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记（女尊短篇集）

　　“等你回来，我就娶你。”出征那天，那个女人站在他的面前，身后是高高的城墙。

　　“好。”他毫不犹豫地应下了，只因为他面前站着的是他十八年来最爱的，也是唯一爱过的女人，一个年近三十的女人。

　　他走的那一天，皇城外的山丘上开满了野刺花，白的、粉的、红的，一片片，一丛丛，被满满的绿色包裹着，呵护着。他的身后，是鸣凤国皇都高耸的灰白城墙，那女人站在墙下，单薄的衣角在风里猎猎作响。他坐在高高的战马上，看着女人的身影愈来愈小，最终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今日的情景，一如十年前一般，只不过那时坐在战马上的人，不是他，而是自己的哥哥，那个女人的夫君。

　　那并不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城外的野刺只剩下光秃秃的秸秆，寒风将他嫩白的小脸吹得通红，爹爹牵着他的手，站在城墙上，看着城下的人。那时候，他还不大明白所谓的生死、别离，他只是知道，那个大他十岁的哥哥，不久后便会回来，然后，爹爹，便会如今日一般，满脸泪水。

　　城下的二哥高高地坐在战马上，马下站着一个女人，他看不清两人的神情，只是在黑色的军甲中，两人猩红的披风格外的鲜艳。

　　突然，马下的女人动了动，他便看见，他那平时最为严谨规矩的二哥，弯下了腰，猩红的披风扬起，他只模模糊糊地看见两人贴得极近的头。那个女人便是他的嫂子，那是他第一次认真地观察那个女人，即使只是一个黑压压的发顶。

　　胸口的位置隐隐发烫，他伸手按了按，他，樊璃，一定会活着回来，等她娶他。

　　“樊家女子皆英雌，一门忠烈为家国。樊家男儿皆须眉，运筹帷幄在边疆。都怪老天多偏爱，樊家儿女皆豪烈。女儿洒血疆场上，儿郎马革裹尸还。”这是街头巷尾传唱的俚语，却是再真实不过的事实。

　　樊氏一门豪烈，自太祖开国时就已追随左右，传到樊璃这里，已是第十三代，虽然座上的天子仅仅不过换了六世。到了今天，樊家之所以还没有被皇帝嫌隙，除了每代家主小心翼翼之外，更是因为人丁单薄。樊家女儿成亲早，往往不过十六，像是约好了一般，这边樊家的夫君刚怀上孩子，那边就传来了战事，樊家的女儿，活不过二十。二十，像是被诅咒过的数字！

　　好不容易到了娘亲这一辈，因为先天体弱，免于战事，和夫君生下了一女二儿，却还是逃不过命运的捉弄，终究也是没能活过三十。然后，大姐十七岁出征，十九岁战死，尸骨无存。二哥十八岁出征，在他满二十岁的前一晚，被凌（辱）死于敌营之中，尸身被士兵偷出，但是却已经无脸入得妻家祖坟。

　　樊家剩下的，只有一门男儿。祖父、父亲和姐夫都是书香世家的男子，十八岁的自己，和大姐的儿子，那个刚刚九岁的小男孩。

　　及笄的那晚，父亲曾询问自己，“吾儿已长大，父不知儿已有良人否？若有，自得求之，若无，父为汝寻之。”

　　他还记得，当时脑海里闪过的良人，却是那个头发微微灰白，像是一阵风都能吹到的女人，她的嫂子。但是，他却不能说，所以，他答道：“吾似兄，若嫁之，多一吾嫂也！”

　　父亲浅浅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询问。所以，他便成为了他们樊家唯一一个在出征前都未曾嫁娶的人。

　　他和兄长是长得极像的。长眉细眼，唯一不同的，恐怕是那张嘴了，兄长似父亲，唇瓣丰润，自己确实像极了樊家人，唇薄无情。

　　大姐过世时，他年岁尚小，不记得事。但二哥过世时，他已有十二岁。男子嫁了人，丧事自然是在妻家办的，但因为二哥失了贞，却是不能在堂屋里，便被安排在了一个偏僻的院子里。

　　满院子的缟素，即使正是初夏的季节里，依然让人感到无处躲避的寒凉。爹爹牵着他进了院子里，院子里的人极少，并不如一般人家地有嚎嚎大哭者，或是隐忍啜泣者。

　　偏院内的一间厢房里停着二哥的棺木，乌黑的棺木是极好的，黑漆的棺身上画上了鲜红的咒文。祭台上的白烛发着淡淡的蓝光，鼎内的香烟袅袅。祭品也是极丰厚的，满满堂堂地占了大半个台面，他甚至看到了两个青瓷的长颈瓶里，插着两把野刺，虽然上面除了绿以外再没有什么别的颜色。

　　爹爹在进门的那一刻就哭了，虽然昨夜眼睛已然哭得红肿。爹爹拉着自己，跪在了棺前，冷冷的厢房内，只有他们面前两个正在烧着纸钱的小厮。

　　“琏儿啊——”爹爹的那一声很尖，带着悲哀的绝望，几乎戳破了自己的耳朵，忍了多时的眼泪便像是喷涌而出的泉水，在他的脸上肆意。那时候，他已经明白人死了，便如同掉落的树叶，再也不会回到树上，而是会被埋进土里，消失不见。

　　“琏儿？”

　　那是樊璃第二次认认真真地打量他的嫂子。那人穿着一身麻布的白衣，束发的白绳早已经不知道到了哪里去了，披头散发，宛如街边的乞丐。

　　“琏儿在哪里？”那人终于从棺木底下将身子钻了出来，迷蒙的双眼盯着自己，满身的酒味，一如喝醉了的姐夫，目光悲伤而绝望，带着执着的倔强。

　　他往自己父亲的身后缩了缩，却被那个女人一把抓住了右脚。女人的姿势是极狼狈的，整个身体都趴在地上，似乎磕碰到了哪里，面上有痛苦的神色。

　　他短短地惊叫了一声，女人却再无动静，只是抓着自己右脚的手紧紧的。他垂眸看了看，才发现那个女人的手，像是被什么东西割伤了一般，都是细细密密的伤口，不少都带着血丝。

　　似乎自己看着她的目光柔和了一些，那个女人的眼里闪过短短的喜色，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将自己紧紧地抱在怀里，嘴里不停地叫着二哥的名字，“琏儿，琏儿——”

　　那份酸疼的温柔，成为了他一辈子的孽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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