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墨

　　丰元十九年。
　　李家大宅里传出几声特别嘹亮的啼哭,然后是无数家丁和丫鬟们传来的笑语,李家刚刚诞生了两个新生命。
　　李老爷闻讯后更是乐不拢嘴,连话都说不清楚，指着他夫人临盆的房间,吐出几个没有意义的单音节。
　　两个婴儿刚诞下,眼睛还没开,两张面孔几乎毫无差别,就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只是仔细观察两个婴儿,其中有一个婴儿略为娇小,她便是在她母亲肚子里头差点出不来的孩子,李夫人生她的时候，几乎断气,孩子也面临缺氧而死,就在稳婆派人问老爷是要保大还是保小时,这个婴儿突然又奇迹般地从母亲的肚子里出来了。如今她正在她母亲的身旁大声地啼哭。
　　李老爷觉着这个女婴来这世上不容易，取名为惜。男婴则名为年。李老爷对于李夫人的感情特别深，当初李夫人家里死活不同意她嫁给李老爷，但她还是义无反顾的离开家里，来到他的身边，如今还诞下一儿一女，这让他倍感欣慰。无论未来有多大的风浪，是死是生，只要子女平安，妻子安好，就再无遗憾了。他想着。“女孩子就叫李墨惜，男孩就叫李墨年，夫人，你觉得如何？”疲惫的李夫人满脸笑容，看着孩子在老爷怀里抱着，那样幸福的模样，微弱的应了声。

　　李夫人看着这俩孩子一天天长大了，开始牙牙学语，咿咿啊啊地喊着娘亲、爹爹，她觉得当初的决定不管是对是错，都值了。李夫人原是墨家长女，墨家家主本想将这他这位置让给她，没想他竟爱上一个王爷，李肃轮。墨家是江湖皆知的江湖世家，处在渝州，在全国的地位也算数一数二。但却从不与朝廷打交道，自是不愿自己的女儿下嫁一个王爷，墨曦雅凭着一股子倔强，逃离墨家，来到长安，与李肃轮成了亲。
　　然而，嫁给李肃轮的墨曦雅发现自己总是频频晕倒，生理方面开始不正常，急忙找了郎中，询问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总的来说，你这身体，本来就体寒，现在又有劣症。大概还能活五六年左右，若想要孩子的话，就算怀上孩子想要生下来也不那么容易，夫人还是多保重的好。”墨曦雅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懂得知识也不算多，对于郎中的长篇大论只听到了这句重点，沉吟了会，点点头，给了点银子打发走郎中，将心事掩了起来。
　　如今，两个天真烂漫小孩在她的腿间爬来爬去，摇摇晃晃地你追我赶，不时发出些无意义的声音。李夫人摸摸女儿的头，笑意更深，两只如弯弯的月牙般的眼睛两旁，悄悄的攀上了一些细微的皱纹。
　　“老爷呢？他去哪了？”
　　“回夫人，老爷没有交代。”
　　“哦。”
　　李夫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突然心头一紧，难道是已经开始了？李夫人喃喃自语。

　　当第五个寒冷莫名的冬季悄然来临，整个长安城都在一片肃穆之中，沉静，再沉静。墨曦雅是在某个寒风啸肃的清晨消失的，也算不上清晨，大概是黎明刚降临的时候。和墨曦雅一同消失的，还有一个人，他们的儿子，李墨年。
　　那一天，李夫人毫无征兆的消失让整个李府乱作一团，反倒是李肃轮，坐在书房里，看了墨曦雅留下的那封信，意义不明的笑了笑，推开书房门，当作什么也没发生，眉宇间的一直化不开的愁绪少了些，但心头却有点堵。
　　女儿李墨惜坐在床边看着桌面那封刚刚拆开的信和一只翡翠簪子，含着泪水，咬着牙，眼里有些绝望和坚定。丫鬟小乔刚刚念完信，呆呆看着自己的主子，说不出一句话。
　　“望你能做一个独立的女子。”信上有这么一句话。
　　那年，他们才五岁。

　　元丰二十五年，初春。
　　长安城大乱。
　　晋王爷意图谋反，所有参与谋反人员一律凌迟至死。李家家眷亲属一律斩首。
　　皇上来到收押犯人的地牢，看着李肃轮静静的坐在牢房的一角，冥想着什么。良久，睁开眼见到来人，叹了口气，“皇上。”
　　“朕治理朝政难道不清明么？为何还要轮到你来谋反？”
　　“皇上不会不明白，自古犯下大逆不道之罪之人，谁不是因为权势迷惑了眼。”李肃轮自嘲的笑了笑，接着道“皇上若是想不到，就不会提前准备了一手，在我想放弃篡位之时，你却不放过我。”
　　“朕不是没给过你机会。当初朕将陈将军派发到边关，朕就提醒你了。”
　　“倘若皇上不降我职，陈涟的兵权与李诚晏的权力没被抽空的话，我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哦？那我留你们放身旁做隐患？我还没那么傻！走到这一步，也是你自找的。策划了整整九年，你还真行。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皇上轻蔑的看了李肃轮一眼。
　　“母妃的仇看来也无法报了...”李肃轮喃喃自语。
　　“你还是不要想什么报仇了，好好等待明天的酷刑吧。我待你也算不薄，你的妻儿早就远走高飞了吧，我就不做追查了。”
　　“我家小女...”
　　“明日斩首。”说完，皇上绝然而去。
　　李肃轮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浅浅的笑了笑，还没发现啊。
　　皇上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李肃轮等人绝不会心甘情愿给他做皇帝，他也知道，他身边的妃子就有两个是安插进去的间谍。他甚至知道，当他毒死李肃轮的母妃之时，李肃轮就站在门后，却看着他下手。在李肃轮身边遍布眼线，所以他才知道李墨年与墨曦雅离开的消息与原因。但是，他不知道一件事，那个本应出现在斩首台的李墨惜变成另一个女孩。

　　李墨年随母亲来到一个远离长安的小镇，清平县。年纪尚小的李墨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母亲总是一脸凄然，直到半年后，母亲送他到一个人家里。
　　“这是我儿子李墨年。快叫墨大人。”墨曦雅指着墨玫说道。
　　“墨大人。”
　　“真可爱。多大了？”
　　“六岁了。咳咳。”
　　“夫人，不要紧吧？”
　　“我没事。请你替我照顾好他，墨曦雅在此谢过。”墨曦雅捂着嘴说道。
　　“之前都商议好了，我会当成自己的孩子般看待的！请夫人放心。”
　　“我也许，也许不会再来看他了，身体大概熬不出半个月，而且我还要回父亲大人那一趟。”
　　“希望墨爷已经原谅你了。”
　　“父亲没那么容易原谅我，自己选的路，结果是这个下场，长安那边没有追查过来，也算万幸。希望父亲那边不要被牵连。”墨曦雅边说边走出大宅，向着李墨年摆了摆手，“保重！有空我会来看你。”
　　“夫人小心，我叫人送你回墨爷那边如何？”墨玫小心翼翼扶着墨曦雅问道。
　　“那就有劳墨大人了。”
　　“不敢当。”墨玫连连摆手，扶着墨曦雅出了大宅。
　　正在四处观赏字画的李墨年察觉母亲离开，急忙在在背后喊着，“母亲，您去哪儿？不要留孩儿一个啊！”
　　“诶，诶，好孩子，别跑，小心别摔着!”墨玫赶紧拦住李墨年。
　　“墨大人？...快放开我，我要和母亲一起。”
　　墨曦雅站在墨府大门前听到声音，踌躇了一会，突然小腹传来一阵剧痛，咬咬牙，上了墨玫雇的轿子，匆匆离开。
　　墨曦雅没能撑到见自己父亲的最后一面，自己的尸体是被抬着进墨家的。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墨曦雅刚到达渝州的第一天就去世了。墨家人一时面面相窥，说不出一句话。

　　“来，你叫李墨年对吧。跟着我呢，就要改名...嗯，就叫墨年好了。”
　　李墨年诧异的看着这个墨大人，甩开他的手，问他，“我母亲呢？她从未抛下我，她去了何处？”
　　“她...有些事情，把你托付给我。”
　　李墨年怔了，突然想起那天母亲神色严肃的跟他说的话，“墨年要乖，我要去一个地方，暂时不会回来了，如果你想要见到我，那就要认真学习，做一个好男儿，这期间我无法在你身边，我会把你托付的墨大人，要听话，他会替我、替你父亲照顾你。”
　　“母亲和父亲岂是他人可代替？我不要！”
　　“这件事不是你不愿，便可以不答应的，就这么说定了，你要是在别处也这么任性，我就再也不会理会你了！”
　　李墨年从来没有想过母亲会离开他，所以只是当时难过了一晚上，后来渐渐忘记了，谁料...
　　李墨年看看母亲离开的方向，问道，“她还会回来吗？”
　　墨玫抹了把汗，“这...她说她有空的话...”
　　“不会回来了吧，对吧。”
　　“这...”
　　李墨年眼神黯了黯，他没听见母亲对墨玫说了什么，但他依稀感觉，母亲不会再来了，他想自欺欺人也不行，墨玫那样犹豫的神色和迟疑的话语让他不得不信。良久，李墨年说道，“墨大人，母亲其实会回来的，只要我听话，对吧。我有点累了，我应在何处歇息？”墨玫惊于墨年的转变，怔了许久，才叫丫鬟领李墨年到自己的房间。
　　“墨少爷，有什么事情叫我就可以了，我叫小福，你也可以叫他，他叫阿祺。”小福指了指门口站着的那个家丁。
　　墨少爷...姓墨吗？竟然就这样丢弃了自己的姓，父亲的姓，竟然无法由自己传承下去...挥退了小福，墨年坐在床脚，抱着膝盖，开始呜咽起来。为什么，为什么我离开了父亲，母亲又离开了我呢？有什么逼不得已的理由非要丢下自己呢？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可是这是为什么...
　　墨年无法理解，无法体谅，他只觉得母亲和父亲似乎把自己丢掉了，他们走得那么远，自己却在原地追不上。对了，他还有一个妹妹，她可安好，母亲回到她身边了吗？还是像以前依偎在母亲怀里撒娇说自己的不是吗？还是在扯父亲的山羊胡子吗？墨年知道自己不该哭，可无法控制自己不哭，泪水像泉水一样不停地涌出来，流下他的面孔，下巴，滴在手上、膝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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