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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罢,那我换一个,”叶融琢磨了一会儿,“我爹和我娘,是叶家亲上加亲的表兄妹。爹爹是个武痴,娘亲不爱习武,喜欢火烧火燎的剑庐。”
江笠皱眉道:“我让你讲的更不是这个——”
“娘亲十几岁的时候,铸出了让家人赞不绝口的宝剑,打那以后,爹爹就只用娘亲手铸出的剑,等娘到了二十岁,就自然而然嫁给了爹,然后有了我。”
江笠欲言又止,叶融懒洋洋继续往下讲:“爹爹和你一样是浩气盟人,等我长大一些,他被派去南屏山驻地,也就是你们现在的呆的地方。可那里离叶家太远,娘武功又不济,不能和他一起,她把爹爹从杭州一路送到巴陵,分别的时候阴差阳错发现了一处泉水,竟是铸剑堪称上品的寒泉。”
江笠恍然,他回头望向那一道瀑布,伸手碰了碰水面,清澈无杂,冰凉刺骨。
“她原本就喜欢这些,当时惊喜万分,立刻派人在寒泉附近辟了一处地方,建了个小小的院子,又在地底修了铸剑炉,把我接来同住。我那时年纪很小,她可以亲自教我写入门的功夫,又能在这里安心铸剑,离爹爹也很近,什么困难都解决了。
“爹爹五六天回来一趟,他的剑全是从这泉洞里出来的,母亲潜心钻研寒泉的妙用,铸出的剑一柄胜过一柄,耐用锋利又漂亮,爹爹的朋友一个个眼红得很,软磨硬泡才知道他有个很会铸剑的夫人,偶尔也会来这里坐一坐,那段日子过得真好,可时间一久,连恶人谷的人也听说了。
江笠面色一沉,他大概猜到了之后的事情。
“后来的一天夜里,他们找到了这处院子,想逼娘亲给他们铸剑,娘慌慌张张把我藏在后院的井里,又砍倒一片竹林掩住了通往泉洞的路,可她的功夫毕竟不好,孤身一人没能对付得了那么多人,知道再逃不过,干脆斩断了自己的右手。”
江笠登时一凛:“令堂她——”
叶融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本以为如此一来,这些人便奈何不了她了,却不想他们恶毒得很,一怒之下竟直接出手,将她杀了。”
这件事大概已经过去很久了,叶融时不时啜一口酒,语气平平稳稳,听不出太多悲痛,江笠却开始难过。但他看着叶融的神色,不知道他需不需要安慰,只好听他继续往下讲:“我沉在井里不敢出声,一直等到天亮,山下的人看到泉水里的血,寻上来救了我。爹爹接到消息,疯了似的赶回家,也只能亲手把娘亲埋在桃丘上。下葬后的第二天,他忽然就迷糊起来,不相信娘亲真的走了,漫山遍野地乱跑,我只好追在他后面,一直追到泉洞里,看见了娘打算给他的新剑。剑只铸了一半,剑模还规规矩矩地放在铸剑台上,爹爹终于清醒过来,跌在水里开始大哭,他跟我说,自己从十四岁就用娘亲给他的剑了,用了这么些年,以后再也没有人给他铸剑了,他没有剑,什么也做不了了。”
江笠后悔起来:“你不要讲了。”
“咦,你让我讲,我讲了一半你又不乐意,”叶融明白了他的心思,笑盈盈瞧了瞧他,“容我讲完罢,我早也想讲给别人听的——说到哪儿了?哦,爹爹一言既出,真是说到做到,从那以后一直赖在这里,谁也不见,家里人劝不了他,便把我接回了山庄。我很想让他振作起来,左思右想,大概要有一把剑罢。他这辈子不愿意用我娘以外的人铸的剑,但他一向很疼我,如果是我铸的剑,他说不定会用的。”
江笠明白了几分:“你便开始学铸剑么?”
“对,我想,武功落下了以后再学,先学会铸剑要紧,”叶融看着江笠,声音里几分得意,“只用了六年,我就铸出可以和娘亲媲美的剑来。”
江笠怔了怔,不知怎的连自己都骄傲了。
“我拿着剑去找他,那时我们已经六年没见,他差一点没认出我,我也差一点没认出他来,六年好像老了十几岁,连头发都愁白了一半,”叶融顿了一顿,欣欣然眯起眼睛,“可他拿到剑的时候真开心啊,抱着我又开始大哭,说我一直都不来看他,他还以为儿子不认他这个爹了。我那时候才知道,他是觉得自己的疏忽害死了娘亲,一直没有脸回去看我,于是一个人苦兮兮地闷头喝酒混日子,到这时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个这么好的儿子。”
这明明是一件好事,叶融却放低了声音:“我跟他说,娘亲去了,以后我来给他铸剑罢,他一个劲儿点头,笑得跟朵花似的,没过几天,就提着剑兴冲冲地跑到南屏山去,说一定要振作给我看。”
他的声音渐渐地被水声盖住,江笠要更靠近才能听得清楚,他浮出些不详的预感,微侧过身,悄悄按住了叶融的一只手。
醉意漫上来,困意也跟着上来,叶融觉得手背滚烫,感觉到江笠的温度,舒服地向后靠了靠:“这件事说来可笑,我那时候蠢得要命,以为爹爹有了剑就可以振作,却忘记他萎靡了这些年,武功身体都落下不少,这样跑到前线去,不就是送死么?”他笑了笑,“可他也确实老啦,脑子也不够用啦,一心只想着怎么让我刮目相看,怎么好好扮出父亲的样子来,全忘了自己的身体,没过几天就稀里糊涂地受了重伤,被人抬回来,最后也没有治好。”
他闭上眼睛:“我把他跟娘亲合在一块儿,葬在了桃丘底下。”
他六年的心血努力和期望,最后只换来一个这样的结果,那是怎样灭顶的打击,江笠心中抽痛,好像回到当年得知师父去世的时候,可他不善言辞,想不出怎样安慰,只能握紧叶融的手,感觉他没有挣脱,又摸索着去握另一只。
“爹爹走了之后,我简直跟他当年一样,呆在这儿浑浑噩噩地混,直到有天晚上喝醉酒,绊了一跤,顺着一条山路滚下了去。”
江笠道:“是刚才那条路?”
“当然,”叶融看看他,眼睛里终于又亮起光来,“那是我六年来第一次回到这里,我醉得迷迷糊糊,好像看见娘亲在这里铸剑的身影,就在……那儿——”他的手晃悠悠地朝剑炉旁一指,“我爬起来,她慢慢转过头,朝我笑了一笑……你不知道,她笑起来真的好看,可那么一笑过后,便不见了。我冲过去,铸剑台上还放着六年前那只剑模,上头积了一层厚厚的灰,一直没有人动过。
“我之后花了两个月,别的什么都不想,单靠那只剑模,这座剑炉和这里的水,一心一意地铸出了一把剑。这儿一开始是很冷的,冬天越来越近,可剑成之时,这里已经被炉火烤得像春天一样,我把剑从泉洞里取出去,恰好碰上巴陵那年的第一场雪……桃丘上不会积雪,雪一落到地上就化了。我拿着剑,看着飘到地上的雪,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自己活过来了,再看什么都不一样了。”
江笠望着他的神情,微微放下心来:“所以你就在这里住下了?”
“对,”叶融伸了个懒腰,“武功我也没有太多兴趣,铸剑很好,这里也是个好地方,难过的时候进来敲打一阵,出去又是一条好汉。”
江笠忍不住笑了笑,目光寸寸柔和:“那你当时铸的剑呢?”
“剑?”叶融茫然地想了一会儿,“你是说那只剑模铸出来的剑?我之后一直带在身上的,直到那天遇到你,就借给你了。”
江笠脸色一变,呼地站了起来:“是那一把?!”
叶融本来就晕乎乎的,这下没有他靠着,差点一头栽进潭水里去,江笠骇得捞住他,急声道:“那把剑,已经被我——”
“断了。这有什么,断了就是断了,我还有新的给你,”叶融真是大方,他捉住江笠的手,挣扎了几下还是坐不直,动一动都是天旋地转,干脆把头歪在他的肩上,低声嗫嚅,“我一个人在这儿太久了,好容易碰见一个……能把我的剑用得这么漂亮……高兴还来不及……”
他忽然顿住,闷声道:“江笠。”
江笠无措地望着他。
叶融就这么埋头在他肩上,许久,开口道:“你别死……”
江笠胸口一震,也不知自己是应了还是点了点头,只听见叶融恍恍惚惚地说:“我在滩头上看见你……就觉得……能给你用我的剑真是好极了……你以后……想用什么样的剑,我都能给你……”
江笠的手颤抖起来,耳边震的全是自己的心跳声,脑袋也乱了,终于抵不住,一把抱住了他。
“——抱,抱啦!”
呼啦一声,江笠骇了一跳,叶融的酒醒了一半,二人循声望去,斑斓的四个人摔在洞口。
李宴最下,叶蕨三硌在他的铠甲上嗷嗷痛叫,阿湄拉着哭腔骂叶三儿扯了她的辫子,道名大师最快站了起来,他单手立掌,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叶蕨三那一嗓子张惶嘹亮,一时间久久回荡,几人面面相觑,江笠的神情简直足以冻结那一炉子的炭火。
叶融看清了是他们,讶然道:“你们偷看多久了?”
趴在地上的三个人呲牙裂嘴,阿湄甩着辫子支起身,压坐在叶蕨三和李宴身上,咬咬嘴唇,突然红了眼眶:“叶少爷,我们都不死……”
叶融愣住。
小姑娘嚷完第一句,好像水坝开了闸,后面的话扯着哭腔一股脑喊出来:
“我们……我们整天穷的叮当响,连像样的兵器都买不着!老大做出的饭难吃的要命,我反正是吃够了!你以后就……就和我们在一块儿!”她抹了一把脸,“没有爹娘不要紧,你看我,我从小就没有,你不要难过;不会武功也不要紧,叶三儿也是叶家的,你想学哪招,他全都可以教你,要是……要是觉得寂寞了,小江也可以给你亲亲抱抱——谁要是敢欺负你,我们帮你揍他!”
叶融听到开头时露出了笑容,可听到最后也免不了脸红:“……那真是太好……这个……多谢湄姑娘关照……”
阿湄吸吸鼻子,发现江笠还在瞪着他们,另一只手也还环在叶融的腰上,这才红了脸,扑棱一声跳起来,一手扯住叶蕨三,一手拉着大和尚,撒腿就跑:“小江你别闹!快带叶少爷回去给我们做饭吃!”
“小丫头越来越不像话!”
李宴灰头土脸爬起来,鬼鬼祟祟扫了二人一眼,一溜烟没了踪影。
·
江笠好不容易酝出一腔柔情,转眼被搅得稀里哗啦,一脸不快瞪着洞口撒气。
叶融似笑非笑:“小江,你真有一群好朋友。”
江笠被叶融的话唤回了理智,用力拉了他一下,赌气似的抱回来,抱得紧紧的。
“哎哎轻点,”叶融哭笑不得,勉强推开了他,“看来我早该加入的,教你们老大做饭,给你们打些像样的兵器,顺便教蕨三铸剑——他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有家总是要回的,儿子要多大的出息?我指点他给叔父打一把好剑送去,保证哄得他眉开眼笑。”
江笠满脸的不甘:“那给我什么。”
叶融想了想,伸出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给你这个罢。”
有什么东西软软烫烫,萦着酒香,在唇上轻轻蹭过。
江笠弯起唇角,一把摘开对方的手,手臂勾紧腰侧,用力地吻下去。
手边青玉杯子翻倒,滴溜溜打了个转,咕咚一声,落进泉水里,打碎了水中的倒影。
几圈清亮的涟漪漾开,有生有死,因缘际会,影子慢慢地合起来。
变回一整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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