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秦末关于巫术的一场传奇。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悲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日漠,风岚,莳央,风咒 ┃ 配角:奎薇,李荼,赵濉 ┃ 其它:巫术,巫觋,秦国

一句话简介:秦末关于巫术的一场传奇。

立意:立意待补充

  总点击数: 360   总书评数:2 当前被收藏数:1 文章积分:141,204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言情-古色古香-奇幻
  • 作品视角: 女主
  • 所属系列: 无从属系列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23667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未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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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殇

作者:SarahG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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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即使是在奶奶死去的很多年之后,我依然清晰的记得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对我说过的话,她说岚,你知道为什么世上会存在像我们这样的巫族吗?是因为人总有无穷无尽的欲望,小到求安祈福,大到称霸天下,当他们认为依靠自己的力量无法达成的时候,便会想到巫术。
      他们总以为巫术能用最小的代价满足最庞大的欲望,其实巫术所需的代价,往往无法估量。
      岚,这世上有两种巫术,强大而惨烈,一为“人祭”,一为“血炼”,但愿你永远都不需要碰上。

      ——题记

      *风岚* 写在咒符背面的日记
      ****
      我坐在风帆般的帐幔里看窗外草叶翻飞,仿佛有些遥远而沉重的葬歌像飞鸟划过瓦蓝的碧落。
      九月流岚。
      楚国的王都郢破了,楚国的王,今晨传来了他死去的消息。
      奶奶飘忽的坐在帐外,身后亘古不灭的青色火焰使她的脸陷落于深深的阴影。
      今晨,我看见奶奶独自跪伏在一面绘有诡异而斑斓图案的高墙前,她灰色的长袍像一只垂死大鸟的羽翼,毫无生气的一直延绵到我脚边,我在那一刻很明显的感觉到她的衰老,脚踏在那些粗糙的丝线上感到一阵钝钝的疼。
      我看到那些神秘的青色火焰短暂的晃动,奶奶缓缓地回头望向我,她的脸像一支烛泪纵横的残烛,流了整整一夜,在黎明时分终于熄灭——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倦容。
      她伸出枯槁的手抚摸我的脸,岚,楚国的王死了,楚国亡了。
      奶奶的手透过我的肌肤粗糙的传递给我一种锥心的痛,我只能恍惚的看到她的眼中草叶纷飞,她一遍一遍近乎呢喃,楚国亡了,楚国亡了。
      我站起来,恍惚听到民间送葬的歌声遥远的,遥远的,铺天盖地……

      此时奶奶依旧神定气闲的坐在高高的石级之上,依旧是楚国的神秘巫族——风氏一族地位最高的巫觋。
      我听到石级之下那高贵的膝头与冰冷的青石地板碰触所发出的脆响,神秘的青色火焰明显的晃动了一下。
      奶奶的表情藏在含混不清的谶语里,我听到那高贵膝头因某种克制不住的感情而发出的颤抖声。有着高贵膝头的男子离去的背影像一团黑色的风幡,在光芒黯淡的大殿上扯出一条很长很诡异的影子。
      奶奶,他求什么?
      奶奶的脸上有着含混不清的笑意,她说,他是楚国王孙,他求“人祭”之术。
      奶奶曾告诉我,风氏一族是楚国王室养在阴湿角落里的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有着柔嫩的信子和锋利的毒牙。早在很久很久以前风氏一族就与楚国王室秘密定下了血的契约,不惜任何代价助楚国王室称霸中原。长久以来风氏一族的巫术代代相传,然而能够习得风氏一族最晦涩深奥巫术的每代只有一位嫡传的女性巫觋。如今身居此位的是我奶奶。而我,则是奶奶的嫡系子孙中唯一的女孩。六年前一个寒冷的秋夜,下弦之月的皎白光芒洒满了蒿草凌乱的庭院,风氏一族终于迎来了等待多年的女婴破晓时的啼哭,奶奶亲自为我卜了一卦,上山下风,蛊卦。于是我被取名为风岚。

      奶奶站起身,苍白的长发颓然地落下来抚在我的脸上,她的脸高高在上有着我参不透的哀伤,像涟漪在浑浊的深潭上一圈一圈化开。她说岚,本不想这么早便让你知道,其实风氏一族世代流传着一种诡秘的巫术,那就是“人祭”,它是两百多年前的先代巫觋用自己的血与鬼神定下的契约,能够使楚国在灭亡之后起死回生的巫术。
      ——需要一个婴孩,一半流着楚国王孙的血,一半流着仇家的血,将他作为祭品,施以“人祭”,可使仇家因诅咒而亡,其基业毁于一旦。
      奶奶带着我穿过大殿,她的灰色裙裾如大鸟的翅膀拂过那些青色的火焰,火焰颤抖着依次熄灭。最后我们来到那面有着诡异而斑斓图案的高墙前,奶奶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她说岚,这就是契约的凭证,这些图案由血绘成。
      我说,是的奶奶,这里经年累月弥漫着血腥味。

      ****
      楚国宫殿的烟火逐渐凋落,风中是一烬桂木烧焦后浓烈的香,我看见燃烧着的木头自尽般的坠下,划过苍蓝的天际。
      当楚国王宫燃尽过后,楚国就彻底完了。
      荒蛮,迷离,成为一片焦土的绿地,风中凄迷飘荡的旗帜像一脉苍白的笑容,血红的余晖泻下来将刚刚结束的焚烧渐渐掩埋。那些披着黑色盔甲的秦兵冰冷的眸子里,楚国王朝的灵魂彻底的湮灭。
      众多楚国王孙匍匐在地,秦国使臣转身离去时甩开旗帜般的长袍,恰好遮住了西边最后一丝余晖。我问奶奶,他们在干什么?
      奶奶缓缓的微笑,送楚国公主去秦国,去服侍秦王。
      我说,奶奶,您在等她带回祭品吗?
      奶奶突然用陌生的眼神望向我,她说岚……嘴唇微微的蠕动,无声。

      ****
      火光映在奶奶涂有彩色花纹的脸上如同仓惶的落日,宽大的灰色衣袍在随着火焰蒸腾而起的灰烬中不知疲惫的飘卷,奶奶站在绘有图腾的高台上,虔诚的喃喃自语,咒语像有着锋利棱角的碎冰悬浮在半空,将喷薄而上的炎热空气割下深深的伤痕。
      我看到成群的飞鸟逃一般远离这片逐渐枯萎的蛮荒之地,祭台上婴儿的哭声细若游丝,很快便被四周席地而坐的风氏一族众巫觋嘶哑而尖利的咒歌所淹没。
      我远远的看着“人祭”之术宏大的仪式。昨晚,奶奶告诉我,被送去的楚国公主作了秦王的妃子,一年后公主却带着四月身孕逃到了关外,而这个婴儿,就是被楚国王孙夺回来的公主的儿子,一半流着楚国公主的血,一半流着秦国君王的血,可以使灭亡的楚国起死回生的祭品。
      那楚国公主呢?
      她死在大漠了,王孙说在大漠发现她时她只穿着单衣,怀里就抱着婴儿。
      我于是就笑了,奶奶,您就能肯定那个婴儿一定是楚国公主的孩子吗?如果是呢,如果不是呢?
      奶奶没有回答,她的眼中再一次泛滥起我所参不透的浑浊波澜。之后她缓缓地告诉了我我作为她唯一的嫡系孙女所应该知道的一切,关于“人祭”,关于“血炼”,关于风氏一族的秘密。最后奶奶平静的说,岚,这是一个赌,如果那婴儿是假的,奶奶就会被自己的巫术反噬。之后这条枷锁就会延续到你身上,岚,这是我们作为风氏一族巫觋的宿命。

      长夜阑珊,婴儿的哭声早已泯灭,咒歌也渐渐止住,巫事即将完结。高台上的奶奶突然向天空伸直了枯槁的双手,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似的,继而灰色的身躯像濒死的大鸟般倾倒在高台上,血液如同朝霞从她口中喷薄而出,我隐约听到那面有着诡异而斑斓图案的高墙轰然倒塌的巨响,同时目送奶奶的死亡。
      我听见丝履踏过草叶的声音,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弟弟站在我身后,她温婉的脸上流淌着汩汩的忧伤,她说阿岚,奶奶那么疼你,她死了你竟然没有哭。
      母亲,我说母亲,我只是觉得奶奶这么做不值得,即使我哭,又能挽回什么呢?
      母亲似乎是愣住了,我听到丝履踏过草叶渐行渐远的声音,母亲幽怨的留下一句,阿岚,你是个冷酷的孩子。
      **
      *日漠*
      莳央姐姐不是这座叫做桑户的秦国小村子里唯一没有姓氏的人,除了她,还有我。我没有姓氏,是因为养母固执的认为我不是她的孩子。据说当年她在穿越大漠时生下了孩子,不久婴儿却被一个衣饰华贵的女子悄悄偷走,女子逃入大漠深处再也没有出现,我却被他们轻而易举的找到。那时我裹着女子华贵的衣帛,孤独的躺在落日西下时荒凉的沙漠中,气息奄奄。于是养父为我起名叫日漠。
      由于养母的坚持,养父最终也没有给予我家族的姓氏。虽然,他们终究还是留下了我。
      莳央姐姐长我四岁,身体一直都很单弱。尚未及肩的短发,轻轻的在颊角一勾,像是很长很长的羁绊。莳央姐姐没有姓氏是因为她已经忘记。莳央姐姐出生在不详的时辰,自她出生那年开始村子里就灾祸不断,三岁时父母又在她身边离奇死亡。从此她被村里人叫做邪女,被人摒弃。渐渐的,她便忘记了自己本来的姓氏。
      第一次遇到莳央姐姐时我的养父母刚刚染上一种叫红疾的瘟疫去世,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依靠桑户村民剩下的残羹冷炙艰难的度日。还总是被村里的孩子欺负,他们朝我丢土块,叫我野种,每当我反抗便划破我的脸。那时粘糊的土块击打在身上、脸上的感觉我早已淡忘,但我唯独忘不了那一次被他们用脚踩在脸上的感觉。那是我第一次从那么低的角度打量周围的一切,我看到凌乱的蒿草,以及被蒿草割裂,支离破碎的天空。顺着漫山遍野的蒿草我看到莳央姐姐葱绿色的裙裾,随风飘舞在遥不可及的远方。
      天下起蒙蒙细雨,我感到自己被踩破的脸在泥浆里磨搓所带来的模糊的痛。
      缓缓的脚步声,是素鞋踏破泥泞的春草而来。我微微仰起头,看到莳央姐姐白皙的脚踝,以及嗅到她葱绿色素裙带过细雨中盛放的清新植物所残留的清香。
      出乎我的意料,村里的孩子丢下我惊叫着逃开,仿佛遇上了恐怖的瘟疫。
      我从泥泞中爬起来,莳央姐姐的目光瞅着我如浮动着一层薄冰,荡漾着深不见底的春寒。她说,你,还不走,想被我吃了吗?
      我委屈得说不出话,她却突然问我,你不怕我吗?
      我望着她摇了摇头,一时间我觉得她眼中荡漾的薄冰在渐渐的融化,她俯下身子轻轻擦去我脸上粘着的泥污,指尖冰凉,但我却能感到一丝踌躇不前的温暖。
      后来我才知道,村里的人将她视作灾星,从不许自家小孩靠近。
      那年我八岁,莳央姐姐十二。
      那之后我对她便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总觉得待在她身边就会很温暖。她是我惨淡的童年生活中突然出现的一抹亮丽的色彩。有时我会想我的母亲也许就跟莳央姐姐一样,有着尖削的下巴,和总是散发着温香的身体。我对她的依恋与日俱增。每天莳央姐姐去浅塘里采野荸荠,我便在塘边守着她的素鞋,看她白皙的脚踝划过涓细的水流,会想起秋天水塘边的芒,白得如此凄凉。
      我本以为这清贫而宁静的日子可以一直继续下去,然而也许是命运注定我的生活不会就这样波澜不兴。在我十四岁那年的一个傍晚,莳央姐姐冰凉的手攒紧我的掌心,双眼清辉流泻如同星辰,她轻声说,阿漠……姐姐多想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我感到掌心被越握越紧,夜气冰冷,水光潋滟,她低声呜咽,继而便是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嗽。我看到那些星辰的清辉从她眼中逐渐消散。惶恐如同鸟儿黑色的翅膀,盘旋在半空倏然袭来。
      后来的日子里莳央姐姐的脸色总是使我想起那些秋霜过后黯淡的夏花,她总是捂着嘴咳得肝胆俱裂。
      记得有一天桑户遭遇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一个自称徐福的方士从东方踏雪而来,经过桑户时,他看见莳央姐姐倒在雪地上,嘴边仿佛盛放着无数鲜艳夺目的血红花朵。徐福远远的止步,他说姑娘,我可以帮你。
      那之后莳央姐姐便被锁在山脚下破旧的小屋里。村长告诉我她是自愿被关在那里的,我朝他大声的吼,为什么!为什么!他默然的看着我,莳央得了红疾,咳血不止的瘟疫。顿了顿,他神色黯淡的说,不能让整个村子的人都变成尸体。
      我叫喊着拼命的擂锁着莳央姐姐的那扇门,我从不知道自己的声音竟可以如此嘶哑,但我知道在那扇门里莳央姐姐一定非常的悲伤。
      我靠在门上看到成群的飞鸟逃一般远离这片逐渐枯萎的蛮荒之地,我问,为什么……为什么姐姐要把自己关在这里,我可以陪你的,无论姐姐得了什么病我都可以陪着你。
      沉默了许久,莳央姐姐说,阿漠,姐姐现在不能告诉你为什么,也不能见你,可是再过一年,只要再过一年姐姐就可以陪你一辈子了,一辈子……莳央姐姐的声音,如同我初次见到的她一般遥不可及。
      我与莳央姐姐一起固执的忍耐了一年,我不知道这一年对于莳央姐姐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只是一厢情愿的相信一切真的会像莳央姐姐说的那样,等待一年,然后我们又可以重聚。
      莳央姐姐死在了一年之后。
      那是个凄风苦雪的清晨,我看到山脚下的小屋不断升起滚滚浓烟,拼命的冲过去,村长拦住我,日漠,莳央死了,因红疾而死的人都必须火葬。不能让整个村子的人都变成尸体。
      我在那一瞬间感到彻头彻尾的冰凉,一年,满怀希望的整整一年,换来的却是这样绝望的结果。我奋力的推开他,朝他吼道,让我进去!不然我就让你变尸体!我砸开了那扇将我和莳央姐姐分离了整整一年的门,看到莳央姐姐苍白枯槁的脸,衣襟上、被褥上干涸的鲜血如盛放的茄色花朵,她的双手却攥着一张有着诡异鲜红色咒文的咒符,紧紧摁在胸口。烈焰在周围舔舐如灼热的唇舌,当村民冲进来拼命将我拖出去的时候,我抱着莳央姐姐,眼泪冰冷的落在她无神的眼上,从眼角滑落,润入凌乱的鬓角。
      我望着冲天而上的火光,胸腔内撕裂般的痛楚翻山越岭。漫山遍野的蒿草火焰般沿着山峦一直烧了过去。我突然觉得在失去了莳央姐姐后这个叫做桑户的村庄对于我而言将永远荡漾着挥之不去的春寒,就如同莳央姐姐当初瞅着我的眼神一样冰冷刺骨。
      于是很快我离开了桑户,只是当初的我并不知道,在往后绵长的岁月里莳央姐姐竟然可以再度陪伴我,虽然那时的她已不再是当初那个纯粹的莳央姐姐了。
      **
      *风岚* 写在咒符背面的日记
      楚国灭亡,风氏一族的沉沦几乎是必然的。
      在“人祭”之术施行了的十几年后,依旧没有丝毫作用。昔日的秦王成了秦始皇,数年间风云变色。即使是几年后他的驾崩,也似乎与那诡秘的巫术没有丝毫相干的样子。风氏一族的人们这才渐渐相信“人祭”之术失败了。
      失去楚国王孙信任的族人开始流亡。对此只有我感到庆幸,风氏一族与楚国王室之间血的契约终于该结束了。
      我记得奶奶在我小时候就说过,她永远猜不透我在想些什么。可奶奶非常的疼我,然而奶奶死后没有人看到我流泪,于是族人们私下里传言,说风氏一族最高的地位传给了一个冷酷的女孩。
      没有人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因此,没有人料到我会突然离开风氏一族。其实我觉得奶奶一直是了解我的,也许她早已预见到我会在她死后推开顺理成章传到我手中的枷锁,一个人逃走。然而她无力改变我或者为我改变什么。因为可以改变我命运的巫术失败了,而她唯一的继承人并不想被宿命摆布着生活。
      我在去咸阳的路上遇到了神色落寞的少年。他使我想起我最牵挂的弟弟风咒,那个俊秀得让人心疼的孩子。母亲多病,他从小便与我在一起,抱着好玩的心理那时我教过他许多奶奶秘密传授的巫术。族人们都说风咒是我唯一在乎的人。可我离开时却没有跟他告别,我害怕当我看到他的眼泪就再也走不了了。
      我坐在树枝上问那少年要去哪儿?他仰起清嫩的脸望向我,空旷的笑意里有着隐忍的伤痕。不知道呢。
      听我的,去咸阳吧,我说,听说赵高在招买门客,你是秦国人吧,去那里会有安身之所。
      **
      *日漠*
      我并不喜欢赵府深深深深的宅院,参天的古木和晦涩的宫墙。抬头望天的时候,几乎连一只飞鸟都看不到。
      可我还是选择了来这里生活,因为除此之外我没有找到可以谋生的方式。我很顺利的进了赵府,只是与原先设想的不同,表面上我是护卫,实际上,我是刺客。由于我的身份,我住在赵府一个人迹罕至的偏僻角落,每天所能看到的就是那些古木所落下的无穷无尽的黄叶,它们零乱了我眼中赵府的天空本就暗淡的稀薄天光。
      我无法阻止这迷失方向的命途就这样继续。直到有一天赵濉站在那儿,站在那些漫天飞舞的黄叶之下,黄叶洒满了他的肩,他笑容浓郁而温暖,他说,你这样的小孩子,为何也来为赵高卖命?我一时间语塞。他依旧醇厚的笑着,他说没关系,我也是刺客,当初我也和你一样。
      那之后赵濉作为我的师父开始教我剑术,当然,是用于行刺的剑术。这个有着清癯面容和浓郁微笑的年轻男子对我非常的和善,就这样我在失去莳央姐姐后再度遇到了让我感到温暖的人。赵濉师父曾跟我说,一个人生在世上会是怎样的身份和怎样的境遇根本不是自己能够左右的,而我们作为刺客必须学会的就是如何生存。所以他教导我剑术时非常的严格。
      可是日子久了,当我又一次看到他站在那些黄叶中带着复杂的表情仰面看天时,突然觉得他浓郁的笑容里是不是掩藏着一些我永远无法猜测得到的沧海桑田般的秘密。
      我一直以为我永远无法知道那些似乎是存在着的秘密了,因为没过多久赵濉师父便在赵府销声匿迹,当初的我望着空旷的黄叶纷飞的庭院觉得非常悲伤,没有任何人回答我他去了哪里。我就一直盼望着有一天他又会出现在那些漫天飞舞的黄叶之下,带着他永远醇厚而温暖的笑容,然而我终究还是绝望了。我开始习惯一个人在纷飞的黄叶下挥舞长剑,以为自己终于懂得了他话中的深意,刺客无论生存或者死亡都无人在意,或殒身荒野,或曝尸街头,留下不问出处的白骨无人拾收。
      赵高注意到我时我已经在赵府待了快要四年。即使在赵府,赵高也是隐秘的人物,他身形消瘦如秋日的败叶,终年着饰有古玉的玄色宫袍。他通常只会在傍晚出现,穿过灰暗的回廊如同离群的大鸟。那天,他穿过回廊向我缓步走来,身形单薄可浓郁的阴影却将我完全笼罩,瞳仁的颜色很淡,几乎是黄棕色的。
      他眯着眼睛凝视片刻突然朝我凑过来,我清晰的听到他喉咙里发出的似笑非笑的声音。你的样子让我想起一个人,一个女人。说罢他缓缓直起身子,轻声道,一个很不妙的女人。
      那之后他令我随侍左右。可我从骨子里厌恶他,他的心狠手辣使赵府中的每个人都一直生活在死亡的阴云下,但我除了顺从他没有其它的办法。赵高和他的义子常去咸阳城西的丹房,那过去为始皇培制长生不老丹的地方如今已然荒废。但也许是经年累月药气弥漫的缘故,硕大的丹房至今仍旧云蒸霞蔚。丹房的正门外矗立着一棵高耸入云的古树,奇怪的是那棵树从来不曾吐出一丝绿叶。我不明白赵高为何总是去那儿,那里除了锈迹斑驳的丹炉,方士未来得及带走的石杵,乳钵等物,只有一群白飘飘的女子,隐忍而温顺,对待赵高有着谨慎的客气。她们是当年从某个古老氏族招来的最后一批童女,长年在此,有着被蒸腾的药气封冻的表情,仿佛被时间遗忘。
      我不知在始皇驾崩后她们为何仍旧常居于此。我想象着始皇在世时丹房兴盛的景象,熊熊大火与药气氤氲,童女着白衣,割破手腕滴入方士药钵的贞血,使丹房的药气又凭添一脉腥甜的温香。
      **
      *风岚* 写在咒符背面的日记
      我终于厌倦了在咸阳的生活,再度开始流离。我于夜色中行过秦直道,夜色凄凉,萧瑟的秋风灌满我的杏黄衣袍。远远的听到马的嘶鸣,我退避路旁,从袖中抽出咒符,施起御风术屏蔽迎面而来的尘土。
      马车经过我的身旁,夜色中车梁上的五色琉璃熠熠生光。倏然一个白飘飘的影子从我头顶越过,轻盈的踏上马车,继而我听到马车中的男人凄厉的惨叫,车梁上的琉璃喷上一痕浓烈的鲜红。
      我感到深深的震惊,夜色中暗杀者没有丝毫人的气息,从我头顶掠过如一团潮湿的雾气,须臾无踪无影。我没有看见她的脸,但我看清她的鬓边梳有双髻。
      我觉得咸阳城也许不久就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于是决定暂时在咸阳停留。
      **
      *日漠*
      奎薇由一名仆妇牵着穿过燕草滴翠的庭院,紧张的埋着头,脚步略有些孩子气的踉跄。她是赵高从丹房领回来的童女,被赵高的义子相中,即将成为他姬妾的女孩。
      我站在庭院里从那些飘飞的黄叶间隙中匆匆一瞥。奎薇不过十五六岁,肌肤娇嫩得吹弹可破。小团脸上眉眼很纤细,鬓边梳有双髻。
      虽然我去过丹房许多次,但奎薇却无法唤起我任何记忆。
      待嫁的日子里奎薇安静得像一只飞倦的鸟,在秋日和煦的阳光下独自梳理着单薄的忧伤。
      可今晨传来消息,赵高的义子在回咸阳成亲的途中离奇死亡。镶有五色琉璃的马车载回了他的尸体,车内一片血色狼藉,他的尸身圆睁了双眼,身上却找不到任何受伤的痕迹。
      下人们悄声议论,说公子是被鬼魂所害……
      我听到赵高歇斯底里的声音,奎薇独自穿过迂回的游廊,白飘飘的衣裙像早已备好的丧服,她跪在赵高的面前,抬起一双无垢的眼问他,大人,我做错了什么吗?
      奎薇留在了赵府,步履安静,依旧如一只飞倦的鸟。可下人们都说赵府自奎薇来后便凭添许多阴气,有时在夜晚甚至会看到凄郁的吟行,飞越人们的头顶,无声无息掠过宫墙。一时间谣言四起,赵府过去那些晦涩而诡异的过往也在这古朽的宫墙下再次散发出封沉已久的腥气。赵高迫于无奈派人请来一名巫觋做法消灾。
      请来的巫觋有着令人叹为观止的绝色容颜,裙带飘逸,长发一直垂到脚踝,她的额发长得几乎盖住双眼,然而当风吹开那些柔发时,便似吹开了湖边茂密的垂柳,她的双眸就像是藏在柳枝下的一泓波澜不惊的清澈湖水。我看见她站在院落中央,晚风在她四周激荡,她突然目不转睛的凝望着我,嘴唇微动。继而风越来越强,卷起满地的落叶飘卷在她身旁,待风止住后,巫觋低声留下一句,恕我无能为力。待众人回过神来,巫觋已杳无踪迹。
      赵府哗然。
      赵高杀了那个请来巫觋的仆人。下人们偷偷传言,说那巫觋是楚国已灭亡的风氏一族唯一幸存的嫡系巫觋,叫做风岚。

      那之后不久我接到新的任务,任务不同于往常,因为我看见赵高凑过来的黄棕色瞳仁闪烁着凌厉如鹰一般的神色,他映在密室高墙上的阴影罩过来像吞没一切的黑暗,他在我耳边一字一句的说,今晚,我要一个人的命,要么是李斯,要么是你。

      戌牌时分,拨开浓郁的雨雾,看到潮湿的天色。
      离开赵府时穿过冗长的回廊,我忽然望见雨幕的另一头奎薇坐在廊下单薄的身影,她仰面望着漫天的雨雾笑容摇曳摇曳,模糊而忧伤。

      丞相府的灰瓦白墙沉浸在雨幕中安详而静谧,天色晦暗似哭残的眼。泥地上聚着一团团被雨水泡烂的槐花,夜气里弥漫着伤逝的气息。
      数年的刺客生涯已令我在行刺时面对着素不相识的人而不会手软。在将利剑刺向李斯胸口时我以为自己成功了,可突然撞过来的黄衣女子纤长的发凌乱了我的视野,令我措手不及,耳中回荡起冰冷利器破帛裂骨的闷响,清晰的,是血悲哀滚动的声音,我迅速的抽出剑,鲜血从女子的后背喷薄而出。我看到女子精致绝伦的脸上流淌着绝望而深刻的哀伤,恍惚中竟感到心酸的熟悉,惶恐的凄凉。
      李斯手中的竹简撒了一地,他痛苦的喊着女子的名字,女子纤白的手指紧紧的抓住我的剑刃,竟使我在一瞬间感到些许迟疑。当我从女子指间抽出剑刃时却见一柄银色短剑凌厉刺来,持剑的女孩目光凶狠如发怒的小豹,我扬起的剑迅速划过她的眉心,女孩额上鲜血淋漓,她突然丢开剑爬过去绝望的搂着伤逝的女子,叫着娘,娘你醒过来啊,娘……
      正当我准备上前在李斯身上补一剑时,窗外侍卫凌乱的脚步声纷至沓来。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被不断放大,清晰而沉重如窗外雨声激荡。
      当我逃出丞相府时鲜血已染红半幅衣衫,我看到黑夜中浸泡在雨幕里的街道感到深深的绝望。留在街上随时会被李府的追兵杀死,逃回赵府赵高也一定不会放过我。伤口撕裂般的痛将我渐渐拽入无尽的黑暗,昏迷前我看到一团白飘飘的浓雾缓缓飘落,仿佛有女子的衣裙轻柔拂在我的脸上。奎薇的脸在雾气中若隐若现陌生而又似曾相识,封沉多年的记忆恍若决堤,纤白的脚踝,葱绿的裙裾,以及荸荠菜的芳香。
      我听到奎薇柔声唤我,阿漠,阿漠……姐姐会保护你……

      醒来的时候看到成群的飞鸟逃一般远离这片逐渐枯萎的蛮荒之地。我发现自己躺在骊山脚下凌乱的蒿草中,奎薇守在我身旁。见我醒来她惶恐的问我,公子,你是不是赵大人府上的人?我怎么会在这儿?
      我看见奎薇眼中涌动着的泪珠恍惚如从她眼底飞落的鸟儿。
      我疑惑的问,你是……奎姑娘,是你救了我?
      奎薇诧异的抬起双眸,她说公子,你说什么?我不懂……
      我心中的疑惑更加汹涌,可我却无法将奎薇和记忆中的莳央姐姐重叠,她们的容貌体态竟无一相似。我摇头,记忆在疑惑中游弋。我想那只是我的幻觉,是埋藏在记忆深处遥远而渺茫的希冀破土而出而已。
      莳央姐姐,早已死在了许多许多年前……
      我说,奎姑娘,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更加不明白你为何会出现。可你留在这儿很危险,我……我已经没法回赵府了,请你自己赶快回去吧。
      奎薇犹豫的看着我,她说,我……我不知道该怎样……可是,你伤得太重,如果我就这样走了,你会……
      **
      *风岚* 写在咒符背面的日记
      咸阳七月,七月流岚。
      七月的咸阳分外动荡,丞相李斯被赵高算计,遭灭三族。
      咸阳的百姓司空见惯了身首分离,却依旧乐此不疲。我站在涌动的人潮后面,看到成群的飞鸟逃一般远离这片逐渐枯萎的蛮荒之地。
      过了大半个时辰,人潮渐渐散去,只剩下几个奴隶用水一桶一桶的清洗满地血迹。顺着蜿蜒的血印,我看到熟悉的丝履,不用抬头我便知母亲脸上忧伤弥漫的神情如何凄婉。
      母亲的面容依旧很秀丽,可我厌倦了她终年不褪的忧郁。她期期艾艾的望向我,跟我述说起族人的流亡之苦,待她絮絮叨完,我剥下项上的金圈臂上的翠环一骨碌塞给她,说母亲你别再来找我了。
      母亲泪眼婆娑,她说阿岚,你弟弟……
      弟弟怎么了?我惊慌的打断了她的话。
      不,没什么,母亲凄凉的移开眼眸,他,他很想你。
      阿岚!未待我回答,母亲凄凉的神色突然显出难得的恳切。你回去吧,只要用你的能力助王孙兴复楚国,我们风氏一族便可重获信任,不必再流离!
      我冷笑,母亲,你怎么不懂……我已不是巫觋,凭什么要帮楚国王孙复国。
      母亲倏然伸手抓住我的衣袖,阿岚,你不回去是会后悔的……
      我愤然挣开母亲的手,转身快步离去。
      母亲在身后幽幽叹息,阿岚,你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
      *日漠*
      养伤时我藏身于骊山脚下的一所茅屋,奎薇一直陪在我身边,她依然很少说话,但她的眼神却在滴水不漏的告诉我,她是多么的不愿回去。
      有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奎薇在屋后的石阶上抱膝而坐,风中不断有细碎的花瓣吹落在她的头发上,她全身都散发出一脉淡淡的花香。奎薇跟我谈起了她的过去,她说她出生在一个有苍翠草原和金色沙漠的地方,天边流淌着一条天青色的河流。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带到了咸阳,刚来到丹房时邂逅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她望着窗外飞扬的雪花觉得它们正逐渐弥漫成最寒冷的尘嚣。丹房里有一个叫徐福的方士为每一个童女卜了一卦,轮到她的时候徐福照例问了她的生辰,之后徐福望着蓍草面沉如水,他说,那也是个不祥的时辰啊。后来她便被留在了丹房,不久就听说徐福已带着五百童男童女出海东行。
      当我听到徐福这个名字时感到似曾相识,可奎薇突然提到丹房门前的那棵古树,打断了我的思绪。她说那棵枯树高耸入云的树冠常常发出隐约的碎响,方士们议论着,说那是希望破裂的声音,那棵树永无发芽的机会,因为它太高,太不可一世,所以希望都没有了。
      公子,你说那是什么声音?
      也许是鸟,是被困在树冠的鸟想要振翅离枝的声音。
      奎薇微笑着垂下眼,其实我跟那只鸟一样,先被困在丹房,后来被困在赵府。公子,我一直相信是你带我飞出来的。
      奎薇笑时嘴角有两条细细的纹路,清苦而旖旎,她的快乐使我也相信我们是真的逃出了赵府那深深深深的宅院。
      奎薇是莳央姐姐死后我接近的第一个女孩。虽然她与莳央姐姐完全不同,然而她在我受伤时的不离不弃和她单纯的笑颜总是带给我一种莫名的感动。在那段日子里我可以静静的想许多事情,唯一让我犹豫的就是往后我该如何安置奎薇。
      之后的几日奎薇的双眼总是微微肿着,我问她,没有睡好吗?她摇头,习惯性的摸摸鬓边削得整齐的短发。不,我睡得很好,只是常常做梦,做很怪的梦,公子,我有些害怕……
      我毫不在意的笑着说,不要担心,只是梦而已,那都是假的。
      奎薇温顺的点头,公子,我总是梦到穿葱绿色衣服的姐姐,从来不笑。
      葱绿色?为何是葱绿色?在我的记忆中那是只属于莳央姐姐裙裾的颜色。我突然感到从心的深处缓缓沁出一股温泉,是久违的暖,莳央姐姐仿佛正在我的寂寞中苏醒,来自臆想的微笑会在没有月的夜晚清辉流泻,如潋滟的星光洒落在床的周围。

      长夜阑珊的时候听到风响,我点亮油灯,突然看到门傍逆光站着的奎薇深深的阴影,她低垂的眼中草叶纷飞,裙裾飘舞弥漫着雨后清新植物的芬芳,袖口乍泄的软玉温香攀上我的手臂,不由分说的带我从后门悄悄离开了暂居的茅屋。
      我看着奎薇模糊的背影想到那些夜晚在树林中低飞无家可归的鸟儿,她一言不发的带我逃到了夜气里流淌着浓郁阴影的骊山,在一处蒿草丛生的断崖前我看到了山脚下喷薄的火光。我们暂居的茅屋被焚毁,有人想置我们于死地!
      奎薇背对着我,她说,是赵高,你刺杀李斯失败了,赵高要杀你灭口。
      我惊异的说,奎姑娘,你怎知……
      奎薇倏然转身,我看到她眼中水光潋滟,星辰的清辉从她眼中不断的坠落。她说阿漠,我是姐姐……我是莳央姐姐……
      风吹起凌乱的蒿草如同破碎的年华,时光仿佛停在了流年奔走的间隙,我看着自己在命途中一季一季艰难的穿行,恍若隔世,完全无法抑制胸中惊涛骇浪般的摇曳。
      莳央姐姐说,阿漠你还记得吗?那年我病入膏肓,村里来了个叫徐福的方士,那人说他可以帮我,只要我以生命为代价,他便可以为我施行一种巫术。就是一年不与你见面,但在我死后能经由你的眼泪给予我不灭的灵魂,那么我就可以陪伴你一辈子。阿漠,我只有在晚上才有意识,所以几乎每晚我都坐在你的榻前直到天明,可你睡得好熟,你都不知道……
      我感到泪水从眼中不断跌落,紧紧抓住莳央姐姐浓雾般的衣袖,我哽咽着说,姐姐,当初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一直非常想你……
      莳央姐姐续道,阿漠,我那时不能告诉你啊,这么多年能陪在你身边我很满足。在遇到奎薇之前我无法附到任何人身上,但是在极少的夜晚我竟然能附上奎薇的身。上一次,是我救了你,再上一次,我杀了赵高的义子,那个人很讨厌,他竟然想娶我唯一能附身的奎薇。
      我对于温良如玉的莳央姐姐轻描淡写的提到杀人感到诧异,但却并不反感。因为她是莳央姐姐,她的存在对我而言就是一种恩赐,无论她做什么我都可以接受。
      莳央姐姐冰冷的掌抚过我瘦削的面庞,她说阿漠,你还记得赵高请来的那个巫觋吗?她能看到我,可她竟然叫我离开你,我告诉她我是以生命为代价才换来陪在你身边的机会,她却说了好多莫名其妙的话,说什么没有巫术可以永恒,我也不懂,正想问她她却突然离开了。莳央姐姐的嘴角缓缓绽开清苦的微笑,她说,无论如何,姐姐是要陪你一辈子的。
      我把头靠在她的肩上,奎薇的肩瘦小而圆润,我隐约嗅到她脖子上只属于奎薇的细碎花香,但那一刻她不是奎薇,她只是我的莳央姐姐,只要莳央姐姐永远都不离开我,那就是我所满足的幸福了。我问,姐姐,你真的可以不再消失了吗?
      莳央姐姐冰冷的眼泪如破碎的珍珠突然滚入我的衣襟,一直凉到心里去。她说阿漠,姐姐的魂魄依靠你的几滴眼泪而存活,如果有一天你心里有了别的女孩儿,眼泪便会干涸,依照巫术的契约,姐姐的魂魄就会永远消失。
      阿漠,你心里永远只能有姐姐一个,你要记得。
      莳央姐姐在晨曦到来前从奎薇体内悄然退去。想起对莳央姐姐的承诺,突然觉得心中怅然若失,可失的是什么,我说不清。
      昨夜我说,姐姐……阿漠发誓一辈子心里就只有姐姐一个,姐姐你不要消失……
      当初的我觉得失而复得的莳央姐姐就是我的一切。我天真的以为感情是用誓言就能约束的事情,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我错了,直到后来的后来我更加震惊的发现这个承诺并不只是我错了那么简单。
      然而当初的莳央姐姐却绽开了笑颜,可不知为何有数不清的眼泪像折翅的鸟儿从她眼底跌落。她说阿漠……对不起……
      **
      *风岚* 写在咒符背面的日记
      我在骊山之巅看到了昨夜山脚下的那场汹涌的大火。夹杂着烟屑的萧瑟秋风有与当年焚烧后的楚国王宫似曾相识的味道。当我顺着背风的山间小道走下骊山的时候,看到枯黄的蒿草丛中昏睡着一个背着短剑的黄衣少年,也不知为何我生出了怜悯之心,施用咒术唤来凛冽的寒风将她吹醒过来。少年慌乱的站起来狼一般警惕的看着我,后退两步,手伸向腰间的短剑,你是谁!
      我笑着说,你在紧张什么,我只是过路的人。
      少年有着青涩的面庞和不谙世事的澄澈眼眸,她使我突然忆起了多年前在去咸阳的路上遇到的那个同样清嫩的落寞少年。
      听了我的解释少年对我的敌意逐渐消失,她急切地向我打听这里是哪儿,神色焦虑使我想起那些被族群抛弃却依旧倔强划过天空的飞鸟。她不像普通的剑客,身着的黄色衣袍虽是寻常的式样但衣料却异常名贵,双眼诚实脸上却有着对一切都充满不信任的表情。然而我问她的话她都老老实实的回答。她告诉我她本来一直跟师父在一起,可不知为何昨日在骊山脚下歇息时吃了几口干粮就昏了过去。说完她走到蒿草凌乱的崖边蹙眉望着骊山墨色的岭上激烈涌动着的流岚,突然转过头问我,姐姐,我师父好像说过要去丹房见一个人,你知不知道丹房在哪儿?
      当我决定带她去丹房的时候我问她,你叫什么?
      她犹豫了片刻,然后轻声说,李荼。
      **
      *日漠*
      清晨的骊山笼罩在浓郁而氤氲的山岚之中,庄重而肃穆,山脚下依旧有蒿草燃尽后苦涩的清烟像垂死挣扎的鸟儿一样一蓬一蓬升腾起来。快到山脚的时候天色逐渐的昏暗,下起了绵绵的秋雨,山间小道泥泞而破碎,我背着滑倒后扭伤了脚的奎薇朝咸阳的城门走去。今晨奎薇问我昨晚发生了什么,我告诉她是我失手打翻了烛火将整个房子都点着了,只得带她逃到山上,她对我的话丝毫没有疑心,我便对她说我们得尽快离开咸阳,这样赵高就再也找不到我们了。
      此时她的脸靠在我的肩上,软软的发随着风轻拂过我的脖子,痒痒的。细雨中仿佛有许多细碎的花朵在她娇小的身体上绵绵不绝的盛放,淡淡的花香弥漫在细密的秋雨中久久不散。奎薇仿佛非常的快乐,她带着梦呓般的语气低声说,公子,我们出了咸阳就一起回家吧,我想带你去看苍翠的草原和金色的沙漠,还有那条天青色的河流,我多么希望你可以背着我顺着那条河一直走下去,走到天涯尽头……
      我说好啊,我们一起去你的家乡,去看草原和沙漠。
      在我知道莳央姐姐只能借助奎薇的身体出现以后,我就决定要永远和奎薇在一起了。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她,但我想奎薇一直是喜欢我的,我虽不能喜欢她但至少我能让她快乐。
      就在我已经望见咸阳城那青灰色的城门时,一只手拍在了我的肩上,我回过头,细雨中一把深翠色油纸伞的阴影安静的落在黑衣男子盛放着浓郁而温暖笑容的脸上,他略有些凌乱的额发下双目依然平和而宁静,一切如旧。似乎他还是当年那个站在漫天飘舞的黄叶下,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杀气的刺客。赵濉师父!一时间我难以抑制心中的惊喜。
      赵濉师父却匆匆扫视了一下四周,低声说,跟我走。
      我背着奎薇随他穿过那些泥泞的巷道和小街,他步履如飞。阿漠,赵高的人早就守在城门口了,你们是要去送死吗?
      赵濉师父将我们带到咸阳城偏僻角落的一所破败的木屋,天空中乌云愈发汹涌,雨水敲打着摇摇欲坠的窗,漏雨的屋角肆无忌惮的爬满了青苔。赵濉师父微笑着说,这是我的住处,你们先躲一阵子,日后我会想办法帮你们出城。
      我迫不及待的问,赵濉师父,你怎么会知道我的事?这些年你都去了哪儿?
      赵濉师父走到木橱边取出一碗冷馍放在桌上。阿漠,我一直是赵高手下的刺客,只是那年他有件隐秘的任务交给我,完成之后我就不便再回赵府居住了,所以这些年我一直住在这儿。你去刺杀李斯的时候碰巧我不在咸阳,等我回来才知道你出事了,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私下找你。今天刚好看到你们急着出城。
      我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赵濉师父,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突然发觉,即使过了这么久,在赵濉师父面前我依然还像个孩子。
      赵濉师父说他还有事要办,待他离开后,木门似乎怎么也关不牢,屋外酸凉的潮气从门缝里一阵阵扑面而来。我却依然沉浸在欣喜与幸福之中,短短几个时辰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全都失而复得,这莫大的安慰几乎使我原谅了自己多舛的命途。我一边咀嚼着那些冷馍一边快乐的畅想着今后的日子,带奎薇回她的家乡,在那里搭一个房子,养一群牛羊,跟莳央姐姐一起继续当年那清贫而宁静的生活。可是奎薇突然打断我的思绪,她放下馍,低声说,公子,我很害怕。我笑着说,放心,赵高找不到我们的。奎薇欲言又止的摇摇头,我看到她嘴角清苦的细纹缓缓的蔓延,她说公子,你师父的笑容让我觉得好冷,就像那年我遇到的那场雪一样……
      我诧异的望向她,突然间光影摇曳,奎薇伸手抓住我的衣袖,公子,我头昏……她的脸仿佛陷落在一团模糊的烟岚之中,我的意识逐渐模糊……

      我的耳中灌满了灼热的风,身着白衣的童女和神情木讷的方士像幽魂一样从我身上匆匆踏过,我仿佛又看到始皇在世时丹房兴盛的熊熊炉火。猛然感到身下的青石板冰冷彻骨,我恍惚的挣开眼,仿佛从一个遥远的梦中醒来。寒冷的夜气正一寸一寸爬上丹房内室荒芜的墙壁。我回过头,夜色下的炼丹炉如一尊寂寞的神像倨傲的凝视着我。而我的手脚已被牢牢绑住。
      后背冷汗涔涔而下,难道赵高找到我们了吗?还是赵濉师父他……不可能!赵濉师父是绝对不会背叛我的!那么我怎么会在这儿?难道是莳央姐姐在救我?
      我看到奎薇也如我一般被绑着丢在不远处的青石板上,立时否定了这个念头。奎薇仍然在昏睡,然而我却依旧能嗅到弥漫在整个屋子里的细碎花香。这令我我稍稍感到心安。
      通往外室的门半掩着,透进来一点混浊的烛光。我听到有脚步声从远处传来,随着脚步声传来的居然是赵濉师父温润的声音,他说义父,原来您一直把这把剑藏在树冠上,难怪那棵树这么多年都不发芽。
      我感到心猛然缩紧了。我终于可以确信,是赵濉师父在我们吃的馍里下了迷药,他醇厚而温暖的笑容只是一个开满鲜花的陷阱。欺骗与背叛就这样凭着它们流光溢彩的面具猝不及防的闯入了我的生活。因为难以抑制的愤怒我感到自己全身都在颤抖。
      接着是刀剑被缓缓拔出的摩擦声。透进来的烛光被染上了一层血红。
      我竟然听到了赵高尖锐而迟缓的声音,他说,巫觋,既然风氏一族已经在那么多年前就背叛了楚国,为秦国的嬴政施用“血炼”之术铸就了可以称霸天下的血炼之剑,为什么如今就不能为作为赵国王孙的我唤醒这把剑呢?
      被赵高称作巫觋的人嗓音异常的低沉,他沉默片刻突然说,是不是七国的王孙为了天下都可以如此不顾一切,甚至如大人您这般忍辱负重。那这位公子想必也不是普通人了。
      赵高说,当初的秦国太强大了,必须从里面将它一点一点啃食殆尽,为了赵国我早已不惜一切。赵濉自然也是赵国王孙。赵国灭亡后他来咸阳投奔我,我担心他的身份暴露,一直安排了替身作为我的义子,而他的身份则是刺客。为了磨炼他前些年我把他安排到李斯府上去做门客。巫觋,其实要说用心良苦你们风氏一族并不逊于我,当年那个楚国公主不就是你们为了某种巫术特意送来的吗,此事说来你们还欠我一个人情,若不是我从中安排她恐怕连嬴政的面都见不到。
      巫觋沉默了许久,可是这把剑已死。我无能为力。
      我来试试唤醒它。
      话音未落,就袭来一片令我头晕目眩的血红光芒。赵濉师父手持一把通体鲜红的长剑向我步步逼近,他曾经醇厚而温暖的微笑像花瓣一般片片凋落,我倏然发现那些凋零的花朵下原来一直冻结着终年不化的百丈寒冰。多年以前那些漫天飞舞的黄叶全都渲染成一片血红铺天盖地。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原来你一直都在骗我!我把你当成最信任的人,你却背叛我!
      赵濉师父俯下身在我耳边轻声说,阿漠,别那么激动。早就听说被血炼之剑杀死会如万蚁噬心般痛苦,让你活到现在就是为了这一刻。——其实我非常恨你。
      长剑破空时呼啸着绝望的风声,但我却没有感到所谓的惨烈痛楚。剑身在触到我身体的刹那被反弹开去,赵濉师父愕然的表情仿佛被冰雪冻结。
      我抬起头,意外的触碰到另一双愕然的眼神,仿佛是料峭春寒冻结了那波澜不兴的澄澈湖水,眼前的巫觋依然如当初在赵府晚风激荡的庭院中见到的那般风华绝代。
      赵高缓步踱了进来,幽幽的叹道,剑,果然已经死了吗。
      不!赵濉师父突然揪住我的领口将我提了起来,盯着我的眼神逐渐扭曲,我仿佛听到那些终年不化的百丈寒冰上呼啸的风声。他喃喃的说,不可能……这不可能……
      为什么又不杀我了?我带着愤怒想挣开他。
      他不能杀你……巫觋望着我的脸轻描淡写的说,因为他知道,血炼之剑无法杀死它主人的子孙。他还知道……巫觋湖水般的眼中突然开出忧伤的莲花,欲言又止。
      赵高从那黄棕色瞳仁中透出的眼神像钩子一样缓缓划过我的脸,他突然凄厉的笑了,我知道你是谁,难怪你会长得那么像她……
      你说什么?我长得像谁?
      赵高用右手缓缓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剑,他说,像楚国的公主,那个很不妙的女人。我曾发誓,要让嬴政的子孙都死在我的手上,作为我忍辱负重兴复赵国的补偿。
      我从来不曾想到,就在我对于自己的命运已然安之若素的时候却突然必须面对一种令我措手不及的叫作身世的东西。面对赵高的短剑我甚至忘记了恐慌。你是说,我是……始皇的子孙?那我母亲……
      赵高眯着眼睛凝视片刻缓缓朝我凑过来,短剑倏然袭近我的眼眸,我清晰的听到他喉咙里发出的似笑非笑的声音,他说日漠,你母亲的眼睛美得令人目眩。
      就在赵高的短剑刚刚触到我的眼帘时赵濉师父伸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义父,你不可以杀他。他的表情埋没在那百丈寒冰上呼啸而过的风中。
      赵高突然笑了。我看到赵濉师父惊愕的表情再次被冻结,揪住我领口的手霎时间松了,在那一瞬间我又一次听到冰冷利器破帛裂骨的闷响,以及血悲哀滚动的声音。百丈寒冰在刹那间分崩离析,夹杂着冰屑的风悲哀的呜咽。赵高左手握着的不知何时取出的匕首深深插入了赵濉师父的腰,那些汩汩坠落的鲜血在我眼中逐渐弥漫成漫天飞舞的落叶,醇厚而温暖的微笑像花朵般缓缓绽开,赵濉师父说,你这样的小孩,为何也来为赵高卖命?我一时语塞,那些花朵又缓缓的凋零,赵濉师父说,其实我非常恨你。
      我看着赵濉师父倒在我面前,悲伤的感觉还是像鸟儿般在胸中挣扎着扑腾翅膀。
      赵高居高临下的睥睨着我。我愤怒的说,你为什么杀他!!
      赵高冷笑。你跟你的那些兄弟一样,既单纯又愚蠢。他根本不是赵濉,他叫凌蔺,他的家族是风氏一族的旁枝,他们杀了赵濉以他来顶替,你认为我会不知道吗?不过凌蔺的剑术很高明,若言听计从我尚可留着他。——巫觋,我能猜到凌蔺为何要阻止我杀他。当年楚国突然送来一个公主,公主有了身孕就立刻逃走,你们风氏一族紧追不舍,然后就听说你们带回一个婴儿进行了某种隐秘的巫术,然而却失败了。——我猜你们的巫术真正需要的其实是他吧。我可以把他活着交给你,作为交换,我要你们再次施行“血炼”之术,为赵国铸就一把可以称霸天下的血炼之剑。
      我突然觉得命运讽刺得可笑。我的出生就仅仅是作为一件物品,时隔多年我依然任人摆布。就像那只被困在树冠的鸟儿一样,触碰不到近在咫尺的天空。
      巫觋却冷冷的说,不需要,能用的只是婴儿。可惜凌蔺他不知道。
      话音未落,赵高手中利刃的寒光倏然抵住了巫觋的颈项。那么,你也没有价值了。
      空气瞬间凝固。
      青色的石块,夹裹着一股急促而凌冽的风,突然从赵高身后疾速袭来,他单薄如败叶的身体被撞了出去,跌倒在门傍的阴影中人事不省。石块有着凹凸不平的气势,滚到我脚边散发着清新泥土的气息。弥漫着草叶清香的微风在丹房中缓缓的徘徊,巫觋的身体晃动了一下,面对着风来的方向面色哑然。
      我顺着巫觋的目光看到似曾相识的短发女子赤足立于风的彼端,她的表情如同雨过天晴时捉摸不透的岚霭,杏黄色的裙裾像展翅的大鸟在风中飘卷。指间血红的咒符被她收入袖中,清风便在那一瞬间消失得无踪无影。
      **
      *风岚* 写在咒符背面的日记
      我又一次见到了他,那个我当年在去咸阳的路上遇到的面容清嫩的少年。那个我奶奶等待了一生一世的婴儿。作为风氏一族唯一嫡传女性巫觋的我终于还是遇到了他,讽刺的是,此时的他早已长大。我的耳中始终激荡着许多年前那个火光喷薄的夜晚婴儿细若游丝的哭声,奶奶的脸高高在上有着我参不透的哀伤,像涟漪在浑浊的深潭上一圈一圈化开。
      我终究还是逃不开,这荒唐的命运。
      奶奶在施行“人祭”之术的前一天晚上告诉我,风氏一族一直都知道以楚国的国力是无法统一六国、称霸中原的,于是奶奶当年便秘密的设下了一个局。她先私下为秦国国君嬴政施行了巫术“血炼”,助其统一六国、称霸中原。那把血炼之剑并不是什么所向披靡的利器,而仅仅是他们誓约的凭证。
      然后奶奶便等待着在秦王嬴政称霸中原之后开始施行巫术“人祭”,以一个一半流着楚国王孙的血、一半流着秦国国君的血的婴儿作为祭品,令秦国国君因诅咒而亡,其基业毁于一旦。
      此时天下大乱,楚国才有机会称霸中原……
      “血炼”与“人祭”之术的秘密在风氏一族流传甚广,然而施行的方法和巫术的代价却只有嫡传的女性巫觋知晓。奶奶当年对秦王嬴政并没有隐瞒“血炼”之术的代价,嬴政也明白风氏一族没有将“血炼”之术施行在楚国国君身上的原因,——因为代价是依靠“血炼”之术称霸中原的君主,在他死后,他的子孙以及身边亲近的人全都不得善终。
      当初的嬴政为了得到天下可以不顾一切。所以在他成为秦始皇后千方百计寻找长生不老药,希望依靠自己□□的永生来阻止那惨烈代价的偿还。然而,他终究逃不过一死。嬴政和奶奶过世以后,作为凭证的血炼之剑也跟着死去,但巫术“血炼”的代价却依然在冥冥之中一点一滴的偿还。
      秦国的公子、公主被自己的兄弟处死,蒙恬被害,李斯遭灭三族……接下来,又会是谁呢……
      赵高的愚蠢就在于将复国的希望寄托在了完全不相干的东西上。他精于权术,却自以为是。
      然而,最令我震惊的是,时隔多年我终于又见到了弟弟风咒。他已拥有超越我想象范围的绝代容颜,然而他却身着风氏一族女性巫觋的灰色长袍。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母亲会来求我回去,除了我,唯有弟弟知晓那些深奥隐秘的巫术,族人们便将他打扮成女子,作为我的替身,好让世人以为巫觋风岚依然活着。
      说到底,弟弟毕竟是母亲最疼爱的孩子。
      **
      *日漠*
      女子的神色模糊如弥漫着浓郁的岚霭,我问她,你是谁?我们是不是见过?
      她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径自走到那风华绝代的巫觋身前。巫觋喃喃的叫了声……姐姐。女子伸出手掌轻轻拂过巫觋的面颊,我看到她烟岚缥缈的眼中猝然跌下一滴泪水。怎么可以这样……你是我弟弟啊,早知如此,当初我就决不会教你……
      弟弟?我惊诧的望向巫觋,我从来不曾想到,世间竟然会有男子拥有如此风华绝代的容颜。
      我第一次看到巫觋那双如湖水般平静的双眸中泛起如此深深的波澜,他说,没有人逼我,我是自愿的。
      女子的嘴角延伸出一抹惨淡的微笑,她说阿咒,你又何苦。
      巫觋沉默了许久,两行涓涓细流从他眼中缓缓滑出,他说,如果只要我去作姐姐的替身,就能换得姐姐的自由,我觉得值得。
      女子怔住了,我看到她伸出手抹去巫觋脸上的泪,她的声音仿佛来自缥缈的烟岚深处。阿咒,姐姐不作巫觋,风氏一族终究会灭亡的,那时你和姐姐都可以很自由。
      巫觋的脸深深埋在浓郁的额发下,他说,那族人们怎么办?
      女子惨然一笑,阿咒,你还是那么善良。
      夹裹着草叶的风匆匆掠过她的双肩,她略一踟蹰,转身像一只杏色的大鸟纵身跃入沉沉的夜色。阿咒,不需要了,已经不需要巫觋了。
      巫觋纤长的发在夜气中缓缓的飘卷,奔逃的流年仿佛凝固在那寂寂的一刹。他沉默的望着沉沉夜色逐渐吞没女子离去的痕迹,缓缓步出了荒芜的丹房。
      虽然我的身世与风氏一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然而我与风氏巫觋的缘分却并不深。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只是多年以后世人仍旧津津乐道着风氏巫觋惊为天人的容颜。
      巫觋离开后丹房再度陷入诡异的死寂,我拼命的想挣开绳索,赶在赵高苏醒之前去一剑洞穿他的胸膛。这时从女子来时的方向传来一串沉重的脚步声,突然闯入的黄衣少年衣饰华贵,额上绑着一条布带,气喘吁吁的站在门傍诧异的望着丹房内发生的一切。当她的双眸匆匆扫过我时,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被不断放大,清晰而沉重如窗外雨声激荡。一时间,一团团被雨水泡烂的槐花,黄衣女子纤长的发,凌厉袭来的银色光华,一幕一幕在流年奔逃中清晰的醒来。那一瞬的熟悉,我了然于胸。
      她突然发出一声惊呼扑到赵濉师父身前,泪珠从她眼中如自尽的鸟儿般滚滚落下。她小心翼翼的捧起赵濉师父惨白如冰雪的脸,许多黯淡的星光在他眼中逐渐凋落,僵硬的微笑却依然醇厚而温暖,他说小荼,怎么……那么快就醒了,一直不想把你也卷进来……
      少年呜咽着说,师父,你不可以骗我的,你说过我永远不会是一个人!我已经没有亲人了,师父,你说过要一直教我剑术的,你说我以后剑术会很厉害……
      赵濉恍若未闻,他突然望着我笑了。日漠,当初遇到你时,谁能想到,日后我会这么恨你……
      我挣扎着直起身子,我说赵濉师父,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恨我?
      赵濉师父缓缓转过目光凝视着少年,他说,小荼,你长得跟你母亲一点都不像,可当初李斯遭灭三族时我还是拼死救下了你,因为,你母亲是……是我……最爱的女人。
      我望着他光彩逐渐消失殆尽的眼眸,突然觉得腮边滑过止不住的温暖。我终于明白他恨我的原因,欺骗与背叛在那个雨幕沉沉的夜晚就已注定,当剑刺进了挡在李斯身前的黄衣女子的身体时我与赵濉师父所有的情分就彻底的断裂。我无法阻止这无可奈何的命运继续,赵濉师父无法阻止自己恨我。
      我曾经以为失而复得的温暖这一次是永远的离我而去了。
      我望着黄衣少年伤心欲绝的脸,突然想到今天我恐怕终究难逃一死,来自另一份怨恨的惩罚我已无法逃避。眼前的少年就是李斯唯一逃过那场劫难的女儿,被我失手杀死的黄衣女子的女儿。泪水浇灌在她青涩的脸上沉淀为苦涩,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莫名心疼。我深吸了一口气。李姑娘,我是……
      是你杀了师父吗?李荼打断了我的话。我摇了摇头。
      她缓缓的站起来,解下绑在额上的布带,眉间一道狰狞的伤痕触目惊心。我的脑海中闪现出那个雨幕沉沉的夜晚向我逼近的银色霜华,以及我的剑划破她眉心时喷薄的凄郁血光。
      李荼倔强的看着我,眼中激烈涌动着的风波过了许久才渐渐平息。我认得你,只有你有这样的眼睛。——不过我不会杀你。你仅仅是赵高派来的刺客,杀你一点意义都没有。
      说罢她抽出银色短剑利落的割断绳索。我望着她不知该说什么,愧疚和心疼像潮水一般袭来。低低的唤了她一声,她并不看向我,黯淡的神色如同赵府天空中那些徘徊不去的沉沉阴霾。
      我急忙解开奎薇身上的绳索,不知何时她已经醒了,呆呆望着我的神色是我从未见过的惶恐和悲伤。她突然抱住我失声痛哭,公子,我以为他们……他们会杀了你……
      我再次感到深深的歉意。不能再让她活在恐惧中了,我要带她回家乡去,只有在那苍翠草原和金色沙漠上,才有她真正的幸福。我轻轻搂住她,我说没事的,我们现在就回去,回你的家乡。
      这时,李荼突然走了过来,她说,告诉我,是谁杀了师父?
      我这才突然想起赵高还在丹房里,慌忙望向门傍,却发现赵高已杳无踪迹。冷汗再一次涔涔而下。我说,遭了,赵高逃走了。
      赵高……李荼狠狠的咀嚼着这两个字,只有他,我绝对不会饶恕。
      李荼刚刚追到门口,大批兵士沉沉的脚步声,便从丹房外隐隐传来。从未想到赵高竟然这么快便调来了军队。我仿佛听到冥冥中他那阴冷的笑声。
      奎薇突然快步奔至炼丹炉的后面,揭开一块凸起的木板。从这儿可以出去!
      我和李荼赶过去,青石板下是一尺见方的井口,湍急的水声从深不可测的井底扑面而来。奎薇忙解释说,这是从前倾倒炼丹水的水渠,顺着水总能出去的。李荼踟蹰不前,我焦急的说,快啊,不下去我们都得死。李荼欲言又止的望了我一眼,深吸了口气跳了下去。我托着奎薇的手臂正要将她慢慢放下去时,水中却传来李荼挣扎扑腾的呼救声,呼救声越来越远,她很快便被黑暗的水渠吞噬。
      奎薇的脸上流淌着惶恐而焦虑的神色。公子,你先去救她吧,我也……不会游水。我说,那好,我在下面接你。
      甫一跳入水渠,冰冷刺骨的水就像无数绵绵的手掌拼命的把我往水底撕扯。然而我却不再听到李荼的声音。李姑娘!!李姑娘!!我大声喊道。透过激荡的水声从暗沉沉的水渠深处隐隐传来李荼的声音,我没事!这儿的水浅。我稍稍安心。望向井口,奎姑娘,快跳下来!
      突然,箭矢如蝗,从井口疾速掠过。
      凄凉的惨呼划破了激荡的水声,奎薇像折翅的雪白鸟儿从井口跌落了下来。我感到心一下子缩紧了,急忙将她扶出水面,颤抖着拂开粘在她脸上的湿发。奎薇面色苍白的望着我,她喃喃的说,走……快走……
      我托着奎薇奋力的朝李荼所在的方向游去,奎薇背后的水流温热而粘稠。水渐渐浅了,李荼从水渠深处跌跌撞撞的迎了过来,她……她怎么了?
      我摇摇头,紧紧抱着奎薇一步一步艰难的朝远处微亮的地方走去,她的后背插着三只箭矢,鲜血濡湿了她雪白的衣衫,手臂软绵绵的搭在我的肩上。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感到她的身体正在一点一点失去热度。
      公子,我冷……我突然感到喉中哽咽说不出话,只能将她搂得更紧。她的脸紧挨着我的脖子,我却觉得触碰到的是一团冰雪。奎薇将嘴贴在我耳边轻轻的说,公子,我好像看到苍翠草原和金色沙漠了……我们是不是到了?我哽咽着说,快……快到了……每趟过一小段路奎薇就问,到了吗,公子?到后来她的嗓音越来越低,而我难过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李荼终于忍不住替我答道,到了,已经到了……我感到奎薇似乎静静的笑了,她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对我说,公子,太阳下山了,我冷……我们回去吧……
      当我们拖着湿淋淋的身子爬出水渠时,奎薇仿佛已深深睡去,她的脸苍白而冰冷,如盛放的白莲般安静而恬美,鲜嫩的嘴唇还带着一丝沉沉美梦般的笑意。李荼一直颤抖着捏着我的袖口,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
      直到奎薇死后我才突然发觉,她的死竟然会带给我如此难以言表的痛苦,就像心底的一双手静静的将心一点一点撕碎,痛彻心肺,却说不出口。我对李荼说,我要送奎薇回她家乡去。李荼依旧沉默不语,只是点了点头。
      我抱着奎薇冰冷的身体,走在织着绵绵细雨的街头,成群的飞鸟逃一般远离这片逐渐枯萎的蛮荒之地。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我经历了命途中如此仓促的大悲大喜,猛然发现曾经以为可以相守一生的人都成了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我将再一次没有牵挂、没有依靠的独自上路。这四年时光仿佛除了奔逃的足迹什么也没有留下。
      我跟你一起去!我猛然回过头,李荼濡湿的青涩脸庞如一株清新植物在细雨中盛放。
      我说,那很远……
      李荼望着我说,再远我都去……我已经没地方可以去了。
      在我朝她伸出手的那一刻,仿佛有一股匆匆而来的暖流无缘无故的没过头顶。
      **
      *日漠的日记*
      我掌心里那些凌乱的波折像是长满了蔓草,它们荒芜而疯狂,平静而绵长。那是否是预示着我那满载了生与死的光怪陆离的命局我猜不透。只是如今的我已经能在走过了那么远的崎岖命途后每晚平静的听那些波折静谧的呼吸,就如同很多年以前在没有月的夜晚,等待来自臆想的莳央姐姐的微笑清辉流泻,如潋滟的星光洒落在床的周围。
      我和李荼终于将奎薇送回了她的家乡,葬在了那个有着苍翠草原和金色沙漠的地方。李荼说她深爱着那条流淌在天边的天青色河流,她对我说,我们去那里养一群羊吧。
      然而我们在草原上生活了几个月后又回到了咸阳,因为李荼说对赵高的仇恨她始终无法释怀,而我也想为奎薇报仇。可是当我们回到咸阳时赵高已经被我的哥哥子婴杀死,从某种意义上说仇我们已经报了。
      我和李荼渐渐习惯了这样相依为命的日子,李荼是个大度而善解人意的女孩儿,我对她渐渐产生了一种从未体会过的纯粹的感情。李荼知道我全部的事情,在奎薇死后莳央姐姐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其实我明白即使奎薇还活着莳央姐姐也不可能再次出现了。因为李荼曾对我说,我对奎薇有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深爱怜,她说若非如此当初奎薇死后我就不会那么伤心了。
      我对莳央姐姐做出的承诺就这样被我轻易的打破。莳央姐姐魂魄所依靠的那几滴眼泪必定因此而干涸,她永远不会再出现了。为此我难过了很久,但后来终究渐渐的释怀了,我对莳央姐姐的依恋是一种对母亲的依恋,而我最终还是会遇上真正深爱的人。
      有一天傍晚李荼突然问我,日漠,你相信巫术吗?
      我说,我相信。
      李荼笑着说,我想也是,小时候家里来过一个巫觋,她跟爹爹说,爹爹所有的儿女都会跟秦王的子女有一段姻缘。结果,我的哥哥们都娶了秦国的公主,姐姐们也都嫁了秦国的公子。
      李荼说完低着头偷偷瞅着我笑,你说,到我这儿还会不会准啊?
      我感到心底有一种叫幸福的温暖缓缓绽开,俯下身吻了她眉间的那道伤痕,李荼诧异的抬头望着我。
      我说,我们成亲吧。

      待嫁的日子里李荼持惯刀剑的手拿起了针线,她绣了一件很美的嫁衣,在成亲的那一天她成了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然而当我在沉沉夜色中走进洞房时却没有见到李荼的身影,惟有枕上的一滴苍凉的泪痕。我抬眼却看到窗外莳央姐姐雾一般朦胧的身影,葱绿色的素裙在风中飘缈的摇曳,弥漫着细雨中盛放的清新植物的气息。
      我在那一瞬间完全哑然。
      莳央姐姐的眼中不断滚下晶莹破碎的泪滴,她说阿漠,对不起……她问我是不是莳央,我……我还没来得及解释,她就……走了。阿漠,我曾跟你说如果你喜欢上了别的女孩儿姐姐就会消失,其实没有那样的事,姐姐是骗你的,姐姐只是希望你能永远只属于我一个人……对不起……
      我全明白了。李荼看到莳央姐姐并没有消失,以为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她,所以她伤心离去。我望着再度失而复得的莳央姐姐,感到时光再一次停在了流年奔走的间隙,看着自己在命途中一季一季艰难的穿行,恍若隔世,胸中却不再有当年那种惊涛骇浪般的摇曳。我突然笑了,毫无意识的只是突然很想努力的笑。
      莳央姐姐却望着我说,阿漠,你哭了。我急忙拂了一下脸颊,是干的。莳央姐姐的嘴角绽开清苦的微笑,她说阿漠,我知道你其实是哭了。
      原来是真的哭了,我眼中不断落下看不见的泪。莳央姐姐回来了我明明是该高兴的,可我的心中却是那样绝望的悲哀。
      阿漠,其实我是来跟你道别的。当年那个巫觋说得没错,没有巫术可以永恒,也许是那个叫做徐福的方士阳寿已尽,巫术的力量也减弱了。我已经感觉到自己快要彻底消失,今晚也许就是最后的时刻,因为我居然能够显形了。阿漠,姐姐最终还是没能陪你一辈子,对不起……
      莳央姐姐的躯体一点一点模糊,在苍冷的空气里化为一缕缕随风消逝的葱绿色荧光,姐姐!我急忙伸手,却只触到一团浓郁的雾气。渐渐的,便消失得无踪无迹。
      夜色汹涌,将这一切迅速淹没。我站在新婚之夜喜气洋洋的窗前,胸中的痛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气势排山倒海的袭来。泪水终于泛滥。
      **
      *风岚的日记*
      秦国快要灭亡了。而我依旧继续着流离的生活。这段时日我看到成群的飞鸟逃一般远离这片逐渐枯萎的蛮荒之地,常常想起小时候我问奶奶的一个问题。我说,奶奶,为什么只有鸟儿会飞?奶奶说,其实鸟儿本不会飞,只是它们总想待在更接近天神的地方,想要分得一些天神的力量。我说,那它们分到了吗?奶奶说,分到了,就是飞翔。我说,作鸟儿真好啊,可以飞。奶奶却说,鸟儿会飞是有代价的,那就是它们会在飞翔中耗尽自己的体力,最终死无葬身之地。
      我问奶奶,那我们巫族是不是也跟鸟儿一样呢?奶奶看着我没有说话,过了许久她叹道,是啊,都一样。
      世上存在着巫术这样的东西也许本身就是一种错误,而巫觋从一开始也是不应该存在的。巫术的力量终究无法左右时代的奔流,所以我会带着风氏一族的秘密和最深奥晦涩的巫术一起老去。我不知道有没有办法化解“血炼”之术的代价,也许等这一巫术彻底消失之后那代价就不用偿还了吧?可谁又知道呢,日漠只有自求多福了。
      我在同一个雪天遇到了两个许久不见的人,一个是我弟弟风咒。在丹房遇到他之前,我从未想到他为我付出了那么多,也许终有一天我能跨过愧疚这道深深的沟壑坦然的面对他,只是现在的我还不想去打扰他的生活。我欣喜的看到如今的阿咒已换回了男装,束起了长发,虽然他俊美异常的容颜还是常常给他招来麻烦,但至少他已经开始了全新的生活。他终于还是勇敢的摆脱了那原本属于我的“枷锁”。愿弟弟从此能够自由幸福。
      另一个是李荼,她远远的看到我便快步赶来,她问我,这世上有没有一种巫术可以约束一个男人只喜欢一个女人,否则那个女人便会消失。我望着她严肃的表情哑然失笑,我说巫术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与一个人内心真实的情感相联系,情感是最捉摸不透的东西。
      她紧张的问我,真的不会有吗?我说,肯定不会有的。此时她脸上郁结了许久的阴霾终于渐渐消散,她说,姐姐,谢谢你。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我坐着牛车离开咸阳,在路上就听说咸阳被攻破,秦王朝终于灭亡。我站起来,恍惚听到民间送葬的歌声遥远的,遥远的,铺天盖地……
      我将袖中那些写满记忆的咒符掏出来,在掌中付之一炬,施起风祭之术,仿佛有无数黑色的鸟儿低垂着伤感的翅膀,从我掌心,倏然放飞。
      那些满载着巫力的咒符,就此轻而易举的,为这个因与巫术毫不相干的理由而崩溃的王朝,殉葬。
      往后的日子,我将不会再使用任何巫术,它们将随那个“死去”多年的巫觋风岚一起,自此而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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