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

　　床上，睡着一个已经病入膏肓的老人，艰难的望着屋外枯败的石榴树。
　　“石榴……”
　　仿似如此一唤，那个一身水红的艳烈女子就会一如多年前那样，步履轻盈的向他走来……

　　40年前。
　　彼时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刚拼着一身的本领终于报得家仇，建了傲雪山庄。
　　彼时他深爱一个无意救下的清丽女子。
　　语柔。如那女子一般，语气轻柔。

　　傲雪山庄统称武林三年。三年后的某一天，庄主失踪，下落不明。

　　床上的人满是皱纹的眼角滑下一滴浊泪。
　　当年的他，也是在这张床上，带着半条命醒转，看到了那个石榴树下一身水红款款而来的女子。

　　“喂，你是坏人么？怎会会被打得那么惨？”女子在他跟前坐下，好奇的伸出手戳戳他的脸颊，艳丽的脸上却透出异样的妖媚。
　　“啧啧，要不是我渡了些妖气给你，”女子接着道，“你这条小命就算是就此嗝屁了。”说完捂起嘴咯咯的笑。
　　“妖……气？”他诧异。
　　“可不就是妖气么？”女子转头用下巴指指门外的石榴树“诺，那石榴树是我的真身，”又指指自己“我是石榴树幻化出的石榴妖”
　　他恍然大悟，原来这身水红是石榴的颜色。
　　“我叫石榴，你呢？”
　　“……萧瑜。……人妖殊途，姑娘为何救我？”
　　“唉，你们人啊，就是爱纠结这些无聊的东西，想救就顺手救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女子无所谓的耸耸肩“算是我想积些善德好早日飞仙，安心了吧？”
　　彼时她还不知，这善德的代价竟是自己灰飞烟灭换来的。
　　“……如此……多谢姑娘……”
　　“我叫石榴！”女子不满的撅起嘴“不叫姑娘，叫石榴！”
　　“……，多谢……石榴……”
　　石榴满意的点点头“喂，萧瑜，等你好了你准备去哪？”
　　“回傲雪山庄。”
　　他必须回去，语柔还在山庄里，生死不明。
　　“傲雪山庄？好玩么？我还没去过凡间，你愿意带我去玩玩么？”石榴殷切的望着他。
　　“这……”让他带个妖回去？这成何体统？再说……语柔会怎么想？
　　“你就当是报答我，好不好？好不好嘛~”石榴怕他不应，不依不挠的撒娇。
　　“……，好……”他甚是无奈。
　　“太好了！”石榴兴奋的拍手，艳丽的脸庞突然明亮得让他不禁眯起眼。
　　“恩……不过萧瑜，你能告诉我，你去是要做什么么？”石榴突然收敛起先前的激动，又疑惑的问他。
　　“救人。”
　　“……是……你的心上人？”石榴眼神黯淡下来。
　　他不自觉的柔和起来，看向屋外的石榴树。
　　“是。”

　　那场伤病让他足足在床上躺了三个月。
　　一能下床，他马上心急如焚的踏上回傲雪山庄的路。
　　语柔。他的语柔。他心心念念的语柔。
　　石榴跟在他身边，总是蹦蹦跳跳拉着他四处玩，一会去这看看，一会去那看看。
　　念在对他有救命之恩的份上，一开始他还能随着她四处停留，但渐渐的，心里的煎熬快要将他烤焦。
　　他终是不耐的甩开石榴又一次试图粘上来撒娇的手，语气冰冷：“语柔现在还生死不明，姑娘若想四处游玩就请恕萧某再不能奉陪了！”
　　说完，决绝离开。
　　石榴黯然的愣在原地，苦笑自嘲：“原来真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么……”
　　他心下一震，却狠心不愿转头回去看一眼。

　　多年后，他一直在回想起那天的离去，如果，如果他当时不是那么果断的离开，如果他当时回头看她一眼，只一眼。他会不会拉起那一身水红的女子的手，他们是不是就不会分离？如今又是不是正在带着她周游天下？
　　然而……一切都没有如果，只有结局。

　　他终于赶到了傲雪山庄。
　　山庄内家仆尽换，他虽心存疑惑，但语柔的安危还是让他决定先行潜入。
　　凭着了得的轻功，他熟门熟路的找到语柔住的梨落院。
　　梨花深处，一袭白衣的清丽女子，对着梨树下的石碑潸然泪下：“花芩……我帮你报了仇了……花芩……”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背对着自己的语柔，花芩？花芩不是自己杀父仇人的名字么？三年前被自己手刃的杀父仇人……
　　“……语柔……”他忍不住唤道。
　　白衣女子闻声一愣，转头惊诧：“你、你、你竟然没死！”
　　没有想象中的失而复得的喜极而泣，他听见一地的支离破碎。
　　“这墓碑……”他仍是不死心。
　　“哈哈……哈哈……”名唤语柔的女子突然柔柔的笑起来：“你还记得被你杀死的花芩么？”
　　果然！他震惊的退后一步。
　　原来三年前，花芩在他眼下死去之前，手里撰着一支梨花簪反复念着的名字……他记起来了，黎语柔！黎语柔！
　　语柔无视他的失态，转身轻轻抚摸着光滑的石碑，像在和情人低语一般：“花芩，你看，还是给你说对了，我总是容易在最后的时刻不自觉的手软，不过，”她突然转身面目狰狞“这次不会了！”
　　说完，已抽出一把银光闪闪的利剑向他的心脉急急刺来。
　　一切都是债啊！
　　当年花芩风华正茂，和他一样年方十四。但花芩年纪轻轻就武功盖世，挑战他身为武林盟主的父亲。父亲只身应战，却死在比武的月落崖上，再也没能回来。
　　母亲伤心至极，原本就虚弱的身体经不起折腾，就这样撒手人寰。
　　一夜之间，他从人人羡慕的盟主之子变成人人嫌恶的落魄乞丐。
　　他当时就在心里发誓，他要报仇！他要报仇！
　　八年没日没夜的刻苦学艺，他终得手刃仇人！
　　可是……
　　到头来……不过牵扯出另一段仇恨……
　　他嘴角苦涩不堪，慢慢闭上双眼。
　　就让一切仇恨就此终结掉吧！
　　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萧瑜！！！”
　　接着眼前一片水红……

　　一晃40年。
　　那日黎语柔的剑刺穿了石榴的胸口，连同她胸口中的内丹，也一并碎裂。
　　石榴拼了最后一口气带着他飞回这个他们初见的草屋。
　　屋外的石榴树花正开得灿烂，满树水红色的花朵随风摇曳，却遮掩不住其中渐渐衰败的气息。
　　“石榴……”他抱着怀里一身水红的女子内心莫名慌乱“……为什么……为什么……”
　　“萧瑜……”石榴费力的举起白得几近透明的手，抚摸他的脸庞“不要……不要难过……石榴、石榴、现在很、咳咳、很满足……”
　　“不要……石榴……不要丢下我！”他按紧脸颊边虚弱的手，泣不成声。
　　“萧瑜……咳咳、咳咳、”
　　“石榴……不要说了，不要说了，等你好了，你想去哪我都陪着你，再也不离开，再也不丢下你！好不好？好不好？”他心如刀绞。
　　石榴笑着，一如他们初见那般，明媚的笑着，她轻轻的说：“萧瑜，我喜欢你。”
　　她说：“萧瑜，我不悔。”
　　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萧瑜，我不悔。
　　屋外石榴树一夜繁花落尽，枯败不堪。
　　妖没了内丹，便是形神俱灭。

　　“啧啧，要不是我渡了些妖气给你，你这条小命就算是嗝屁了。”
　　“可不就是妖气么？”女子转头用下巴指指门外的石榴树“诺，那石榴树是我的真身，”又指指自己“我是石榴树幻化出的石榴妖”
　　“我叫石榴，你呢？”
　　“唉，你们人啊，就是爱纠结这些无聊的东西，想救就顺手救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女子无所谓的耸耸肩“算是我想积些善德好早日飞仙，安心了吧？”
　　“我叫石榴！”女子不满的撅起嘴“不叫姑娘，叫石榴！”
　　“你就当是报答我，好不好？好不好嘛~”
　　“萧瑜，我喜欢你。”
　　“萧瑜，我不悔。”
　　……

　　那名唤石榴的女子水红袅娜的身影不知不觉已在他心里纠缠至深，只是……世间再无石榴。

　　他从此便在草屋住下，日日夜夜守着屋前已经枯得只剩枝条的石榴树，再也没有离开。
　　他会天天都给石榴树浇水施肥，会像对情人说话般天天对着石榴树说话，会像抚摸恋人般天天都眷恋的摩挲着石榴树枯败的树干……
　　“石榴，这个季节石榴该是开得最好，你却迟迟还不能开一朵，你真是调皮……”
　　“石榴，今天我又想起初见你那时，你那一身水红的衣裙……”
　　“石榴，还记得你喜欢的那支红玉石榴花簪么？其实我偷偷买下了，却迟迟不肯送与你，为什么当时不送与你呢……”
　　“石榴，……”

　　40年风雨无阻。
　　然而，石榴树却从未长过一支新芽。

　　如今，床上的老人已是弥留之际，他吃力但仍固执的睁眼望着屋外没有生命痕迹的石榴树。
　　“石榴……”
　　老人嘴里反复念着已经说过千遍万遍的名字，缓缓闭上眼睛……

　　如果还能见她，他定会笑着问她：“石榴，现在你还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么”

　　不知又过了多少个春夏秋冬，人们吃惊的发现某处山头上的一个破旧的草屋前，居然有两棵互相纠缠着生长的石榴树，满树的石榴花开得水红娇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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