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你慢些走哎

　　回到裴府后的几日，小柔没缠着相公要出去玩，对美食也不甚上心。依照小柔的吩咐，碧云在裴行远书房的隔壁另收拾出一间，给小柔留作书房用。回府后，碧云已经被裴母指给了小柔作贴身丫头。

　　眼下，碧云正坐在小书房外的台阶上，和花花大眼瞪小眼。

　　碧云自诩是个好丫鬟，业务能力强，工作态度好，多年来深受裴母看重。把她指给少夫人，是指望少夫人年纪小、贪玩，凡事她能照顾一二。可是新领导不看重啊。她要给少夫人剥虾壳，“不用不用，我自己来，这个要自己剥的吃着才香。”她要伺候少夫人沐浴，“啊，出去出去，人家在洗澡呐，被你看光光啦！”她要搀着少夫人散步，人家早撒丫子奔出老远了。这两天，少夫人躲在书房里研究医书，她问用不用她去奉茶研磨什么的。“不用不用，你去忙吧，有人在旁边我看不进去。”小柔摆摆手。

　　“您总得给奴婢找点事做啊，”勤劳好员工碧云大声申诉。

　　“啊，那你帮我陪着花花吧。”于是碧云就成了花花的贴身丫头。除却吃饭睡觉洗澡散步，花花每日余下的时辰都在书房门口守着，等小柔出来。碧云左受托着腮，看着天上的云，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花花，觉得日子好长。

　　人家小两口刚成亲都是蜜里调油，如胶似漆。自家这两个倒好，两间书房，一间窝着一个，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裴母叹气，她要抱大孙子得等到何年何月。不行，得找两个孩子好好谈谈，造人计划暂且不提，总得培养培养感情不是？

　　没等裴母组织谈话，小柔自己寻上门了。她要看看裴行远的右腿，对方死活不肯。

　　“我在家里是跟爹爹学过一些的，最近又琢磨了好些医书，还有爷爷留下来的手札，不说肯定能治好，慢慢调理着，总是有好处的。这种病人不是没遇到过，养得好的，过上个把年，平日里行事也瞧不出什么破绽。”小柔一脸诚恳，叫裴母根本说不出个不字来。

　　裴行远本来百般不愿，可架不住媳妇儿的软破硬泡和母亲的眼泪攻势。只能支退了下人，硬着头皮，让小柔一点一点把他的裤腿卷了起来。犹是见过场面，小柔也不免倒吸了一口冷气，裴行远的胳膊是没见过，可眼前这条腿，绝没她家二哥的胳膊粗，细细的一条，还有些外翻的迹象，膝盖处高出一块。裴行远在竹小柔的眼中看到了怜悯，这是他最不愿见的。他宁愿世人别人说他刚愎自用，自讨苦吃，目下无尘，他宁愿别人愤恨、嘲笑、讥讽，也不愿意从别人脸上看到同情怜悯。屋子里一片沉寂，娘亲嘤嘤的哭声尤其明显，裴行远心里一阵烦躁，“都看到了，都满意了，可以走了！”竹小柔忙搀着婆婆出去了，小心带上门，叫了青牛在门口守着。

　　接着，碧云就接到了少夫人吩咐的新差事，把少爷院里的花圃铲干净，一根苗都不许留。碧云把些盛开的花枝都剪了下来，能整株移走的先移到了别的院里，一脸肉痛地清理剩下的。少爷这花圃多金贵呀，侍弄的都是些不常见的品种，种起来可费力了，说铲就铲，那绿牡丹，当初若雪姑娘最喜欢，国色天香配美人一笑……若雪吓一大跳，怎么想起那位了，晃晃脑袋，认真工作，辣手摧花毫不留情。

　　次日清晨，天还没大量，早起的碧云发现光秃秃的花圃里有个人影，梳着包包头，系着一块青色的方巾，猫着腰在地里磨蹭。碧云估量了下对方的身形，觉得自己有戏，握紧扫把，壮着胆子大喝一声，“什么人！”

　　竹小柔慢慢扭过头，看着神气活现的碧云，“醒了？一道来帮忙吧。”

　　碧云觉得非常不好意思。枉她觉得自己业务水平一流，竟连顶头上司的背影都认不出，还让主子起在自己前头，要思考反省。

　　“少夫人，这草药还能在秋天种啊。”碧云讪讪地问。

　　“嗯，草药栽种的条件不一样，这几种确是要在初秋种下去的。”小柔把一株小药苗插进土里，用小铲平好。“那让青牛他们来种就行了，您干嘛还要亲自动手。”

　　“普通的草药从我二哥那里取就行了，这几味都是难寻的，我不放心别人。”

　　原来自己在少夫人心里不是“别人”，碧云姑娘自认抓住了话中的重点，精神又飞扬起来了，蹲在小柔身后，更加努力地刨坑。

　　是夜，小柔以“反正我都看过了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让我多看两遍就习惯了呗”为由，强行撩开了裴行远的裤腿，认真地推拿起来。

　　裴行远不得不承认，作为大夫的竹小柔是十分称职的，专业、耐心、细致。她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说没有触动是假的。但这几年爹爹寻遍名医，勉强恢复成现在这个样子，他也不再妄想，不愿拖累了人家姑娘，还是，不去纠葛的好。烛火下，小柔的神情格外柔和，裴行远能看到她脸上细软的绒毛和双颊上的红晕。一截手腕露在外面，在宽大的袍袖里显得格外纤细。裴行远扭过头，拳头捏紧，强忍下一把握住的冲动。明明腿上没甚知觉，却仿佛有热度从小柔的掌心传来，烧得他心头发烫。

　　这种感觉是与若雪相处时没有的。和若雪定亲那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娶京城第一美女是理所应当，双方门当户对更是天作之合。绿色的牡丹，血色的珊瑚，月下的浪漫，滚烫的胸膛，说不清是因为汹涌的爱恋还是因为少年的热血。若雪入了宫，让他失去理智的是愤怒而非失落，是耻辱而非伤痛，是不甘而非眷恋。他失去了一条腿作为代价，第一次体会到朝堂的诡谲和人心的叵测。小柔和京城的贵女千金们不同，她的美是健康的，简单的，像田间的山泉，清澈见底，带着蓬勃向前的力量。她值得更好的人来疼爱。

　　竹小柔不愧是御医家的后人。这些天种药看病推拿劝慰，研究医术捣鼓药方，做得有板有眼，把自己是裴家少夫人这件事忘到了九霄云外。要不是碧云天天跟在后头少夫人长少夫人短，她真会把自己当成裴府聘上门的大夫。所谓医者父母心，那边裴行远脑海思潮汹涌，这边小柔只把他当成个情绪化的小孩，好气哄着，用心看着，胡萝卜加大棒，一定要把他的腿调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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