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圆舞曲

　　仿佛是一阵风。
　　一切都不一样了。

　　似乎就在一夜之间，茂茂变成了一个不可解的谜，闪闪发亮，神秘莫测。一绵在相聚的时候观察她，分别以后，一绵在心里按照记忆描摹她的形象，推演她的言行，揣摩她的思想，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在做无用功，但并不挣扎。
　　挣扎与否都是某种形式的思念。
　　想她。

　　黄昏的时候，一绵在图书馆遇见茂茂。这时候正是饭点，图书馆里没什么人，一绵看见茂茂对面那位置空了，就坐到她对面去。
　　“真奇妙啊。”一绵长久地注视着茂茂，叹息道。
　　茂茂奇怪地看她一眼：“奇妙啥？”
　　“造物真奇妙啊。”一绵感叹道，“你看，最初你不过是一个受精卵，即使是现在，你也不过是皮肉包裹的一堆器官。就是这么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砌成的一个你，能笑，会哭，能思考，会感受……”
　　“真是毛骨悚然……主题呢？你要把我剖开么？”茂茂挑眉。
　　“不，我在想，你是什么呢？我旁边的这躯体就是你了吗？可要是把这躯体的心脏取出来，心脏不是你，剩下的躯体也不是你；甚至只要在你心脏上划一刀，这躯体就不是你了，那究竟你是什么呢？破坏这幅皮囊，你就会消失，难道你就是这幅皮囊而已吗？要是重新造一个一模一样的皮囊，甚至连大脑和心脏都毫无二致，那造出来的皮囊也是你吗？”
　　“是什么造成你的呢？要是把记忆、好恶等等全都移植到你的复制人身上，那么哪个才是你呢？她的感受不能成为你的感受，你的感受也不能成为她的，是什么使得你和她区分开来？是什么使得你和其他人区分开？”
　　茂茂认真地听着，想了一会，又笑笑说：“这问题有趣。那结论呢？你觉得我是什么？”
　　一绵面上带着奇异的微笑，“我觉得你是一团光。活在这身体里的一团光。”
　　“你相信灵魂？”
　　“不，灵魂是不灭的恒定的，光是变化的。在你小的时候，光是很小的，接着你一点一点接触人世，你的自我丰满起来，光就长大了。光不仅会长大，还会不断更换它的内容，随着你的好恶的改变而变化。所以我不是在跟躯壳对话，我喜欢的是躯壳里头那一团光。”
　　“那我死之后呢？光会消失吗？它会到哪里去？”

　　她们静了一会儿，然后茂茂说，“也许，我们死了之后，光就化成很多很多细小的微粒，散到世间去，重新归入万物，等待着另外的光，把它们捡起来。这样，也算是一种轮回了。”
　　一绵接她的话，“就这样，亿万年里，我的、你的和其他人的光无数次融合又分解，直到地球化作尘埃，所有的一切都悬浮在太空里。这些星尘，有你，也有我，我们的光碎作亿万份，夹杂在其中。无限的宇宙中，你环抱我，我也环抱你。我们就静静地待在一起，在静谧中注视着对方，注视着所有的空间和时间。”
　　一绵又笑了笑，说：“最初，还在太空里漂浮的时候，我们是在一起的。最后，我们也将在一起，一起回到太空去。”
　　茂茂伸手触一下她的手，笑说，“看见我会很亲切吗？血肉相连的好姐妹。”

　　又一阵风。风在树间滑翔，枝叶在它身上挂出沙沙的声音。风声使一切安静。
　　一绵温柔地看着她不说话，然后慢慢地，她把放在桌子上的右手往茂茂那边推过去。她的手移动得极慢，仿佛那不是手，是一队驮着货物的骆驼，正艰难地穿越沙漠。上身微微地向前倾去，她眼睛盛满恳求，深，而且笃定，非要不可。她直直地，深深地看进去茂茂的眼睛里，如同一个学生在对照答卷，如同在潭中捞一口针。
　　茂茂的后背僵硬，她的眼神被一绵的双眼绑架了，她移不开眼去。
　　一绵开始喘息，她紧紧攥住自己的左手，好去克制擂鼓般的心跳和一阵一阵的耳鸣，她低下头去；而茂茂的手犹如雕塑磐石，在她的指尖碰到茂茂的皮肤的刹那，一绵感觉自己掀开了一面窗帘，接着，从窗口坠下去，她的寻找，她的确认，她的希冀的火焰，在一瞬间变成荆棘，从她的肚子里头翻卷过来，好像鳄鱼的尾巴给她的心脏狠狠地来了一下，冷而痛，她的血液开始褪色。她明白了。
　　她把手指慢慢地收回，她的骆驼变成一张厚厚的毛毡，紧紧地按住她的眼睛，那曾经是两汪水潭，而现在是两个泉眼。时间变得何其缓慢，周围那么安静，她悬在秒和秒之间。时间的空隙沉重地压在她的光的上面。
　　茂茂盯着被一绵泪水打湿的摊开的书，右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她费了很大功夫去做这事，她不能移动她的左手，她的左手现在是一个冰雕，晾在冻结的空气里。她把烟压在唇下，又去摸她的打火机。
　　茂茂看着一绵用两手把眼睛捂起来，又看着她用手心反复把泪水抹去。一绵安静下来，她用湿润的双眼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安宁平和，风平浪静。她微微笑了一下，或者只是勾了一下唇角，然后伸手取走茂茂的烟，又用刚刚那只手把烟按熄在桌面上。
　　茂茂心口一阵抽痛。她把书本装进包里，接着把两只手都藏进衣兜里。
　　“走吧。”她说。
　　一绵用那种温柔的眼神看着她，轻轻勾着嘴角，点点头。她不说话，跟在茂茂身后。连脚步声也这么轻。

　　她们一前一后地走着，不发一言。
　　到了街口，茂茂说：“我明天就回家了，中秋在家里过。”
　　一绵只是看着她，直到茂茂转身要走的时候，她开口说：“我们终究是会在一起的。即使是在亿万年以后。我们终究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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