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能依存

　　唔！张一齐艰难的睁开眼。眼皮被黏住胶水一样，浓腻、纠缠得厉害，就连张开眼都是件困难无比的动作。
　　蒙着厚重窗帘的房间，不漏一丝光亮，乌黑一片，她无法确定现在已经几点了，甚至连今天星期几都想不大起来。
　　这种不知朝夕的日子，张一齐都不记得过了多久。
　　至从和冯锐分手后，她又回归到躲藏在黑暗中的生活。
　　趴在床上，双手瘫张着，脸紧紧的扣在柔软的、散发着熟悉味道的枕头里。这种姿势让张一齐觉得很安全，心脏的跳速咚咚、咚咚的，非常稳定，呼吸也张弛着固定的节奏。
　　起床前瞬间的脑海空白，那种平静得如同地处深海的静寂，却格外的令她心情平静。似乎连冯锐的离开，都可以让她安然以对。

　　“对不起，我觉得和你在一起，压力很大。”
　　“你太敏感了，一点都不信任我。我每天在外面忙的要死，回来还要顾及你的情绪，哄着你……”
　　“我很累……”
　　那天的夕阳是暗红的颜色，透着玻璃窗过来的光芒，落在地毯上，留下薄薄的斑痕。张一齐还记得，老人说过，这样颜色的夕阳，是会有雨的。
　　那天晚上，冯锐走后，果然下了好大的雨。
　　她一个人趴在窗户前，看着雨水倾泻在大大的落地窗上，流下来，积聚在阳台上。雨水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天空中发出闷雷的声响，闪电金鞭一样劈向人间。
　　黑暗中，一切都被放到无限大。远处一棵熟悉的树影被闪电劈了个粉碎，张一齐突然明白过来，那棵伴随自己的树已经死去了。

　　淡淡的香味飘荡在张一齐的鼻端，是慢火熬煮了三个多小时的红烧肉散发出来的味道。
　　她从沙发上坐起来，穿上拖鞋，踏着平常的脚步慢慢走进厨房。炉子上闪着幽蓝色的火星，深褐色的砂锅架在上面，砂锅盖子的边缘被嘟嘟冒出的油水溅浸着，留下汤汁的痕迹。
　　张一齐没有开灯，就这么盯着那团幽蓝的火焰。
　　砂锅罐子里放着三门町家上好的精致五花肉。做了七年的饭，我早就摸熟了哪家的材料最好。三门町家的五花肉是上好的家养猪肉，五花也很匀称，肥瘦相间得恰到好处。搁上两三个干红辣椒，一些八角、香叶、桂皮，蜂蜜，可以熬制出颜色鲜亮，味道软酥鲜香的红烧肉来。
　　冯锐吃过一次之后，赞得不绝口。她一连一个星期都给冯锐做着吃，他都不会嫌弃腻味。
　　张一齐抽着鼻子，闻了闻。
　　鼻喉间漾起难以言喻的恶心感，似乎香味太浓了！
　　啪！她关掉煤气，拿着抹布裹着砂锅，连着肉汁一起倒到垃圾桶里，顺道把砂锅扔在水池里泡上热水。
　　难怪，就连自己都觉得这玩意闻着恶心，冯锐又怎会七年如一日的说欢喜？
　　也许，那个时候，念大学的冯锐是欢喜的，在学校天天吃着食堂大锅饭的日子，突然有一道油水丰厚的红烧肉，想来真的是味美无比。
　　但，再好的、再美味的东西，吃了七年，怎么也会腻味了，厌倦了。
　　就像人一样。
　　张一齐还记得，冯锐第一次表白时的样子——
　　他站在楼梯下，青涩的，头还骄傲的仰着，两手不由自主的垂在腿边，揉捏着，脚步踏在地上轻轻来回摩擦着。
　　那时的冯锐浑身散发着鲜亮的气息，身影里一棵青嫩的树苗正在轻微的摇摆，张一齐耳边似乎能听见树叶轻轻摇曳的刷刷声，和他耳尖的深红一般暴露出他内心的羞涩。
　　张一齐不知道，冯锐为什么会喜欢自己？
　　她大冯锐三岁，快要从学校毕业，而冯锐刚刚进入大学，正是热闹无比的年纪，怎么会喜欢她这样暮气沉沉的人？

　　张一齐依稀还有着少年时的记忆，那个怪异无比的“自我”，在胆颤心惊的重新踏入人群之后，虽然慢慢开始学会向现实低头，慢慢学会视而不见，渐渐，那种怪异终于在她的日趋年长中被深埋到心灵的角落。
　　她刻意的不去想，不去看，不去回忆。
　　只有这样她才可以不想起来，那种异于常人的能力。
　　于是，张一齐念完了高中，进入大学，并且大学也快在她的自我催眠下安然度过。
　　然而，与那股烙印在骨子里面的力量相抗衡，张一齐仍习惯避开人群，习惯一人吃饭、习惯一人上课、从不参加社团活动。在所有人眼里，“张一齐”恐怕是个阴沉无比，有着令人讨厌气氛的人了。
　　没想到，在即将毕业的那一年，冯锐提出来说，想要和这样的一个“张一齐”交往。

　　张一齐更没想明白，她当时怎么就答应了呢？
　　可能是因为，当时的他身上异于他人的绿色，茁壮成长的绿，还有漫溢的健康活力的气息，像毒品一样，吸引着她这种生活在阴暗中的生物，想要靠近，想要拥有，想要相伴。
　　张一齐曾想过，自己年纪比他大，没有出色的外表，又沉默寡言没有存在感的，怎么就会被他看在眼里了呢？
　　“嗯，你很文静，做事什么不像别的女孩子咋咋忽忽的，任性撒娇，自己干自己的事情，像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过，你身边似乎总有种平静的味道，看着你我就觉得心里一下就变的安静了……”
　　之后，冯锐是这么回答她的，那个时候，他们在一起同居三年了。

　　其实现在想起来——
　　她平静？
　　是。活在自己世界中的人，怎么能够不平静呢？
　　你不会因为旁人的情绪而紧张或欢喜，任何的事情事不关己，自然也不会吝啬于给予情感，最多心里唠叨两句，或者连心里想法都不会有。每天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完成自己的课业，吃自己的饭，睡自己的觉，不用操心钱财，因为家里经济无虞；不用操心工作，因为已经成为兼职的撰稿人，今后也打算继续干下去；不用担心父母，因为他们有自己的工作，身体良好，只要我过得好，一切就会顺利；不用负担其它人的情感，因为他们都是和我无关的人。还有什么能让你烦躁呢？自然人会平静。
　　她不任性，她不撒娇？
　　那是因为，她没有任性的对象，没有撒娇的对象。有事都是自己解决，别的人从来与她没关系，她张一齐撒娇任性，有人会理会吗？
　　所以她不任性，不撒娇。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然而，和冯锐一起七年，她彻底把自己从一个他喜欢的女人，变成了一个会时不时发脾气，会猜疑翻看他手机短信的庸俗的女人。
　　“曾倩她会陪我去应酬……”
　　“曾倩会陪我去出差……”
　　“曾倩会陪我去看电影……”
　　“曾倩会陪我去转转艺术展……”
　　“曾倩会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陪我聊聊……”
　　“……”
　　这些她都不会，因为她只会傻傻的，呆在家里，做着冯锐爱吃的红烧肉，想着近来冯锐上火，炖个清热下火的汤水等她。
　　而冯锐，从来都不愿和她聊工作上的种种，一旦问起，冯锐语不耐烦的说她沉默寡言，不会有兴趣聊这些事情。
　　其实张一齐知道，是冯锐的自尊不允许他在自己的面前示弱，就像他曾经发誓过，要为张开一双臂膀，牢牢的，为张一齐挡住风雨。
　　所以，冯锐把所有的不开心，不愉快都讲与了另一个女人。
　　聊些生活日常琐事？冯锐一周三四天见不到人影，从开始的安静等待，到后来不满质问，到最后的猜疑调查……
　　现在想来，那样一个庸脂俗粉的张一齐，难怪最后会被冯锐厌恶。

　　梁睿也说过，“过于活在自我世界中的人，容易陷入极端的感情之中。不爱时，你可以冷漠无比，什么事情没有任何关系。一旦你爱上，你会想要时刻关注对方，将对方圈在你自己的世界中。很难有男人能够忍受得了这种束缚！”
　　梁睿是张一齐在网络上认识的朋友。
　　和冯锐分手后，张一齐的生活完全颠倒了个个。原来每天早上七点不到要起床给冯锐煮早餐，晚上八点要为冯锐做晚饭，如果他加班，可能会等到更晚。现在没有时间的限制，每月完成那几天的赶稿日子后，张一齐几乎都是上网上到凌晨，然后睡到自然醒。
　　那天张一齐在一个论坛中发了寻找资料的帖子，凌晨三点左右，她的私信中收到一位陌生的坛友给的一个英文网站的地址，告诉张一齐需要的资料能在那里找到。
　　一来二去的私信交流下，他们交换了MSN。
　　张一齐从来没有想到，她会和一个网络中的陌生人，聊成了朋友。也许，当时她的心中真的有很多话想要说出来，有很多原来想要对冯锐说的话，被憋住再也没有说出来的话，憋在心里实在难受。
　　现实中，张一齐害怕奇形怪状的人类，而网络上，她的怪异完全无处发挥，面对网络她终于做了正常人。
　　于是，梁睿成了张一齐的临时“树洞”。
　　他从来都是听她说。
　　张一齐也第一次发现，原来被别人定义为“沉默寡言”的人竟然能够说出那么多的话来。她隐瞒了冯锐的名字，和梁睿说了自己和冯锐从交往到分手的经历。
　　除了，给自己剖析个人本身存在的心理问题外，梁睿最后总结了她七年的感情：
　　“那个男人，爱的是他想象中的你。也许文静，也许淡雅，但仅仅是那一瞬间你留在他心中的印象。这个瞬间的印象能够保留多久时间，也就是你们这段感情的保质期。一旦你超越了他的想象，要么他重新建立起新的印象，要么他依旧抱着旧有的印象不放。前者，你们的感情还有继续的可能，后者，你们这段感情的保质期的就该到期了。”
　　所以，曾倩只是我们感情破裂的诱因，最根本的，还是在于男人身上。
　　“……曾倩才与我有共同的语言，我们有共同的感想，对今后的想法目标也一致……一齐，我发现，我并不喜欢你，我喜欢的是曾倩……”

　　七年了，冯锐终于发现，他喜欢的不是张一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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