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斯，笑之倾城

　　我的娘亲是奴隶，所以我一生下来，便也就是奴隶。

　　据说，娘亲有一张绝色的脸，世上少有人能及。岚烟说，只可惜她是个奴隶，否则，便是黎国的王上，也是愿意将她接回宫，纳为妃嫔的。

　　为何不能是皇后？我问。

　　岚烟便笑，然后用食指轻轻点我的额头，黎国是最强大的国家，黎国皇后便是国母。这么样一个尊贵的位置，普通女子怎敢去奢求？若无家世背景在身后撑腰，便是有你母亲那般好样貌，讨得个末等妃位，也算是上天恩赐来的了。

　　我点头，似懂非懂。

　　我喜欢岚烟的眼，那是我在岚烟身上唯一能够看清的地方，温温柔柔的，琉璃似的干净漂亮。我一辈子也别想有一双像她这么明澈好看的眼。

　　我与绝色的娘亲不同，我生来就是有缺陷的。不仅样貌极丑，而且似乎永远看不清、也记不住别人的脸。但却也不是眼疾，至少，其他物件在我眼中一直是清晰的。

　　不过这也无碍，能记住声音便不会将人认错，而且，如我一般，最是低等的奴隶，连自己是谁都不曾知晓，又须得记住谁呢？

　　是了，因为貌丑，我从未有过被主人赐名的荣耀。久之，别人便唤我丑奴。我是没有资格介意的，毕竟这名字虽不中听，倒也应景儿。

　　岚烟，你也定然极美。我看着她的眼，认真地道。

　　岚烟便又笑了，轻轻浅浅的，让人觉得无比舒服。

　　我又算得上什么美人呢，岚烟叹气，我呀，是见过真正的美人的，我的样貌，连她的一分也是及不上的。

　　我好奇，那，是娘亲？

　　不是。岚烟摸着我的发，声音有些怀念，你娘亲是世上少有的美人，但是她，却是只应出现在九天上的仙子。

　　岚烟看着我，说，丑儿，红颜自古多薄命。美人的下场，也自来凄惨。有人曾道，女人最悲哀莫过美人迟暮，我却想，若是美人真的能够安然迟暮，倒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我笑，岚烟，我长得这般难看，你对我说美人迟暮做什么？便是我迟暮了，也不会是美人啊。

　　岚烟握着我的手，不再说话，只是声声叹气。良久，她看我，琉璃样的眼里光华流转，丑儿啊丑儿，我若离去，你独自一人该如何是好？

　　你怎会离去？我反握住她的手，却是不在意。岚烟是府内的奴婢，长我四岁，却是自小与我呆在一起。如今算来，她一十七岁，整整与我相处了十年。这般久了，便是能够出府，她又怎会舍得离去？

　　岚烟摇摇头，只拿眼睛看着我，却不再言语。

　　第二天的早上，岚烟未曾唤我起床。鸡鸣三声，我去岚烟房里寻她，却只见了岚烟已经全无气息的尸体。

　　那尸体僵直地挂在悬梁之上，被一阵风恰巧吹过，便飘飘荡荡晃悠起来。

　　岚烟是自尽死的，因为府中二公子几日前，醉酒后污了她的身子。二少夫人知道后，撒泼耍狠，硬要拉着岚烟进奴籍。奴籍，那与奴婢虽只差了一个字，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身份。入了奴籍，便是要将子子孙孙都拖下了地狱的。

　　如我娘亲，亦如我。

　　岚烟那么善良聪慧的女子，又怎会让自己落下如此狼狈的结局？人生在世，结局大抵不过一死。而岚烟，虽总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但最后，总能够选择让自己死的干净些的。

　　我跪坐在岚烟的尸体旁边，整整一天。我记得我是哭了的。眼睛浮肿的厉害，虽然没有镜子，但该是更加难看了。

　　一天之后，我便不再死守她的尸身。她虽丢下我独自离去，我却不能让她就这么狼狈地走。

　　我从大少奶奶的贴身丫鬟那里偷来了上好的胭脂水粉，然后亲自为岚烟梳妆，为她送葬。岚烟有一件极美的衣裙。那是大老爷年前时候给府里奴婢们添置的。用的上好的绸缎布料，上面点缀着蓝色的碎花，岚烟那么温柔的人，穿上去定是好看极了。

　　我该庆幸，我看不清岚烟现在的模样。如此，岚烟在我心里，便永远都是美的。

　　似那双记忆里的琉璃瞳，美得令人心悸。

　　岚烟的死在府里没有引起任何波澜，除了还有些不忿的二少奶奶会念叨几句狐狸精外，倒是风淡云轻地似是府中从未有过岚烟这个人一般。奴婢尚且如此，那如同我这样的奴隶，不是更加悲哀？

　　我看着自己被冷水泡得冻裂红肿的手，愣愣出神。如此，便剩下自己一人了么？心下便莫名觉得伤感。

　　啧啧，你长得可真难看。

　　我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转过身去看，居然是一个穿着异常奇怪的男人。那料子不像是锦缎，也不同于粗麻。我从未见过那样的衣服。我也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却能看见他甚至比幼女还要短得多的头发。

　　我问，你是谁？

　　他似乎有些吃惊，用手指着自己的脸，问，你看得见我？

　　你就站在我面前，只要我不瞎，我如何看不见你？

　　他似乎不可置信，但又好像是欢喜的疯了，朝我走近了几步，犹豫地将手伸向我的肩膀。

　　你要做什么！我被他的动作唬了一跳。就算我还只是个女奴隶，这般举动也算是失礼了。

　　你做什么乱叫！他有些不高兴，手上动作干脆了很多，朝我胳膊抓过来，还未待我反应，我便见他失望地将手收了回去。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的手刚才，分明是穿透了我的身体。

　　他看着我目瞪口呆的样子，口气一下子变得恶劣起来，喂，我不是人，我实话告诉你，我就是鬼。

　　我不知该如何反应，半天，点了点头，心跳缓和了些，哦。

　　他不满，我告诉你我是鬼，你怎么就这个反应？

　　我有些不解，你会对我不利？我除了这条命，倒是半点身家也无了。便是这条命，也贱得很，怕是还不如一条看家的狗来得更加金贵。便是你真的杀了我，说不定，对我还算是一种解脱。

　　他便不说话了，似乎是有些歉疚。

　　歉疚？这种情绪至于我，倒是稀罕了。低贱如我，竟也能让旁人怜惜歉疚？岚烟或许会，但面前这只鬼，倒让我觉得自己更肖似一个笑话了。

　　我不理他，自顾自做起自己的活儿，他却不走了。呆在我的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他说，他叫辉，是来自一千年以后的鬼。他说，他在这里飘荡了很久，但是没有遇见过同类，也没有人能看见他。我是第一个能与他交谈的人。他说，对不起，他不应该嘲笑我的样貌。

　　他很啰嗦，许是太久没有同别人说过话了，遇见了我，就拼命在我耳边念叨。那絮絮叨叨的声音，害我花费了比平日里多一半得工夫才将事情做好。但是，那种热闹，却也莫名让我觉得欢喜。

　　忽然，就感觉不是那么寂寞了。

　　我是有自己独立的屋子的，倒不是因为我比别人特殊些，不过是这地段传说闹过鬼，下人们便不敢来住了，倒是便宜了我。

　　只不过，我一直以为那话是杜撰出来的，如今才知道，其实是确有其事的。

　　我偷偷地看了一眼还在不停说话的辉，微微地笑，只不过，不是什么恶鬼，而是一只，寂寞了太久的唠叨鬼而已。

　　辉陪了我三年，他喜欢与我谈论他以前的那个世界。我觉得很新奇。居然会有在天上飞，能够装下几百人的大鸟？会有不用油就能亮的灯？居然有跑的比汗血宝马还快的，“宝马车”？

　　这一切简直让我不敢想象。

　　然后，有一天，辉问我，丑儿，若是能够，你愿意和我走吗？

　　走，去哪里？我问。

　　去我的世界。辉伸出手，像是要去抓住月亮，去我们那个平等的世界。

　　我摇头，不，我不走。

　　为什么？

　　辉，你不属于这里，同样，我也不属于你的那个未来世界。所以，你不能停留下来，我也不能走。我微笑。

　　辉看着我，眼里流露出伤悲，丑儿，可是，我要走了。时空的隧道会在子时开启，我的身体在那边还没有死，我必须回去。丑儿，你同我一起走吧。

　　我依旧摇头，轻轻后退，我向往你的世界，但是，我在你的世界里，活不下去。我已经无法脱离这个地方，即便它已经是畸形的。

　　丑儿，丑儿。他喊着我的名字，伸出手，却够不到我的衣角，我看见他的身影在月光下一点点的变淡，他说，丑儿，我知道你记不住我的脸，但不要忘记我，丑儿，求求你不要忘记我。我爱你，丑儿，丑儿。

　　至始至终，我想，我都是微笑着的。我是微笑着送他离去的，直到他的身影在月华下，也不再见丝毫，终于泪如雨下。

　　他要回到他那个世界。这是好事。那个世界里，他有家人，有朋友，有地位。甚至，他也许都不会记得在异世的这些年月。

　　他的选择是对他最好的。我拼命对自己说，难道你想要他以这幅模样伴你一生么？你不过是个丑奴，你何德何能？

　　我扪心自问，于是，终于释怀。只不过，依旧遗憾，我竟然忘记告诉他，其实，我就早能够看清他的脸了。竟是一张极俊朗的样貌。

　　我想起他最后说的爱我，低头拭泪，我竟不知，我竟然是爱他的。

　　原来这双眼，生来只是为了让我看清自己的心么？对于我这样的一个奴隶，倒像是天大的嘲讽。

　　十五那天，府上来了贵客。据说是一位什么侯爷，左右是个连大老爷都是得罪不起的人物。

　　我样子虽然难看，但好在手巧，上不得前殿，便在厨房里帮帮忙，也是使得的。

　　宴席一直持续到深夜才停，待我收拾好厨房，早已过了子时。路过花园的时候，我被隐在暗处的人绊了一跤，低头去看，却是一个衣着华丽的男人。

　　他眼神有些飘忽，抱着我，嘴里说着些什么，我却一字未曾听清，只觉呼吸之间，全被酒气所萦绕。

　　我的挣扎仿佛在他的面前，都成了徒劳。当剧烈的疼痛从下身传来的时候，我已经只能睁大着眼睛，去看着天上的月亮。

　　月色很美，温柔得让我想起了岚烟的那一双琉璃似的眼。

　　岚烟说，若我离去，你该如何是好。

　　岚烟，当初你便也是这样的疼痛与屈辱么？我倒是懂了。所以，岚烟，我也会得到如你一般的结局么？我没有想过流泪，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然后，模糊视线，朦胧了世界。

　　第二日，我是被一阵颠簸给震醒过来的。我在马车上，周围的配置豪华地令人心惊。

　　啧啧，这么丑的一张脸，倒是看不出来，身子竟是美得如玉。传来的男人声音倒是好听的，我听着却无端觉得心冷。

　　我这是，被大老爷送给了这个男人？我看着男人身上象征着身份的锦缎，明白了他的身份。

　　是了，我自然是听岚烟说过，老爷们喜好去交换奴隶的，但那多半是美貌之极的年轻女奴，倒不曾想，丑陋如我，竟也有这样的一天。

　　怎么不说话？他抬起我的脸，半天，又像是嫌弃一样松开了手，你叫什么名字？

　　我半跪在地上，轻轻地答，丑奴。

　　他一愣，便哈哈地笑，半天，道，倒真是合了你这张脸。

　　我依旧低眉顺眼，不再会为这话动一分情绪。

　　他带我住进了他的封城，那里是个很美的地方，像是辉曾同我描述过的桃源。我住在他府中的西苑一隅里，地方不算大，但也不用再去做活。却比之前，算是云泥之别。

　　想来，他待我该是极好的。既然是侯爷，是一城之主，合该是异常忙的。但每到夜间，他却喜欢到我这里来歇息。每次来时，不忘讽刺一番，但我却奇怪，竟然他如此不喜我的样貌，何苦当初要将我要回来？平白添堵。

　　我虽疑惑，却也不曾问过。我喜欢这里，这比之大老爷那里，好上百倍。我不愿再去那里做奴，于是，我越发乖巧，不再出庭院一步。

　　他却是不高兴的。他问，你不喜欢这里？

　　我摇头，轻轻为他按摩，答，奴喜欢。

　　他皱眉。我以为他是嫌我手重了，却不曾想是因为我的自称。他说，你是本侯的妾侍，便早已脱了奴籍，怎么还留着这么个自称的习惯？

　　脱了奴籍？我这次倒是真的惊住了。自出生起，我便知道自己是奴隶，最下等的奴隶。便是低等的猪狗，也是比我们值钱许多的。但现在，居然有人对我说，我不再是奴了？

　　便是说，若是我有了后代，也不会再受这无妄之灾了么？

　　在这里住了一年，第一次，我见着他，只觉欢喜。我想，我开始有些喜欢他了。即便起因是因为，他帮我做了一件旁人做不到的事。

　　但是，这又如何？即便脱了奴籍，我也依旧是丑奴。便是因着这幅样貌，怕是就算我捧上了真心，也是没有人会愿意接受的吧？除了某个不小心掉到异时空的灵魂。

　　我又想到了辉，面孔居然还是清晰的。

　　看，辉，我没有忘记你。便是你忘记了我，忘记了这个世界，我想，我还是会记住你的。

　　他吻住我，霸道的吮吸带上了鲜血的铁锈味儿。

　　你在想谁？他看着我，声音竟然是有些凶狠的。与他在一起这些日子，我从未听过他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

　　我不能说谎，所以我只能沉默，于是他的怒气越发高涨，看着我似乎想要动手，却最终没有。只是冷哼一声，将我紧紧抱在了怀里。

　　身子似乎要被勒断，却挣扎不开。我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却听到耳边他的呢喃，喂，为本侯生个孩子吧。

　　我感觉到了他心跳的频率，突然就安心了。然后，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说，好。

　　我便感觉他的气息柔和了下来，环着我的手臂松了松，却依旧贴在我的腰身上。我是极怕冷的，而那种温暖的温度，恰好熨烫了我的心。
　　忽然就感觉，全身都暖和了起来。

　　然而，命运终究不曾眷顾我。

　　我站在樱花树下，数着地下散落的花瓣。当最后一瓣樱花从树上凋零的时候，我感觉到了被人从身后紧紧地抱了起来。

　　丑儿，城池丢了。他贴着我的耳鬓，轻轻呢喃。

　　丢了便丢了，倒是安生些。乱世已经到来，与其在这里苦苦挣扎，不如我们另寻一处桃源安家？我握住他的手，微笑道。

　　他痴痴地抚着我的脸，笑，丑儿，若我能答应你，多好。

　　我拉住他的手，我们现在就走。

　　他依旧笑，丑儿，我走不了了，但你要走。

　　我摇头，你同我走。

　　他摸着我的发，道，丑儿，活下去。我从出生以来，从未求过别人一次，这一次，我求你，丑儿，你要活下去。

　　我看着他朝我倒来，我用力去扶他，却看到他的背脊，早已经被鲜血濡湿。一箭没入胸口，几乎对穿。

　　丑儿，丑儿，他喃喃着伸手抚我的脸，叫我的名字，叫一次我的名字吧。

　　我抓住他的手，在自己脸上摩擦，轻轻地唤，子桑，子桑。

　　他便笑了，若是早知与你如此缘浅，以前便该对你好些。我总以为时间还多，足够你来爱上我。到底是糟了报应了。

　　他说，丑儿，丑儿，若有来生，许给我可好？

　　我点头，他该是看见了，抓着我的手，像是得到了世界。

　　我抱着他的身体，直到手中体温一点点散去。于是，似乎整个世界里，便又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记得他的话，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我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朝前走。我想，我应该是爱他的。因为在最后一刹那，我居然看清了他的脸。虽然已经被血渍污了面容，我却奇怪地觉得很好看。

　　我沾了血的手轻轻揉搓下颌，然后慢慢退下一张面具。

　　我自有记忆起，就被娘亲带上了面具。我想，也许我面具下的脸，比这面具更加不堪。娘亲曾让我发誓，无论如何，都不许摘下面具，但岚烟却对我说，若是真的难逃一死，便将这面具摘了吧。

　　我想，既然答应了子桑，我便只能一搏。

　　从城中走出的时候，我穿了一身红衣，染着血，竟是妖异夺目。我对着坐在最好的战马上，威风凛凛的男人，露出一个微笑，如同当初岚烟教我的那般微笑，然后低低柔柔地开口，你赢了城池，还有我。

　　我听到周围的窃窃私语，他们说，得到如斯美人，便是屠戮全城，也是值得的。

　　他抬起我的脸，声音里似乎带了些痴迷，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现在才知道，我面具下的脸，居然是好看的。也许比起有着琉璃样漂亮眼睛的岚烟，我的这张脸，还要来得更加美丽些，美丽到，甚至有人愿意为了这么一张脸而屠戮苍生。

　　我曾经对“倾国倾城”这个词语感到过好奇。一个人，究竟要有怎样的美貌才能倾倒一个国家的人？

　　娘亲和岚烟是美的，但若是真有人愿意用一个国家来换取她们的倾心，她们又怎会有那般下场？究竟有没有人，能够倾国倾城？

　　但我现在站在这里，看着满城尸首，和为我痴迷的将士们，我恍然大悟。

　　哦，原来我的样貌，竟是配的上那传说中的倾国倾城的。

　　我笑容越发妩媚，看着他，低低在他耳侧道，奴家名唤迟暮。

　　于是，世上不再有丑奴，有的，是迟暮。那个美到不似凡间所有，蛊惑了世间俊雄争相夺之的祸水迟暮。

　　我静静地坐在寝室梳妆，用最美的妆容等待着下一个拥有我的君王。

　　他问我，你是迟暮？

　　我便笑，眉眼弯弯，福身一拜，妾身迟暮。

　　倒真是世间绝色。黎王抱住我，语气轻嘲。

　　我自然知晓如今的迟暮是个什么角色。那是祸害英才的祸水，祸国殃民的妖姬。像我这种人，若不是次次被君王所护，怕是早被那些激愤的老臣拖出去用火烧死了。

　　迟暮只选强者。我靠在黎王身上，声音低柔蛊惑，只要黎王是强者，迟暮不会走，黎国亦不会亡。

　　黎王嗤笑，拥着我，大步离开。我知道，不管黎王之后待我如何，至少这一次，我又赢了。

　　我本以为，黎王要我只为了彰显自己的强者地位，根本不屑与接近我，但我却料错了。他给了我妃位，也同样给了我宠爱。不过，我知道，他的眼里，没有对我样貌的痴迷。

　　听闻民间关于又一明主即将陨落的谣言时，作为传言的主角之一，我只能大笑。

　　这次显然，他们都错了。

　　如他们所说，黎王可是真的明主。那么如我这般的狐媚子，自然是动摇不了他分毫的。他们该多信任他们的黎王一些。

　　黎国自来子息不多，这一代，除却黎王，也不过只有一位皇子和一位公主。就算加上郡主，也只有三位。在这其中，那黎桥郡主倒也算是名气颇大的，天生个离经叛道的，若不是黎王护着，不知要惹出多少麻烦。

　　当我与黎桥相识后，说起这段，黎桥一脸鄙夷地看我。

　　市井流言你也能信？黎桥一身男装，却自有一股女子的逼人灵气，他们还说你祸国殃民，妲己转世呢。我那皇兄，见我犯了事儿，不教训我就算是上天积德了。

　　我摇头轻笑。

　　我是喜欢黎桥这样的女子的，敢作敢当，我永远也不能如此洒脱。

　　黎桥说，迟暮，你这名字未免太不吉祥。好好一个美人，怎么就起了这么个名儿？

　　我笑，你觉得我美？那便是了。有人对我说过，自古美人的结局，多半薄命。若是我能应了这个名儿，倒也能算个好归宿不是？美人终归是要迟暮的。

　　黎桥便皱了眉，深深看我。我自顾自喝着酒，倒是也觉得欢喜。

　　我知道，黎桥喜欢喝酒，却极少醉。有一次，却奇怪，竟然似乎真的是醉了。她拉着我，不住地说话，指着我的脸，便就吃吃地笑：迟暮啊迟暮，你这样好的人，怎就偏偏是迟暮呢？

　　我失笑。这世上有多少人恨我入骨，这般说我好的人，倒不多见。而且，我不是迟暮，又能是谁呢？

　　黎桥，你醉了。我说。

　　迟暮，我怎么会醉呢，你这话说的可不中听！黎桥抬起头，依旧疯疯癫癫的样子，眼里却果真存了三分清明。迟暮，若你不是迟暮，该有多好。

　　我用手指绕着她的发，笑得肆意，怎么，若我不是迟暮，若你是个男子，待你功成名就后，便会八抬大轿行至门前，光明正大娶我过门？

　　黎桥笑嘻嘻地摇头，我即便是个男人，也决计不会找你做妻子的。

　　怎么，我不够美，配不上你？

　　黎桥又摇头，不，迟暮，是你太耀眼了。迟暮，你的心藏得太深，没有人能够找得到，跟你在一起，会很累的。迟暮，我若能选择，我必定只找一个能与我安乐过日子的人，平淡一生。

　　黎桥说，迟暮，你性子看似浓烈，实则什么也不肯在乎。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有人能够得到你的爱情。

　　我除了微笑，还能说什么呢？

　　谁都不会知道了，当迟暮还不是迟暮的时候，其实，是爱过的。

　　我记得那悲切地说着不要忘了我的面孔，和那张沾满了血污的脸。

　　我爱过一个灵魂还有一个男人，但那份感情终究只属于丑奴。而我现在，是迟暮，美的倾国倾城的迟暮。

　　自此我再也没有见过黎桥。我后来才知道，那一天，黎桥被指婚和亲。所嫁之地，极度贫苦。那么一个如花美貌，自在洒脱的女子，终究也开始在我的生命里淡去。

　　黎王对我的宠爱日日渐胜，甚至为我与几个周边小国短兵相接。

　　我明白他的算计，却也愿意成全他的计谋。我知道，他的心，在于统一天下。不过区区一个祸水名头，只要黎王愿意护我，我便是刀枪不入的。

　　冬日的午后，我喜欢伏在黎王腿上，双手抱着黎王的颈项，娇嗔，王，又有大臣让你选妃。

　　我是王。黎王淡淡道，你难道想让我为你废了后宫？

　　这个臣妾自然不曾想过，我眨眼，不过，臣妾想做皇后。

　　黎王看着我，嗤笑，你可知，黎王的皇后是怎样的身份？

　　我笑，我自然是知道的。

　　黎王沉默良久，说，我愿意为你不再娶妃。

　　王，臣妾欢喜极了。我抱着黎王，笑眯眯地说，虽然臣妾想要皇后之位，但有了王的保证，臣妾也不会再有怨言。

　　黎王抚了抚我的发，眼里看不出情绪。

　　几日前，得到了黎桥的死讯。这个记忆里洒脱肆意的女子，终于退出了我的生命。

　　王，你爱我么？懒懒地眯起眼睛，声音如呓语。

　　黎王沉默，良久，用手绕着我的发，说，也许，该是喜欢的。

　　喜欢？这边就够了。爱我的人，自来没有好下场，我不再爱人，也不再奢求别人的爱情。

　　黎桥死的时候，我以为我会哭，却终究没有。心里有些空，却不再有当初看见岚烟尸体时的那种悲痛。

　　到底是习惯了见证死亡，不会再去无谓地伤心。

　　美人迟暮，现在的我，只愿能够等待迟暮。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