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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亚米特里回到自己原来的生活,或自以为如此。一个月后又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也被略掉了,因为它很难让人相信。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这也许并不是件坏事。
一个月后,那个黑发、待人总是一张冷冰冰的脸的年轻人,莱斯利特兰巴契尔,参加了大学召开的一次职工大会。会后,某位领导和蔼地和他谈了某些问题。问题包括:关于他的滥用职权。本来没有这件事,全赖教务处的人打小报告。结果现在油膏的事也怪在他头上了。
“好吧,那么现在油膏的事就怪在我头上吧。”他这么想。
第二件是:他最近貌似有些不在劲头上。莱斯利特兰巴契尔本来工作时卯足了劲,虽然只是为了向他的老爹争一口气。但他最近因为少干活,天天钻在档案室的故纸堆里一翻就是几个小时,导致教务处的人都要加班。这件事本来也很正常,但因为是他,所以又被人打了小报告。领导当然没有拿他怎么样,但象征性地和他谈到了这些事,言下之意不必提。
莱斯利特兰巴契尔没有理会暗示,他最近的确憋着一口气。已经有一个月了。
他准备开车回家的时候,注意到车门上不知被谁涂了几道。科技日新月异,但这种事还是没法避免地每天都有。和平时一样,他闷闷不乐地向城中高档住宅区的方向独自行去。
莱斯利特兰巴契尔是个私生子,这谁都知道,我也不例外。但实际上从没人提过这一点,就好像一个约定俗成的事实一样。很显然,以特兰巴契尔家的势力,他们的小儿子不应该是一个三流大学的教务处主任。这是羞辱,是流放。关于莱斯利是私生子的事实就是这么被推理出来的。
但是他到底是不是私生子,却连他本人都不甚清楚。
莱斯利特兰巴契尔只知道他从一出生开始就住在科技高度发达的自由行星上体面的公寓里,不像其他住在同一街区的孩子,他有保姆和奶妈照看。在他的记忆里好像的确有他母亲的身影,但那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因为他母亲很早就死了。他也不记得自己见过几次父亲的面,只知道身边的保姆和奶妈总是换了一拨又一拨,带来一拨又一拨童年玩伴——那是贫民的小孩,总是在吃饭的时候嘬手指,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你,好像一个不够智能的机器人。他还早早就上了军校,军校里清一色的男人,或者说在他的班级里清一色的男人。帝国未来的女军人都是昼伏夜出,上着和他们不一样的夜课。
“我。”他喃喃自语,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一口气把车开回自己的公寓楼下,然后摸出钥匙,但只是静静地坐在黑暗里,目光灼灼发亮。保安机器人在他的座驾旁盘桓,不时闪耀红灯,发出哔哔的警告音,似乎有点犹豫。
关于他的生命,他还记得一些细节,那就是他在军校的成绩不怎么样。他一个朋友也没有。因为冥冥中他的父亲在他周身显露出力量,他的同级生每天早上都要负责保养军械、刷马桶和厕所里的镜子,不知为何,他从不做这些事。他惟一做过的就是在厨房里和机械臂一起刷盘子。对于军校来说刷盘子的劳力只是多安装一个机械臂的事,但非要学生参加劳动,这是为了在他们心中唤起屈辱和卑贱感。军人活着就是为了高尚和光荣,否则他们就没法逃脱这种卑贱感。——对于莱斯利特兰巴契尔来说,他还没来得及上战场,就转到帝国首都的一所三流大学读工程技术系了。
由此看来,莱斯利特兰巴契尔就算不是个私生子,也一定过着私生子该过的生活。
他毕业以后很快分配到工作,调到现在这个荒凉的行星——所谓荒凉是相对首都而言的,但却是后方一个安全无比的地方——从大学工会的小职员做起,不出一个月就节节高升,升到了教务处主任。
他起先还认真工作,被这突然的升迁弄得有点发飘,而且莫名地愤怒,感觉先前的努力都被自己父亲在背后操纵的那只手毁了。
这就是他们对他的态度!
莱斯利特兰巴契尔想,他明白亚米特里离开前对他说的那句愤怒的话,他简直不能更明白了。他当然不怨恨那些位高权重的人,那些拥有最高权限的胡作非为的研究员,因为如果要怨恨他们,那就得把自己活活气死。这是一个很浅显的道理。所以他们就专恨自己这种人,恨自己年纪轻轻就仗着老爹的一手遮天,住在市中心的高级公寓里,开着豪华的地表车,升任教务处主任。他恨我,他们都恨我,整个大学的人都恨我,因为我拥有这一切,还不快点滚蛋,甚至多管闲事起来,想要体恤他们这些人的生活艰难,这种人简直不可原谅!莱斯利绝望而平静地想,而他自己也不能否认。他不能否认的是,他也讨厌自己,恨自己的生活,但不管他做什么,他那名义上的老爸还在上面看着呢!
接下来就该是结婚了,他想,总有一天他爸会给他安排一个女人,这不用操心。
关于女人,其实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在莱斯利特兰巴契尔的生活中,这只是个象征符号。
比如说今天晚上,一般人遇到这种烦心事,总会抽根烟,给自己注射点药物,或借助于酒精。最普遍的,当然是去找个女人——即使身处在银河系中,男人也是如此。
但莱斯利特兰巴契尔真正接触过的仅有的女人就是保姆和老妈子。他当然也读过小说,包括罗曼蒂克小说,知道世界上有这一甜蜜的物种存在,但他在军校和大学工会的所见又打消了他这一想法。说到底,他的想法单纯,只是知道结婚是怎么一回事而已。倘若有人知道,势必又要拿来大大地嘲笑他一番,他也知道要遭到嘲笑,所以绝对不透露自己这种想法。
所以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手握方向盘。黑夜里燃起一点火星,随即又熄灭了,那是他想起在街道上不准抽烟。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些事,但一个月前的那一幕不停在他眼前闪回。
这一个月他不停想起他扭开门把手,冲进办公室时看到的情景。
黄铜色的女人人体横陈在地毯上。头颅。污黑油腻的油膏。汤锅。轻蔑鄙视的教务处同僚。下跪的年轻男人。那因为愤怒和无奈而通红的眼眶。然后是公共车站上,他着了魔似的体验到一种亲近感,想和他搭话,甚至有点幻想他会接受自己的好意——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他们只把他当成个怪人,或者更糟,是专门来嘲讽他们的无聊者。
亚米特里有个妹妹——有个妹妹是什么滋味?有个这样的妹妹?
在舰船上上班又是什么滋味?……说到底,他为什么这么关心一个偶尔看到的陌生人?这个人毕业于他工作的大学,可是这大学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更别提这个贫穷的机械师了。要说唯一可能的联系,也许就是阿特琳娜在汤锅中静静融进油脂的头颅。那个不幸的女孩子,遭遇着难以置信的痛苦,如果不是身份证件还有效,很难让人相信她还是活着的。也许她早就死了。
夜深人静。金属的建筑,整洁的新分子材料铺成的街道,整个街区在技术时代的星空下安眠。一切看上去高档而稳定,是中产阶级上层永不会被打扰的生活,无论在哪一个时代、哪一个地区都一样。这样的生活,不容别人插足,自然也容不下他这个不知属于何处的彷徨者。
而莱斯利特兰巴契尔越发绝望地发现,他不能抑制地幻想机械师亚米特里的生活。不知为何,那种和贫民窟或公共汽车有关的生活令他着迷——他妹妹的头颅也反复出现在眼前,也许只是因为印象太深刻了,他始终记得从一锅汤里捞起一只活人的头颅时的触感,尽管那是金属做的——就像他越发不能控制鄙夷自己。他突然发现自己的一切都令人嫌恶,这种事他平时本来不会想到,正因如此他才能压抑着度过这二十年余,但它就在那里,一旦这种想法如潮水般倾泻而出,就不能控制。
他看了看手中的车钥匙,他的生活其实不是他的,而是他父亲的。
这辆车也是,这套公寓也是,什么都是。他想了想未来,也许哪一天他打开公寓的门,会发现有个女人躺在他床上,然后他爸就勒令他和这个他碰都没碰过的女人结婚。他越想越觉得这很有可能发生,很可能就在今夜,他推开门,然后——
他越想越觉得有点恐怖,往后躺倒在座椅上,捂住额头,额头滚烫,他决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他今晚不回去了。
他没有想过如果不回去,他还能去哪里。
但做出这个决定后,他心下忽然感到轻松,又有一种不知未来何从的沉重。这就已经足够。莱斯利特兰巴契尔发动自己的车,消失在街道尽头未知的夜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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