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之泪为谁弹

　　北宋乾德四年秋，正当落木萧萧的时节，都城汴京却因一场空前盛大的庆典而显得热闹非凡。
　　就在一个月前的中秋夜，汴京城东出现了“五星连珠”的奇观，据说这“五星连珠”的天象只出现过两次，一次是三百多年前大唐开国之时，另一次则是女皇武则天登基之日。百姓们奔走相传，说这是太平盛世即将到来的预兆，而宋国皇帝赵匡胤也借机举行庆典，邀请各邻国国主前来汴京，一同为天下百姓祈福。

　　这一天，皇宫华生殿前箫鼓震天，舞女如云。千余盏莲花宫灯交相辉映，洒落万丈流光，盘金礼毡铺就的舞池里，歌声、舞声、笑声、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迷醉了看客的心扉！
　　这热闹的场面，却与斜东尊座上的白衣男子是那么格格不入！他英眉微蹙，薄唇紧抿，凝神而思的眼睛似盛了一潭幽深湖水。适逢列国相聚同庆，前来赴宴的国主都身着极尽炫艳之华服，唯独他，竟穿了一身素白长衫就来赴宴。
　　他，名叫李煜，南唐国主，年方二十九岁，却刚刚经历亡妻之痛、亡母之伤！眼前歌舞升平他实在不忍细看，唯恐触景伤怀，忆起从前种种。怅然端起酒杯，正待一饮而尽，忽然一阵芙蓉清香幽幽拂过他鼻尖，这幽香，不似脂粉浓郁、不似玫瑰诱人，倒像是自那九霄云外飘来，远非世间凡尘万物可比……

　　李煜不自觉地抬眸，顺那幽香望去，只见一红衣女子正迈着婀娜的莲步翩翩起舞，绛紫纱巾半遮了她的脸，只看得见那一双乌黑媚眼，笑意嫣然，这盈盈眼波如此熟悉，似曾在梦里见过！
　　她绯红的纱裙上系了细碎银铃，随着她轻盈的舞步簌簌摇曳，铃声清脆如雨，滴滴嵌入他心里！曲调越来越急促、那女子的舞步也越来越轻快，舞池里美女如云，唯独她光彩照人，明艳不可方物！
　　伴奏的筝音渐行急促，只见眼前红衣女子广袖一挥，隐隐露出腕间雪白明肌，随即又一个妩媚的飞旋转身，她脸上的绛紫纱巾随之飘落……
　　“哐当”一声，李煜手中的酒杯刹那坠地。娥皇？这不是朕日夜思念的爱妻娥皇吗？

　　翡翠玉杯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那女子闻声抬眸，目光恰好与他相遇，她深黑的一瞥有瞬间的迟疑，随即漾开天真的微笑。这笑靥，如此明媚、如此熟悉，似那缠绵的十年重又回到了眼前！
　　李煜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唯恐这又是一个痴梦，一碰就会醒来。打翻的浊酒将他月白长衫染得殷红，他竟也毫无知觉。
　　此刻，正东御座上，一个人已悄然将这戏剧般的一幕尽收于眼底。此人便是宋国皇帝赵匡胤，当今虽说诸国并立于南北，但他大宋已毫无疑问地称雄于天下，今天各国国主济济一堂，却唯有他可自称皇帝。

　　随着最后一声花指筝音流水般划过耳际，靡丽的舞曲渐渐平息，空余了座上的看客意犹未尽。
　　赵匡胤收起方才落在李煜脸上的眼神，从容地环视了下两旁的宾客，轻扬唇角笑道，“五星连珠的吉兆虽属罕见，但诸位国主齐聚于汴京更是难求，方才为大家献舞的女子都是从本国最善舞技的郡主中挑选而来，为的便是答谢诸位不远万里前来赴宴。”
　　说罢他端起酒杯酣然笑道，“如此良辰美景，怎能少了美酒助兴！各位郡主快快为国主们斟上酒来，今天朕要与诸位国主一醉方休！”
　　言罢，座下各国主或附和、或叫好，纷纷都端起酒杯站起身来，而李煜仍怔怔地立在原地，目光一刻也不舍得从那红衣女子身上移开。
　　而舞池一边，那红衣女子端了翡翠酒壶，竟也朝他径直走来。她轻扬的裙裾飘来缕缕芙蓉幽香，他却不舍得深吸一口。周身人海漫漫，他却只听得见她纱衣上银铃的簌响和自己凌乱的心跳！

　　她渐渐走近了，绚丽烛光映着她姣花般的脸庞，这眉目，清澈如水，温润如玉，与他的娥皇是如此相似！但仔细一看还是略有分别，眼前女子明显比娥皇年轻许多，才约莫十六七岁光景而已。
　　满腹疑问，李煜正不知如何开口，那红衣女子却对他浅笑一嗔，“国主若是想让臣女为您多斟些酒，直说便是了，何必故意打翻了这酒杯！”
　　李煜顺她目光看向自己衫角，这才发现那一抹被浊酒染上的殷红，他眼角掠过一丝尴尬，随即又从容地笑开，“郡主真会说笑，既知如此，那烦劳郡主为朕多斟一些！”说罢他另端了一盏玉杯，谦谦然递到她跟前。
　　殷色浊酒顺着她纤纤素手流入他手中玉杯，李煜浅笑如春风，“方才见郡主蹁跹曼舞，如步步生莲，直看得朕失神忘我，竟不小心打翻了酒杯，令郡主见笑了！”
　　“步步生莲？”女子敛了笑容，微蹙娥眉道，“‘步步生莲’一词出自南朝昏侯之妃，她魅惑君主，扰乱朝政，国主岂是拿她来取笑我？”
　　“郡主误会了，朕并非此意……”李煜正要向她解释，女子却“嗤”的一声笑出声来，“臣女不过是开国主一句玩笑，国主您也当真！”

　　她忽闪的双睫上似有露珠盈动，令李煜有刹那的恍惚，可他只是轻呷了一口酒，故作戏谑地笑道，“嗯，好酒！没想到贵国的红曲酒和竟和美女一样香醇。只是不知为何酒里放了胡椒，竟让人品出了腥辣味儿！”
　　女子听出他说的其实是自己，白皙的脸颊上忽地泛过一抹羞红。此时又一曲礼乐响起，众舞姬纷纷退场，女子也趁势转身，预备离场。李煜忽地牵住她的水袖，曼声问道，“郡主……可否留下芳名？”
　　女子缓缓回头，目光清澈如水，温润如玉，李煜恍惚间似又看到了娥皇的影子。“臣女姓赵，名嘉敏。”一字一句，从她温软口中飘出，春水般淌进他心底！

　　之后的宴会如何热闹、礼乐多么震撼、舞人多么妖娆，李煜怕是一点也知觉不到了，他心底一遍又一遍回荡着她温软的语声“臣女姓赵，名嘉敏。”
　　声声如泉，洗尽了他心头尘蒙已久的尘埃。他黯淡已久的双眸，此刻又明亮起来，眼前尽是她婀娜的身姿、明媚的笑靥。方才她就那样近地立在他面前，为他斟酒、跟他说笑，一切都不是梦，而是活生生地，似娥皇回到了他身边！
　　宴罢，李煜遣走了前来接驾的车轿，兀自策马回宫。月色皎皎，水银柱般倾泻而下，在他颀长的身躯上撒上淡淡光华。一阵凉风拂来，吹得他绸衫飞扬，他不经意地低头，又瞥见衫角上那一抹殷红，唇角竟不自觉地牵起一丝笑意。
　　回到暂时安住的别殿，李煜命侍从余叁取来笔墨，展开一把观音竹扇便挥笔而题……

　　娥裳宫内，雕花镜前，嘉敏正懒懒卸妆。摘下鬓间金步摇、白玉簪，瀑布般的黑发倾泻而下，闭上浓翘的长睫，方才那一幕又浮上心头。久闻江南词帝的盛名，今日初见，竟比想象中的他还要俊朗一些。想起他指桑骂槐打趣自己的浑话，嘉敏暗自好笑。
　　“砰砰……”一阵轻缓的敲门声惊醒了正沉浸在甜美回忆中的人儿，“谁啊？”嘉敏放下玉梳转身。
　　“奴才余叁，奉命来给嘉敏郡主捎个东西。”门外怯生生的男声低低传来。
　　嘉敏打开门，那门前清瘦的小侍从一看见她，忽地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恭敬地递上一方锦盒，压低了声音道：“奴才是南唐国主的贴身侍从，奉国主之命特来给郡主捎件东西。”嘉敏接过锦盒，正欲回屋给他拿点打赏，那余叁却风一般地溜了。

　　嘉敏关了门在窗前坐下，小心地打开那锦盒，一股清雅墨香扑面而来，定睛一看，竟是一柄竹扇。扇柄用上等的观音竹制成，下坠灿金流苏穗，一看便知是御用之物。
　　她好奇地将竹扇打开，一行行清逸出尘的劲竹小楷徐徐映入眼帘——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开，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好美的词！捧着竹扇，嘉敏喃喃念了三遍。其中一句“重按霓裳歌遍彻”，写者无心，听者却有意。
　　嘉敏早就听说，昔日唐玄宗为杨贵妃所做的传世舞乐《霓裳羽衣曲》本已失传，后来南唐国主李煜为给爱妻娥皇庆生，派人遍寻民间才搜得其残谱。经二人稍加重新润色，一代风华盛乐终得以重现于世。
　　这时嘉敏想起一个月前九重哥对自己说过的话——“朕偶见南唐前国后娥皇的画像，与你竟类同一人。如今南方荆湘、后蜀已灭，只待推翻南唐等诸国，便可一统天下。为了江山社稷，朕才不得已痛下决心使出你这一招美人计，情非得已，望卿见谅！”
　　嘉敏又垂眸看了一遍那竹扇上的题词，心里暗自想道——这首词的上阕写的是我今晚在华生殿献舞的场景，却偏偏加入“重按霓裳歌遍彻”这一句，可见他在我身上看到的只是故人的影子罢！九重哥曾跟我说南唐国主与其妻伉俪情深，看来果然不假啊！嘉敏合了那竹扇，懒懒放回锦盒，不再细看。

　　窗外树影疏斜，浅月无声，一阵凉飕飕的晚风推窗袭来，吹得书案上几本未读完的书沙沙作响。嘉敏将书重新摞好，又踱到窗前探身朝外看了看，见四下无人，她才关上轩窗，又仔细锁了房门，转身展开书案上一张小小的纸条，提笔却写道：“鱼已上钩，静候君命。”
　　合上字条，嘉敏转身走到绣床后面，熟稔地掀起一幅浓墨山水写意图，那后头，竟藏了一处暗格，里面拴着一只乖巧的灰色信鸽。嘉敏轻手摸了摸它柔顺的羽毛，将它捧出来走到书案前，将方才写好的字条用细线仔细绑在了它脚上，然后推开轩窗，将这这信鸽朝那浩瀚星空放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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