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上
叶融拔剑出鞘,对着阳光端详,银白色剑身伤痕累累,一道细纹自剑柄斜斜伸开,断迹嶙峋。
江笠把桌上的瓶瓶罐罐倒在伤口上,结结实实扎牢了,推门而出。
一片桃花流水闯入眼帘,叶融立在院落中央,巴陵桃丘的春光烂漫,他整个人便沐在阳光里。
还剑入鞘,锦衣束发的青年摇头笑道:“这剑再用几日就会断了,我给你换一柄新的罢。”
他一面说,一面把江笠打量了一番,对方立在廊中,清蓝的道袍半披在身上,素雪上血色斑驳明艳。
叶融唉声叹气,把剑丢还给他:“你下次来,不要穿得这么招摇,好像巴不得恶人谷的人都来揍你一顿。”
被追杀了一路才来到这里的年轻道长拂一拂衣袖,平淡道:“这没有什么不好,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嗯,你们两盟势同水火,能多砍几个看似没什么不好,”叶融笑盈盈回屋,顺手拍了拍他的肩,“可我觉得,补衣裳的钱你快出不起了。”
江笠的云淡风轻迅速冻结:“上头说了,最近会发钱。”
“原来如此,”叶融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那,把前两柄剑佘的帐先还了罢。”
他说完便哈哈笑起来,取了一柄崭新的错玉长剑出门,江笠正瞪着他。
二人实际不过几面之缘,却又莫名的熟络,叶融知道他没有真的生气,笑着把新剑递给他。
江笠兹一接过,清淡的眸中竟微微亮起光来,喃声道:“好剑……”
“应该的,”叶融得意,“试一试,看合不合手。”
江笠看了看他,快步行至院中。
风声飒飒,年轻人道袍翩翩,日光下眉目如墨,凝神如炬,手中三尺青锋,迫似一道长庚破开,院中剑气四起。
****
二人初见,是在去年六月。
南屏山浩气营地告急,江笠从昆仑驻地调往支援,半路遇上伏击奇袭,闯到巴陵时已是队友离散,他非但浑身是伤,连手头的佩剑也耗断了一柄。
没有剑,江笠无计退敌,情急只能换一柄劣剑,无奈剑身薄脆,剑锋更是迟钝不堪,苦战了整个下午终是不敌,在薄雾滩上被众恶人重重围困。
此番陷入绝境,忽听有人远远地招呼了一声。
薄雾滩头不知何时站了个金衣玉冠的年轻人,他喊完一声,与江笠目光交汇,轻轻挥一挥手,竟投下一把剑来。
江笠想也不想,腾空而起,半空中接剑在手,出鞘,剑光乍亮,连着他的眼睛也一亮。
——难得的一把好剑。
江笠既得利器,滩上又免不了一番缠斗,他本就有伤在身,干脆破釜沉舟,一鼓作气击溃敌方重围。
金衣的年轻人自始至终没有出手,只是立在滩头看他一招一式,看得仿佛入迷。
直到众恶人丢盔卸甲,狼狈而逃,江笠也几乎站立不稳,他心想要循着方才的恩人道一声谢,恍恍惚惚找不准方向,忽然被一只手扶住了,朦胧中看见一张清俊的面孔,那人冲他笑了一笑:
“浩气盟的道长,看来你是往南屏山去的,这模样去了也撑不了多久,不如先到我那里去罢。”
江笠正欲推辞,人已昏了过去。
后来知道年轻人名叫叶融,西湖藏剑叶家人,如今独居巴陵桃丘,似乎是以铸剑为乐,借给江笠的那一柄剑,便是他亲自的手笔。
江笠乍一听有些诧异,藏剑叶家贵为四大世家,庄中子弟连气同枝,叶融年纪轻轻独居于此,总感觉另有隐情。
但是萍水相逢,别人的秘密,他不好多问。
桃丘一住几天,江笠一身伤病大致痊愈,两人便成了朋友,辞行之时江笠想要把剑交还,叶融却很大方,道是日后得了新剑,再还不迟。
****
庭中,江笠一套剑法舞罢,洒然收势,剑意如初冬沐雪,袅袅归元,过处青竹摧折,桃花纷纷落雨。
叶融在廊下连连拍手,笑得心满意足:“果然把剑送给你用最好。”
江笠却只默默地站着。
叶融惊讶道:“胃口大了,不满意这剑么?”
江笠黯然:“早晚还是会断。”
剑很好,但江笠使剑从来有一个大大的烦恼,同样的剑,放到他的手里,总比放到别人手里要毁得更快。
或许是南屏山战事日渐频急,再好的剑也经不住他整日的耗损,接二连三来糟蹋叶融的剑,他过意不去,更觉得可惜。
叶融却失笑:“什么东西不会坏,墙上供着不如拿给你用。”
廊中半明半暗,映出年轻人清俊的眉目,坦坦荡荡,看不出一丝不满,反而还有些惬意。
江笠欲言又止,他很想主动说些什么,可本就不善言辞,对着叶融更甚,怕道谢显得生分,问私事又怕僭越,只好就那么僵硬地站着,一直看着叶融。
“最近南屏山那边战况如何?不忙就留下歇一晚,”好在叶融能带起话题来,他一边问,一边在长廊一角翻找起来,“不巧,这两天是清明,吃的东西没什么油水,你将就一下?”
江笠返回廊中,心不在焉道:“好。”
****
如今回想起来,自初见一别,他们的第二次见面,是在几个月后。
巴陵的竹经年积翠,叶融扫去庭院里的枯叶,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始终在竹林里踟蹰,好大一会儿,终于垂着头上来。
江笠有些愧疚,语气也很拘谨:“剑断了,要赔多少钱,我佘给你。”
叶融又惊又奇,一是因为几个月就用坏他一柄剑的人不多,二是因为,他自己竟然一点都不觉得生气。
他想了想,从房中寻了把更好的剑,又送给了江笠。
江笠大为意外,捧着剑呆立半晌,却摇头谢绝。
“你不要?”叶融茫然,“为什么不要?”
江笠是规矩的个性,立时肃然道:“我不会平白无故欠别人的人情。”
叶融却好像很奇怪:“我们是朋友,你能来一趟我很高兴,这样也不行?”
江笠愕然。
“我一个人呆在这里,能找些事做,无论如何都是好的,你不用顾忌,”叶融眨了眨眼,轻快笑道,“往后用坏了剑就来找我,旧剑换新,分文不取。”
江笠望着他的笑容出神。
这个人过得闲适,却又仿佛有一股寂寞,连他本人都没有察觉。
那之后第二年的春天,是第三柄剑。
——便是如今这一柄。
****
江笠从睡梦里苏醒,才想起并不是在南屏山的驻地里。
窗外浸着幽蓝的水墨,隐约有春雨淅淅沥沥的细响,叶融坐在一边,明亮的目光盯着他:“你睡得真浅,我只不过刚要起床。”
江笠要坐起来,叶融摆摆手:“你睡你的,天还没亮。”
江笠半梦半醒,隐约听见叶融道:“我最晚中午才能回来,你天亮若是要走,帮我把门锁好。”
江笠低低应了一声。
叶融的居所里只有一张小床,每次只能两人挤着凑合,另一半是温暖的味道,江笠舒展了身体,翻身睡去。
江笠一觉醒来,清晨薄雨初歇,地上几处浅浅的水洼,院里院外,一地落红。
里外走了一圈,四处都是清淡的颜色,没看见那个金灿灿的身影,他适才想起黎明时候的那一番话。
屋里桌上盖了两只木屉,掀开,一碟豆沙青团,一碗桃花粥。
叶融每日都有大把的时间,想学什么可以学得很好,比如铸剑是其一,比如厨艺是其二。江笠喝光了粥,收拾行囊走出院子,正欲落锁,无意向桃丘下望了一眼,空山不见人,青竹林幽静深邃,远方浅红淡青,晨雾蒸腾,是清明前后特有的阴霾。
江笠愣了愣,鬼使神差地退回屋中,凝神细听,只能听见风吹流水,听不到半点人声。
这里安静的仿佛世外,偶尔一趟小住,清心怡神,但若是久了,便是折磨。
但是,叶融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
他正想着,有人慢慢进了院子,江笠从窗口看去,叶融放下手里的东西,四处望一了望,笑着叹了口气,背倚在院中的石碾上,抬头看着天空。
好像有薄雾的水汽飘进眼里,他的眼睛便微微眯着,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地靠在那里出神。
总觉得他一整天都会这么呆下去,江笠推门而出。
叶融没想到还有人在,倒被吓了一跳。
他的鞋子被露水打湿,身旁雪白的包裹散着,一只小铲上留着湿润的新泥,拆了封泥的小酒坛,坛口扎着一条崭新的白绳。
江笠怔忡道:“你去……”
……扫墓?
“对,”叶融讶异地望着他,“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他大概是喝了些酒,虽不至于醉,两颊已挂了些红,被风吹得湿湿润润,眼神却是清亮,带着一如既往愉快的笑意。
目光相接,江笠心口忽而一动,他退了半步,茫然地低头,看着自己。
叶融好奇道:“留下来吃午饭?”
江笠摇头:“不了,正要走。”
“嗯,”叶融没有窥探出好友心情的起落,仍旧笑道,“下一次见面,大概要等到年底啦。”
****
南屏山草场枫林,一面群山巍峨,一面大江浩汤,浩气营地便坐落其间。
西北角的五人自成一队,算起来也有几年的时间了,从昆仑到南屏,几次分分合合死里逃生,如今都还侥幸活着,不可以不算是一个奇迹,坐镇的是天策府一个将军李宴,剩下四名队友,江笠是其中之一。
他们五个只要人在前线,几乎形影不离,江笠往返一趟早也被几人察觉,可一次两次就罢了,到第三次,他们终于发现了一个规律——这个整日好似生人勿近的小江道长,每次神神秘秘地消失几天,回来后总会换一把崭新的长剑,外加魔怔一阵,虽然一眼看去还是那副平淡神色,但走起路来却连风都轻了,最尤其当江滩上冲锋陷阵,浴血归来之时,素袍雪剑赤红花,正可谓提剑跨骑挥鬼雨,春风得意马蹄疾。
这哪是换了把剑,分明是娶了个新媳妇。
闲暇时候营地里左一团右一片插科打诨,江笠独坐一隅,把江夫人擦得闪闪发亮,上上下下寻不到瑕疵豁口,方才安心。
他照顾夫人,众人不敢打搅,照顾完了,四下便都推搡过来,江笠茫然抬头,已被三个队友围在中央:
“小江交待交待,你的好剑究竟都是从哪里来的?”
发话的阿湄是个小小的姑娘,胭脂剑舞生风,说起话来仿佛珠落玉盘,神气活现。
江笠道:“朋友。”
阿湄自不可善罢甘休,赶紧追问:“哪里的朋友?”
江笠道:“藏剑山庄。”
在场的唯一的一个叶家人立刻被众人好一番嘲弄,怪他不给大家弄些好剑来。
叶蕨三顿时不乐意了:“他给你买的?”
江笠看了看他:“他自己打的。”
叶蕨三又被好一番嘲弄,怪他连把好剑都不会打。
“我哪那么多功夫?天天不都跟你们在这儿拼命么?”叶蕨三恼火地撸起袖子来撒气,“哪一辈的?叫什么名字?”
江笠扫视众人,众人等他开口,他却闭目养神起来。
这下两人都不乐意了,说话说一半留一半,有好东西不跟大家分享,这是大逆不道。
江笠睁开眼睛:“晚上有一趟突袭,都回去养精蓄锐。”
于是简直炸开了锅,一大一小跳脚起来要和他比划两下,看看到底需不需要养精蓄锐,江笠迟迟没有反应,这两人不知为何忽而开始互相跳脚,要比比谁更需要养精蓄锐。
江笠在人来疯的队伍里习以为常,便又闭上眼睛。
阿湄和叶少爷就快打了起来,第三个人安安静静地念经:“阿弥陀佛,江施主若是不说,大抵是吞了上头发下来的钱,存起来给自己买了剑。”
出家人不积口德,江笠还没来及睁眼,一个挤过来的铁壳卡住了他的脖子。
被噎得连连咳嗽,江笠一眼看见李宴的脸,那人保持着这个不怎么严肃的姿势,和蔼地叹了口气:“小江,我那杆枪的枪头换了好几个,都不趁手。”
江笠道:“哦。”
李宴等了一会儿,又夸张地叹了口气:“看来你真的娶了媳妇。”
叶蕨三从战局里蹦出来,道:“是谁!”
江笠略一迟疑,道:“不是。”
旁敲侧击不管用,李宴又沉默了一会儿,道:“听说这个月,上头的财政万分拮据。”
营帐内外霎时一片安静。
江笠默然半晌,道:“叶融。”
众人重又围拢过来,道名大师十年如一日的站如青松,小姑娘和叶少爷对着李宴挤眉弄眼竖拇指,末了叶蕨三挨了两脚,李宴问:“叶融,认不认得?”
连江笠也抬起头来望他。
叶蕨三想了许久,摇头道:“平辈人里隐约有些印象,但他后来不在山庄里住了,之后更没见过。”
阿湄好奇道:“不在你们山庄里住?莫不是逐出了家门?”
叶蕨三又摇头:“不至于,开除宗籍那是大事,偶尔若有一个,私底下都要传疯了的。”
江笠面色平平,暗地里却松了口气。
“言归正传,”李宴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小江,我需要换个好一点的枪头。”
阿湄眨了眨眼:“我这一对剑用了好多年了。”
叶蕨三跃跃欲试:“我从小就想学铸剑!”
道名大师道:“阿弥陀佛,吾与诸位同生共死,同进同退。”
江笠道:“哦。”
叶蕨三道,你竟然装傻!阿湄道,装傻的人是小狗!道名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唯独老大和蔼一笑,不急不急,来日方长。
事实证明,老大毕竟是老大。
江笠本想,这之后得空便去巴陵看一看叶融,无奈队友盯得死紧,他却不知为何,总不想让叶融被别人知晓,哪怕这些人是整日与他出生入死的队友。
驻地里的日子过得很快,做不完的事,打不完的仗,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秋天的水也落下去了。
直到江畔落了第一场雪,江笠终于忍不住了。
他真的很想再去一趟桃丘,配合着他的心情,他的剑也终于撑不下去了。
李宴带着三个尾巴,每过两天,就朝他问候一回:“小江,咱们什么时候去呀?”
不是“你”,是“咱们”。
江笠纵有万般的不情愿,也只憋在心里,整日油盐不进,可是终有一日,还是要屈服。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