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凤臣

　　5月的风吹过，风中带来雨后潮湿的泥土腥味和草木的清香，还有淡淡的不知名的农作物或者野花的香味。从院子的大门望出去，是一大片青绿的稻田，稻禾在微风的吹拂下，仿佛碧色的波浪此起彼伏，一波又一波翻卷而去，最终消失在远处的青山脚下。
　　耳边是儿时常常听到的熟悉的蛙声和虫鸣，夹着远远近近的清脆的鸟啼声，让人的心一下子就随着这样安详的农家气息，沉静下来。
　　燕子的尾巴不时划过湛蓝的天空，蜂飞蝶舞，犬吠相闻。多么寻常，又多么美好。
　　这种感觉，林凤臣已经许久不曾再有，如今身处其中，心中那种无以言说的感动和酸楚几要破胸而出。
　　三十七年了啊，他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林凤臣从来没有觉得命运对自己有所眷顾过，不过，当他发现自己三十七岁胃癌死了又活过来，脑海里不自禁的就有一丝侥幸：老天，原来也会对他慈悲。
　　事实上，这个念头是很傻逼的，因为林凤臣即使有那个命重生，他人生中的倒霉气儿也仍然一点儿不少地呼呼直冒。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做了一个离奇的梦，还是真的死而重生。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被医生断定胃癌晚期，在医院不治而亡的时候，正是2012年。他陷入黑暗中的时候，觉得那样的人生终于解脱了，其实也挺好。
　　睁开眼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是15岁青春正茂的少年，是15岁那年的林凤臣。
　　梦境总是凌乱而离奇的，但是梦中那37年的轨迹在他的脑海里无比清晰，那些无奈，愤怒，悲哀，欢喜，种种世态，仍然感同身受。
　　恍恍惚惚，不知几日，耳边嘈杂的唢呐声和嚎哭已经消失，那是他的爷爷入土下葬了。家中院子里还残留着鞭炮和纸符淡淡的烟味儿，那个老人却是真的不在了。
　　此刻，家里人正在堂屋里和族中帮忙料理爷爷后事的人交割银钱物件。
　　林凤臣倚墙坐在门槛墩上，眯眼望着远处的田野，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那个满怀羞愤、怨恨和不甘的场景。
　　那个时候，也像现在这般，族亲们商量完事情走后，家里的叔伯婶娘们又聚了个会，兄弟几个分完了爷爷那点微薄的财物，于是就剩下了林凤臣父子的归宿问题了。
　　说到林凤臣的父亲林祖龙，从血缘上论，他其实是林凤臣的三叔，林凤臣从断奶开始就过继到他的名下，成为他的嗣子。林凤臣真正的父亲确是他现在名义上的大伯父林祖刚。
　　林家自从祖先逃荒来到东山村，子子孙孙发展下来，到了林老爷子这一代，也有两千来族人了，是东山村人口最多的大姓。
　　刚过世的林家老爷子有四儿一女，在那个农村里平均每个家庭七八个子女的时代来讲，算是人口较少的人家了。
　　林家大儿子祖刚，二儿子祖强，遵照着农村里的习俗，十七八岁就结婚分了家出去单过，媳妇进门早，家里孩子也多，大家日子又都过得极不富裕，为着点柴米油盐田地牲口什么的，跟二老和底下的弟弟们们常有点小矛盾争争吵吵的，感情算不得十分亲厚，但总算是一家人，该一致对外的时候也并不含糊。
　　三儿子祖龙因为小时候患小儿麻痹留下了坡脚手抖的毛病，老爷子好不容易给他买了个老婆，好几年过去了没有孩子，后来老婆也跑了。刚好大儿子祖刚又生了一对龙凤胎，于是老爷子大手一挥，把龙凤胎里的林凤臣过继到了三儿子名下，也好让他死后能有个人烧纸钱。
　　林祖龙身有残疾，做不得重活，自然就耕种不了田地，一直是跟着老爷子老太太过活，因此就算过继了林凤臣做儿子也并未分家。二老跟最小的儿子林祖国感情最为亲近，自然就跟着小儿子一家生活。
　　林凤臣的四叔对他还不错，他跟堂弟妹们年纪差得不大，玩得也好，就是四婶总是对他挑鼻子竖眼，看他们父子十分不顺眼，尤其是林凤臣越来越大之后。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啊，况且林凤臣还不止吃饭这个强项。
　　林凤臣从小念书就特别好，在一帮调皮捣蛋耐心奇差的同龄人中，总是轻易得到老师们的喜爱，也成为父母们教训自己家皮孩子时“别人家的那孩子”。
　　林老爷子每每听到别人的赞叹羡慕，总是说：“这孩子啊，就是像他曾祖，性子沉静，又肯用功，将来啊，要超过他曾祖的咯。”满满的自豪。
　　林凤臣的曾祖，也就是林老爷子的父亲，据说小时念书也特别好，那时候林家的年景还过得去，送了他去念私塾，即使后来家道败落了，回家耕田种地，闲暇时也是手不释卷，端的勤奋。村里老人都说他满腹经纶，比秀才都不差了。后来他跑去云中县做工，跟县里那些出名的才子们都有些交情，再后来不知怎么跟着别人跑去当兵，听说还当了军官，还托人带回来好些大洋，把林家人喜的，去拜了好多回祖坟，感谢祖宗保佑。再后来打仗，人就没了。
　　林老爷子是遗腹子，从出生起就听别人说自己的父亲如何如何好，他就一直引以为傲，到了四个儿子都出生了，发现没有一个有念书的天分，嗟叹之余，总有几分遗憾。
　　等到了林凤臣这里，老爷子仿佛重新找到了毕生的目标，自然要大力培养。
　　也因此，林凤臣勉勉强强的三分天分，加上后天的五分勤奋，和这两分激励推动，就顺风顺水的一路从学前班念到了高中，成了村里有名的小才子，老人们都说，他将来必定是要考大学当状元的，要跟他曾祖那般出息了。
　　那时，林凤臣羞涩的内心隐隐也是这般想的。
　　只是，人有福祸，旦夕之间，就改变了他整个人生。
　　老爷子在时，林凤臣的学费生活费自有老爷子操心，可现在老爷子一下子不在了，他上学也就成了个难题。没人肯再供他上学。
　　老爷子的遗产分了，因老太太依旧跟着小儿子过活，自然得的最大那份，当然，最大也没多少，好歹蚊子也是肉吧。
　　可是四婶方琼芝看着林祖龙父子俩，大的残，小的费钱，简直是前世欠了他们的，今生再憋屈也得养着他们，养就养吧，可你说这小子不想着回家帮衬帮衬农活，总想着念书念书，是怎么一回事啊！这年头，谁家小子不是念完初中就回家，要么出去做工，要么帮着干活，也没见谁掉块肉不是。也怪老头子，鼓动得那小子真以为自己能考状元呢…………
　　方琼芝恨恨的想着，万分不乐意让林凤臣再去上学。她丈夫林祖国倒是有几分愿意，毕竟老爷子在世时成天念叨着，帮一把也算是完成遗愿吧，可是听到老婆用着种种例子分析着将来会产生的那一笔笔大学学费、住校费、生活费，讲着城市里种种昂贵的银钱花费，他不吭声了。
　　再说，他们自己的大儿子凤轩跟凤臣同年，念完初中也没再去了，当然这也是因为那小子念不上去的缘故。二儿子凤宇小两年，念着初中，三女儿凤珊小学四年级了，过两年初中学费更高。
　　这一笔一笔的钱，都把地里刨食的夫妻俩愁得慌，要再供林凤臣念书，日子可就更加紧巴巴了。大学那实在是供不上啊。
　　林凤臣二伯家有四个孩子，三位堂姐还没初中毕业就都去外地打工了，每年挣的钱让他家日子过得比其他家要宽裕许多，不过二伯娘此人是村里出了名的吝啬，除了最宠爱的小儿子和她娘家人，勉强算上二伯，其他的没人能让她心甘情愿花钱。借钱也是不成的。
　　前世时，林祖龙为了儿子，拖着坡脚差点给她下跪，也只是借到了30块钱。
　　而大伯，那是林凤臣的亲生父亲，按照前世四婶和二伯娘的话来说，最是应该照应林凤臣的了，只不过谁叫他们家老大没了呢。
　　大伯家的老大、林凤臣的大哥凤祥，是他这一代最大的孩子，早早出去打工挣钱养家，前几年在外省替别人开货车，也挣了好些家当，供着三个弟妹念书，娶了老婆，今年大儿子也降生了，若是过个几年，没准是他们这一支过得最好的。
　　可就在爷爷过世前不久，大哥出车祸，残了一双腿，花光了家里积蓄，也欠了几万块钱的债，乡村旮旯的，要种多少年地才能攒到几万块啊！
　　二哥林凤安本来今年7月就要中专毕业了，如今为了还债，就跟学校请了假，提前去找工作了。林凤臣的双胞胎姐姐凤丹今年刚考上卫校，本来也闹着要辍学去打工，可是大伯娘咬着牙硬是不让，借钱都要让她念完，凤丹前几天才被家里逼着回了学校。
　　念卫校不同于上高中大学，那是一毕业就能分配进医院的呢，就相当于捧了铁饭碗一样。
　　前世的林凤臣，看着自己双生的姐姐，内心的嫉妒几乎要让他发疯，看着大伯二伯和叔叔沉默的脸，二伯娘和婶婶讥笑不耐的脸，内心茫然，最终也只能无奈辍学去打工。
　　那时候，他其实是有怨恨的吧，还有许许多多的不甘，不然，不会常年在外打工不回来，甚至在父亲后来身体变坏被他接到工作的城市之后再也没回到这个故乡，再也不亲近这些家人。
　　过得最艰难的时候，林凤臣不止一次想过，为什么自己的路就走成了这样呢，少年时那些自豪，赞叹，肯定，鼓励，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什么才子，什么状元，都像是老天开的一个玩笑一样。
　　怨恨过别人，痛恨过自己，最终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归咎为自己。
　　是他，既然喜欢读书，却没有在打工小有积蓄之后坚持回到学校，也不敢放手拼搏，于是一辈子也是个浮不出头的小打工仔。埋怨父亲拖累了他，自己却也没有本事给病残的老父一个依靠。都是因为自己怯懦，退缩，自大，不争气，又如何有资格怨恨别人呢。
　　他为什么得以重生？如此离奇的境遇，难道仅仅是要再经历一遍前世的苦吗?林凤臣望着远处的田野，轻轻笑了笑。
　　于是，这次，当大伯同上一世那样，说出让他跟着堂叔去县里打工时，他没有犹豫地点了头。
　　四婶在一旁半是欢喜半是庆幸地道：“听你十四叔说，在那儿做工，一个月有三十块工资，做得好能拿到五十多呢。多好呀……要不是有你十四叔介绍，还不能进去呢！”
　　是啊，多好啊，上一辈子，他就是这么安慰自己的，甚至在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的时候，他也是很高兴的。可是，就因为贪恋那一点工资和平静的生活，他一辈子都是个没出息的底层打工仔。
　　今生，愿多一点坚持和担当，有一个不那么苦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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