜访龙吉公主前请容我再提醒一次,你可别叫著大布丁小姐冲上去抱住人家啊,虽然有雾露乾坤网在我不认为你抱得到……总之,贵为一国之君,面子还是要顾一下的。」
「是、是、是。」
尽管杨戬再三提醒,武王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真是伤透人脑筋。
「那麽,进去罗。」
龙吉公主居住的净室,空气明显与户外不同,视线朦胧彷佛山中的雾气收纳了一部份在此,燃著的清新香气听说是由云中子调配,这家伙除了恶心烂泥的活体药方外,原来还有这种才能,真是令人意外。净室的空间不大,在装潢上费了不少功夫,利用多重纱幕与卷廉将空间做切割,达到恰到好处的分隔感又不会太过压迫的效果,碧云将武王一行领到类似客室的地方,待几人就坐後,卷廉间雪白裙袂闪现,主人飘然现身。
安顿仙道的过程让赤云碧云多有机会在城中出现,因此在场数人大都有几面之缘,简单点个头、介绍一下便算有礼了,唯一比较面生的,应该就是武王、周公旦和龙吉公主。
「弹琴的,竟然是你。」出乎意料,武王与公主似乎不面生,昨天的男子穿上官服後,竟然也有模有样起来。
姬发打个稽手,从容说道:「昨日让公主见笑了。」一派大度与在外头的痞样无法联想在一块儿。
「哪儿的话,这应该看成是周的福气才对,音乐是天与人相通的方式,藉由音乐与诗歌的薰陶,能够塑造端正高洁的人格,」龙吉公主正色说道,「昔日,舜鼓五弦,歌南风之诗而天下治,可谓一曲兴邦,受过礼乐洗礼後的周,想必也会更加和谐繁盛吧。」
随武王一道拜访的周公旦罕见地笑著,深表同意地点头,赤云碧云照旧对自家师父自豪到不行,而杨戬先是与良好气氛同调,脑袋一转突然不安起来:武王能够适当应对吗?代理军师悄悄将目光投到武王的背上。
很难得的,年轻的王没有泄气,他已经不是以前吃喝玩乐赌博欠债的姬发了,八个多月後当他带兵时,连太公望也不得不承认这点。後人有云,文武两王,各增一弦,在不知多少日子之後,一张琴将会有七条弦,真是期待,那时的武王会成长到何种地步呢。
***
「刚刚公告说要举办祭典!」
「真的?喔耶!」
西岐百姓热爱热闹这一点是非常著名的,鉴於不久之後即将对殷朝发动决战,武王决定举办一个小庆典,让大家快活放松个几天,全城上下笼罩著快乐气氛,大街小巷上架起一个个小摊贩,就为了赶上这波钱潮。
「赤云、碧云,去看看吧,看看祭典究竟长什麽样子。」
「阿勒?」赤云听到公主的这句话,傻得连手中的茶杯都给摔在地上,打破了她从未摔破杯子的良好记录。
「公、公主!这样真的好吗?身体会不会负担太大?」碧云挥舞双手,有些不知所措。
「若是使用云中子的药方,逛一下子没有问题。」龙吉露出和婉的笑容,她真会装,明明就频繁使用远超规定用量,副作用使身体虚弱太快,甚至让云中子开始怀疑他所配焚香效果不彰,然而弟子们习惯听命於她,便也不再阻拦。
祭典如预料般热闹无比,各色花灯将场子照得通明,行人摩肩擦踵,为了保护手中的零嘴食物,还得东闪西避非常辛苦,弹琴卖艺的吸引不少人围观,太乙真人私自贩卖的昆仑仙道生活照生意异常兴隆,更别提天才道士杨戬为了充实国库,而下海举办的付费握手会,排队队伍说有多长,就有多长。
「姊姊你看,公主看起来很开心。」碧云拉拉赤云的衣角,向著公主的侧影示意。
忙著拿糖葫芦找零的赤云偏头一瞧,果真发现正在检视绳结配玉的龙吉公主,与同为客人的女孩交换心得,她眯眼笑的样子看起来真使人心头暖和,微妙地触动观者想看更多更久的心态。
与女孩交谈完後,公主将手中结饰放回小贩,向著姊妹弟子走来,在人潮中行走时,旁人下意识会退开一点空位给她,也不知是她的高贵亦或是虚弱使然。
「时间也差不多,我先回去了。你们两位平日忙著凤凰山大小事,百年来也够气闷了,就趁这机会放放假,好好玩一玩,好吗?」龙吉公主都下令「给我用力玩了」,那里能不遵从,姊姊赤云还把持了一阵,不过也在三言两语後,像脱缰野马般飞奔而去。真的是,很容易打发。
龙吉公主坐在荷花池造景中央小岛的凉亭中,由於本身身体的温度较高,石椅和她的头所倚著的石柱传来冰凉的触感。
「咳咳,咳咳咳。」因为咳嗽而身子微微震动,龙吉可以感觉到头上细小的汗珠,风一吹便引来一阵恶寒,身子忽冷忽热怪难受的。现在吃了药後,咳嗽的频率逐渐增加了,这代表什麽,公主自己很清楚。
参与人群比她想像中还要疲累太多,那些烧菜火气、恶臭秽气、腥臊人气,几乎令过於敏感的她窒息,走在污气充满的空间内,是种变相的折磨。
她闭上眼,闭得很轻,彷若随时将张开一般,逛祭典的体验勾起不好的回忆,当她初次来到人界要接燃灯回家时,人界的空气使她很不舒服,她还记得呼吸的窒碍感、胸骨後的疼痛以及那该死的咳嗽,伴随而来的吵闹声亦使她头疼,长年生活在仙界,静默深深刻入她的骨血,喧闹始终是不习惯的。
还好,至少有把燃灯接回来。
她的思绪开始有点跳跃式地连结,从不舒服的经验一下子跳到最珍爱的部分。
如果有燃灯陪,或许,有可能,她会喜欢上逛祭典吧。
不过现在,燃灯不在这里。不在。
「呼……」夹著思念的叹息冉冉碎入风中。
「公主?您怎麽会在这里?」祭典通宵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结束握手会的杨戬偷溜到一旁休息,没想到会碰上龙吉公主。
听到杨戬的声音而懒洋洋张开眼的仙女,此时依旧倚著石柱不动,她没答话,只是笑著,一直笑著,眼神迷蒙地不像在看任何事物,这让杨戬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听到他的话,杨戬又唤了几声後龙吉公主才有回应,声音之轻柔令人误以为即将化为雾气:「你是如此地才华洋溢,有时,让我想起……一位故人。」没头没尾的话,令杨戬无言以对。
「如果他现身时,我不在,我希望他知道我是幸福的,我每时每刻都很幸福,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告诉他,说我每天都很幸福——」
「阿……公主?」
龙吉公主停顿一阵,回神後面无表情说道:「抱歉,没有事的,杨戬。不好意思,先行告退了。」她起身离去,完全没有瞥杨戬一眼。
再次,黑暗迫临,她想起,时间不多了。
***
燃灯道人不是会轻易向命运低头的人物。
他会挣扎、死命挣扎,直到最後一刻都不放弃,在仙界大战後,他拼命追查那隐藏在大山的基地,真的是拼得连命都不要了,他的挣扎似乎有了回报,燃灯得以再次进入了基地,他的攻击使生物舱毁去大半,甚至引发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可是那又如何?他真正想除掉的两个人早跑得无影无踪,也因爆炸异常显眼怕被女娲察觉,而不得不潜行放弃追踪那两人,他心里知道那两人无法轻易除掉,毁掉生物舱也算值得,但当他发现有漏网之鱼,已来不及低调处理掉,只因整个西岐城的仙道都已听说,西方有只作乱的不详妖物出没,实力极强又非常危险,代理军师杨戬正计画召集帮手,来个为民除害。
他的所作所为,不过只是使过程有了转折,最後什麽都改变不了,甚至使情况更糟。
他终究是,无力的。
***
现在算是被闪电打到的情况吗?如果是被闪电霹死可能很快就走了,不过透过猛打闪电的雷雨,多少知道自己是怎样死去的,今日燥热的天气,大概就是在预示著,有些人会死去,被热杀死。
「那是什麽?到底是什麽?」韦护从屋顶坐起身,遥望西岐近郊,善於感应天地的他,是最早察觉不详的道士,还处在困惑状态的他,自然是无法应付那如豪雨般骤降的天火,韦护慢了半拍才将法宝拿出想抵挡,赫然发现那可能要他命的半拍,已为一层水膜挽救。
天火威力大的吓人,水膜一再修补、织出层层新膜,防守之流畅天下一绝,然形势上来说守方吃亏较大,仍有几发强大火力的攻击突破,打在地上时留下譬如陨石坑的大洞,至於坑中死多少人,他可不敢多想。
情急之中能做出这种表现已经很好了,不愧是杨戬,韦护心底暗赞道,可惜称赞对象搞错。
「多谢公主相助!」待攻击停止,稍能喘息,作为统合众人的代军师杨戬马上简短谢道,公主点个头,未再说半字,这阵纷乱中杨戬还是有注意到,龙吉公主今天所穿的,是便於活动的武服而非平时典雅的水色衣装,加上想起夜半练剑的情形与当前迅速的反应,他开始怀疑该不会公主早有预料,有什麽情报是他杨戬不知而她知的?
附近的其馀仙道逐一赶到,为了取得全城较佳的视野,他们正站在宫殿内最高的屋顶上。
「喂喂!杨戬!刚刚是怎麽回事啊?是妲己方的妖怪仙人来犯吗?」怀中还抱著道行天尊的邓蝉玉一上来,劈头就问道。
「真的是很可恶!好大的一把火,把城内几处都烧了,咱们现在就杀出去教训教训他们一顿!」雷震子的六枚翅膀开始骚动,风与雷交相发出,错过仙界大战的他,体内的战血蠢蠢欲动。
「这个嘛……」杨戬用食指抵著太阳穴思考,趁同仇敌慨之气杀出去的确有助军心,但是又很难直接说出,请缨出战的道士们与方才攻击的规模来比较,两者的能力实在相差太多,若是以标准战力来考虑,能够出战并与之一绝雌雄的,现下大概就是他与哪吒吧,一人攻击一人防守刚刚好,可是哪吒还在修理中,所以能战的……杨戬又将注意摆回龙吉公主身上,这一刻,他发现对方也注视著他,神态中所透气息之孤傲高贵,令人不敢承受她一望。
「龙、龙吉公主,」杨戬的嘴巴意外乾涩,「可否麻烦您防守西岐城?您刚刚的防守做得很好,若再加上其馀仙道协助,应当能达到滴水不漏之境。」他好歹也是位代理军师,太公望信任他的判断下才将这位子交予他,负责指挥的人怎能因一个眼神就退却呢。
「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防守就交给你了。」龙吉公主冷冷说毕,扭头就去,转眼间人就不见了,原地的杨戬愕然。
「我去追——」杨戬腾空而起,懊恼著自己以前为何没把公主归类到麻烦人物那一边。
「杨戬!」地面上的一叫将杨戬拖住。
杨戬未料到叫住自己的人还能有力气发出如此宏亮的声音,他放掉力量跳落至地面,拱手作揖,恭敬说道:「请问有何吩咐,元始天尊大人?」
***
龙吉心中是有预感的,打从见到兰那天起就知道,这一日,终将来临。
她来到大火燃烧的中心,放慢速度,停降在未染火色的巨石上,看到对方的样貌有些动摇,随後以温柔得不可思议的语调,呼唤不知几千年来没有使用过的关系:「父亲。」对方对这声呼唤似乎有所感应,又似没有,她知道有关生物舱的事,那些人复制了许多伪物,她不会称伪物为父亲,眼前人称妖物的男子,没了双眼,那夜,遭她挖出的双眼。
「您还认得出我吗?」这句话颤抖得问出来的,对方没有反应,依旧是随时要打过来的不稳定状态,大概心神丧失没有自主意识了,这和具有强烈个人主张的燃灯印象完全不同,明明有著相似外貌。想到燃灯,自然而然地便会想起过去的那些日子,那些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她曾经充实地度过那美满的岁月……所以,她要奋起战斗,作为姊姊、作为女儿,她必须要。
不再多言,公主掣剑在手摆出架势,二龙剑剑身极薄,彷佛一层薄水,四周炎光都能透射而过,适才的柔和全化成如霜的冷冽,她知道父亲很强,若不是抱著以命相搏的觉悟,决计是无法胜的。
本以为下一刻便会冲上来的男子,仍是停留在前方,他没有动,动都不动,火光在他四周甚至身上窜动,火炎将他含下,他的面容不复见,他的身份亦遭烧毁,他是火,不灭之炎,要将一切天上飞的与地上走的烧尽。他的女儿也没动,要不是她眼中寒芒,会以为她已经同脚边石块一般屈服熔蚀,汗水自她额上滑下,却不知是周遭的火焰热度使然,还是惊恐的冷汗。汗珠扎入那双碧绿美目的瞬间,火星急起四溅,地上拖出一道火卷,与扑涌而上的水碰撞,形成螺旋。
那一刹那,有先有後,先出手的,是他,不是她。
***
杨戬利用部分变化变出混元珠,将西岐城全城笼罩在水膜中,他不确定被波及的冲击会多大,所以不断张出新的水膜补强,西方看去尽是黑云火焰,时有不明闪光冲破天际,激烈冲突撕扯大山,大地崩毁震盪宛如地震来袭,没半个人敢待在屋里。
「喂!杨戬!已经过了半个时辰,龙吉公主没问题吗?」
「拜托!杨戬!让我去帮助公主大人!我……」土行孙还没说完便被蝉玉动以私刑了。
「元始天尊大人方才交代过了……令我们不要插手。」那个老家伙甚至不惜向杨戬搬出昆仑教主的身份,尽管这头衔如今随昆仑坠毁而名存实亡,碍於立场以及最主要的,某些因素,杨戬还是遵从了教主的旨意。
情况真的很可疑,元始天尊传达给他们的,是维持既定的目标,拥护周武王、打倒妲己、消灭道标,此时发生的纷争与他们毫无关系,他们只要保持战力就好。
所以,公主已经不算在他们里面了吗?
……被舍弃了?
「可是——」果然有人有意见,这也让杨戬回神。
「那是『教主』的命令。」杨戬这句话下来,众人吞声,通常来说这句话哪里能压住这群道士,要不是他们感觉到杨戬的古怪,不然才不会如此轻易打发。
「至少用王天君的法宝让我们看看情况吧?万一她需要援手怎麽办?」一旁的黄天化提出了建议,在这里他算头脑较冷静的一个。
「恩……」杨戬知道他的异状多少有被察觉了,可是他也不知该如何说起,只能心底感谢那些配合不再发问的同伴。他利用王天君的法宝,将现场的实况调出来看。
「危险!」画面才一出来,即有数人失声喝道。
摔躺在地上的仙女反应不及,她的动作因落地的冲击而延迟,而那妖物已从上空半摔半落而下至仙女身躯上方,如畜生般藉四肢定住身形,将女子左右的退路给切断,下一秒,裹有火焰如爪般大张的恐怖手形悬在空中,妖物不会错过这个机会,这一击就要打烂那如幽灵般纠缠他的东西!打烂那与他相反的存在!打烂它!打烂!
「停住?」
任谁都能感受到,那火焰下,是为能够破坏而表现出的无法自制的陶醉面容,最原始、最像野兽的丑陋欲望竟然停住了、迟疑了,这是怎麽回事?眼窝处的火块剥落让妖物迟疑了,无数火花落在身下人的身上,紧随火花落下的还有血花,他为这一幕而迟疑,然两秒内那妖物再下杀手,不过,光是这样子,便足够了,足了!
剑当刀砍,随著震耳欲聋的疼痛嘶吼,各取下妖物手掌与手腕,乱喷一通的血瀑将如雪的仙女染成玫瑰红,黑发仙女嘶喊著,眼里噙有泪水,或许只有她知道方才那瞬间到底发生了什麽,妖物反射性地往天上退逃,受伤後的狂怒使那如太阳闪焰散溢喷爆的天火再度朝西岐降下,逼得杨戬一时收下监控法宝,忙著修补水膜抵销伤害。
几番折腾後,眺望远方,眼力极佳的武吉如孩子般叫道:「快看!他们好像快结束了!」
闻言,杨戬大手一挥,再次展开法宝萤幕,画面中,妖物身上所卷火焰已经不大,甚至露出焦蚀的肉身,双方全身上下染满血污,不知那血谁是谁的,现场的战斗速度极快,妖物往地面坠落时,龙吉公主加速追上,刺了一剑,灌注极大力量的剑刺入後随即碎裂,冲击加速了妖物的下落速度,而龙吉公主似是没有放弃追击,将手中断剑剑柄舍弃,再次以二龙剑残馀的一剑,凭著自力加速与重力往下俯冲,在落地的瞬间,那把剑贯穿妖物与大地,剑气激得大气为之一振,刹时间拨开天上黑云露出蓝天白日,远在西岐城的仙道们,也因那最後一击的冲击馀波而站不住脚。
***
我们恨你。
我们想念你。
每刺一剑,胸中的情绪越发澎湃,积蓄了千年的话语,那些茫然、那些困惑还有那些泪水,似要一发不可收拾。
最後一击,扎扎实实,用尽她一切气力,这是她此生中,最完美的一剑。
她拖著摇摇欲坠的身体,抱上自己的父亲,在气息即将消失的父亲耳畔轻轻说道:「我和燃灯,是爱你的。」可惜,他可能已什麽都听不到,在抽搐几下後便断气了。
龙吉忍不住地号啕痛哭,由於她将头埋在父亲发出焦烂肉味的胸口,所以尽管她哭的天愁地惨,亦仅听闻模糊的呜咽,而呼吸药药效将退的乾咳,使她又哭又咳,胸骨後传来一阵烧灼感,咳嗽也急遽加剧,此时的她呼吸困难,然而全身疲软的她也只能摊在那里,哭著、喘著、颤抖著,她觉得好痛,痛得好像似裂开了,分不清究竟是身体还是心灵为那刃劈开,全部,全部都很痛。
***
「哈罗,你可别死啊。」在她几乎昏死过去前,高个子男人将她怀中尸体丢开,对待尸体如对待玩具般,随後用脚踢著蜷曲的她,直到她的姿势接近躺平,一旁的小个子似乎想阻止,可是又怕刺激到高个子便又住嘴了,同夥的踢击,使血自女人口中吐出。
小个子将针状物插入公主的胸肺,不管他们注入了什麽,似乎帮助她能重新呼吸,吸入空气时伴随著恶心与呕吐感,对肢体与肌肉的控制降低,□□末端颤动不已。
她的意识仍处於朦胧状态,而恶魔总是挑选人内心软弱的时候出现。
高个子笑盈盈地托著龙吉的脸庞,讲述邪恶,享受著弄坏损毁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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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龙吉公主从昏迷中猛然清醒时,她已经回到熟悉的狭小净室,一看到赤云便不顾身体的疼痛,一把握住弟子的手腕,尖声要求要见元始天尊,赤云愣住了,她从未见过如此动摇的师父,那双瞪著自己的眼,眼瞳晃荡,易碎、薄弱,碧绿海岸染上污浊,海水,是螺青色的。
旁人退开後,室内只剩龙吉公主与元始天尊,龙吉似是鼓起最後一丝力气忍著不要崩溃,她恳求道:「求求你,求求你告诉我实话,燃灯他……燃灯他还活著的吧?」
「他死了。」元始天尊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为了封神计画的实行,元始天尊自始自终没有对她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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