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者

　　彼时秋末，天空一片水洗般的澄蓝，临川不着边际的荒原上，稀稀落落的茅草在风中飒飒作响。鸿沟古运河横卧其间，安静得诡异，竟然没有一只往来的商船，不复昔日运输繁忙的景象。
　　临近日落黄昏，运河南岸平静的大地由远及近一阵撼人的震颤，紧接着千军万马潮水般汹涌而至。两军交战之际，刀光剑影，哀声遍地，血肉横飞。
　　远处陡峭高岩上，篱清紧贴着鹿鸣崖一侧，小心翼翼地隐在大石阴影中，扣弦开弓，屏息凝视，箭尖瞄准了混战中那两个马上盘桓缠斗的主将。
　　钟离国大将东沐云身披金甲，手执方天画戟，勉力拨开敌方大将劈过来的大环刀。北方游牧名族出了名的身高马大，性格勇猛好斗。在号称铁勒第一猛将银古连番凶猛的攻击下，东沐云体力不敌，渐渐落于下风，狭长的双目焦躁频繁地望向这边。
　　篱清却心思百转，眼下两方军队力量均衡，局面僵持了下来，无数士兵正引颈注视主将对阵。假如此时，一方的主将战死，那么军心瓦解，必败无疑。左右这场战争胜败的关键，就在这一念间，但是，手中仅有的一支箭该射谁？！
　　他刻意避开那道视线，面无表情地收好了弓箭，转身离去。没走出几步，一个青色人影掠了过来，银色剑尖直指要害，凌厉剑气激起飞扬发丝，篱清飘然后退，剑的去势未减，如影随形紧追不舍。后背堪堪触及冰冷的鹿鸣崖岩壁，森冷的剑尖就抵上了他的咽喉。
　　“篱将军，你这是准备去哪？”眼前的小弥嗓音沙哑，透着阴气。
　　篱清翻了翻白眼：“这边太闹，换个地方看风景。”
　　“你倒真是闲得很，没见大人的命指望着你吗？”小弥面色惨白，抓剑的五指骨节更加分明了，“亏他平日里对你那么好。”
　　“哈，”薄薄的唇吐出刻薄的字眼，“他也有如此狼狈的一天。”
　　“篱将军，事到如今，我不得不说大人出征前的密令了！”
　　篱清挑眉，看着眼前少年老成的面孔：“怎么，不听指令，他要你杀了我？”
　　“正是。”小弥正色道，“除此之外，如果这次东将军战死，即令平北将军南下，杀尽孤竹城。”
　　褐色的眼睛猛地睁大，篱清顿时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那人果然狡诈，竟然，竟然留了这样一手！
　　“篱将军，请遵号令。”少年老成的侍卫撤剑归鞘，盯着一脸震惊的人，单手指向崖外。
　　双手紧握轩辕弓，篱清恨恨地回道：“末将遵命。”
　　木然地折回去，篱清面向下方混乱的战场，瞄准，脱弦，银黑色的箭头穿过夕阳余晖，精准地刺穿了银古的脖子。东沐云见机捞起挂在马侧的大斧，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时，竭尽全力从马背上飞身暴起，一刀砍下银古的头，刹那间，血花四溅。
　　十几万人的战场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钟离总攻的号角同时响起，失去主心骨的铁勒士兵纷纷丢兵弃甲，跳入江中，向对岸游去。有备而来的弓箭队一齐跨上前，成千上万的箭矢从天而降，不出半刻钟时间，整条江面被染红了，无数铁勒士兵尸体漂流而去。在天际如血残阳的映照下，眼前的画面是如此惨烈，如此震撼人心。
　　夹带着浓重血腥味的风迎面扑来，篱清垂下手中的弓，眼神黯然，身后紧张的小弥终于松了口气。
　　日暮天黑，月凉如水，寒冷夜风扫过洛河高地的草原，军营里到处一片欢腾。这一年来，征战无数，打得极为辛苦，钟离大军折损了将近一半人马，此次重大胜利，终于将偷袭入关的铁勒人赶回了塞外鸿沟北岸。
　　“。。。。。。看到了吗？隔了那么远，篱将军竟然一箭射杀了银古！！！！”
　　“哈哈，总算灭了铁勒人的嚣张气焰了。。。。。。”
　　沿路士兵敬畏地望着马上的人，细细碎碎的议论声不时飘入耳中，篱清却咬紧了牙，一路目不斜视行到中军帐前停住，跨下马等候通报。
　　片刻后，小弥掀开帐帘走了出来：“篱将军请进。”
　　他深吸一口气，大踏步走了进去。帐中烛火忽明忽暗，东沐云坐在议事桌后，英俊的面庞阴晴不定。篱清倔强地站在门前，毫不示弱地迎向对面的冷笑，清秀的面庞绷紧了。
　　身后的小弥正要上前踢他的膝盖窝，东沐云站起身，摆摆手，示意他先出去：“我要和篱将军单独谈谈，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进来。”
　　曾经在大陆齐名的两位将领相对而站，飕飕冷风在彼此之间汹涌流动，以致一室烛火摇曳不定。
　　东沐云身形飘过来，如同鬼魅，篱清大惊，急忙后退躲避，右手下意识伸到腰间，却摸了空，对了，进帐前，身上所有兵器都被没收了。
　　布满厚茧的手不依不饶追上来，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轩辕箭在弓上停留了一刻钟的时间，说吧，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孤竹城上那一箭怎么就没射中你呢？？太可惜了！！”篱清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答道，白皙的脸涨红了。
　　钟离兵临城下，准备总攻前的那一刻，主将东沐云出现在中军，一身御赐的金色盔甲。信使隔了老远朝这边喊话，又是劝降的，篱清火冒三丈，接过身后随从递过来的弓，搭箭瞄准前方那个金光闪闪醒目得扎眼的人。
　　极少人知道，孤竹小皇子是个难得一见的神射手，轩辕箭带着所有人的期望与自信箭破空而去。不料，东沐云的马突然莫名嘶鸣躁动，抬起前蹄，在措不及防的惊呼中，轩辕箭擦过东沐云的肩膀，射翻了身后几个步兵。
　　东沐云闻言，微黑的脸颊倏然失去血色，五指松开了，篱清大口大口地吸气。
　　那一箭如果不是通灵性的坐骑“追风”，他早已在阴间地府游荡了。暴怒的人在帐中来来回回地走了几次，猛地回身顿住，他盯着对面直挺挺，毫不示弱的人：“你就这么指望我死吗？！”
　　“你不死，孤竹几万军民的鬼魂不得安宁。”篱清一个字一个字咬牙说道。
　　“你父皇毁约，抢我雁城重地又怎么说？钟离子民的命就算不得数了么？！”东沐云一脚踢翻了木几，连带一旁的烛火台哗啦哗啦倒在地上，一片狼藉，周围陷入昏暗中，只有帐顶裂缝漏下些许月光。
　　“我死了，没人会阻止三弟了！”钟离三皇子性情暴虐，却一心想要得到孤古这块属地。
　　守在帐门外的小弥听到里面不寻常的动静，想冲进来，却不敢，只能高声询问：“大人？”
　　“我没事，你不用进来！”东沐云抬头扬声喝道。
　　半黑暗中，篱清茫然地坐在地上，想起孤独城被攻破的前一刻，他在城头上红着眼浴血奋战，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上眼了。
　　“殿下，殿下，”城门石阶上传来南宫太傅苍老的声音，篱清挥刀斩杀了一个试图从飞梯上爬进来的钟离士兵，冲到石栏边：“什么事？！”
　　“殿下，你快逃走吧，宫中已无人啦。”隔着混乱的冲杀，太傅老泪纵横。
　　篱清楞了一下，望了望乱糟糟的内城，疑惑地问：“父皇皇兄呢？”两个钟离士兵接近立于混战中的太傅，他掷出手中的风鸣剑，剑身迅疾飞旋而去，掀翻了那两名偷袭者。
　　“走了，全都从密道逃走了！”老太傅神情凄然，“殿下，你再不走，城门就要失守啦！”

　　不是说好要坚持到最后一刻与城共亡么，父皇，你怎么可以出尔反尔，背叛整个国家？城墙下尸体堆积如山，又该如何面对孤竹人民对皇族的信任？
　　冲天喊杀中 ，不知谁高喊了一声：“南墙倒了！”
　　灰白的发丝在风中狂魔乱舞，太傅对着篱清的方向磕头跪拜后，摇摇晃晃地站在台阶边沿上，泪流满面：“殿下，老臣不能陪你走到最后了，先行一步啦。”
　　话音刚落，干瘦的身子向后仰去。
　　“不，不要！”篱清歇斯底里，越过石栏飞纵而下，伸手想要抓住太傅飘飞的衣角，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像掉了线的风筝，一头栽下几十米高的城墙。
　　死守了半年，独孤城还是被崇尚武力的钟离帝国攻破了。城头上，篱清孑然独立，俯视墙下堆积如山的孤竹军人尸体，撕破的衣袖在风中翻飞不已，身后已经有几个钟离装束的士兵杀了上来。
　　一个金色人影踩着扑满石阶的尸体，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来： “活捉他！”
　　手执三叉戟的钟离士兵立刻围过来，篱清第一次看清了长时间来苦战的对手，竟然是如此高大年轻的男子！五官精致立体，面容冷峻，引人注目的冰绿色眼眸透着邪气。很久以前，曾听五皇兄提过，钟离老皇帝有个带异族血统的儿子，看来就是此人了。
　　篱清朝他点了点头，转身欲跳。
　　“等等!”东沐云急忙伸手阻止，“你不能跳！”
　　“为什么？”
　　“这个城内已经没有皇室成员了，除了你，”东沐云理所当然地答道，“我需要你主持投降礼。”
　　“独孤军民与城共存亡！”篱清愤愤然，袖中的拳头握得更紧了，许久没有打理的指甲掐进了掌心。
　　东沐云不屑，出口讥笑道：“啧，你这一跳保全了皇族的颜面，却要几万无辜的人为你陪葬。”
　　“你要屠城？”篱清全身僵住了，一旦如此，孤竹，这样这个不起眼的一个小国，就将在历史的版图上永久消失了。
　　“那得看你的态度，”东沐云意味深长地说道，“毕竟你在孤竹子民中极有声望。。。。。。”
　　冷冽的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他沉默良久，仰天长叹一口气，随后跳下城头，一撩战袍前摆，单膝跪地：“臣，篱清，愿代表孤竹全城向钟离皇帝投诚。”
　　他，背叛了自己的誓言，此刻不后悔，将来也不会。
　　降城礼结束后，篱清做为孤竹王族人质被带到了钟离帝都。降将难为，面对权贵们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每一日都过得极为压抑。当北方传来铁勒偷袭成功进入关内的消息时，篱清主动向东沐云请求随军出征，沙场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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