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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水色无
Chapter One::Jacinth
水。红色的。从看不分明的池底缓慢地渗上来,并不着急和其他无色的同类混合。怎么形容呢?对了,像中学时化学实验课,朝装着无色酚酞的试管里滴加碱液,然后那颜色就这样晕染开。而此刻,他觉得自己就在那个试管中,视界也因那水的波纹时不时晃动一下,又一下。
反复几次,有点想吐。他甩头想摆脱那种晕眩,可是带起的涟漪让那晃动更明显了。
他捂着头直直地坐起来,头猛得敲到了上铺的床板上,黑夜里很大一声。他捂着头沉默地坐了会儿,这种时刻听觉总是格外敏感的。楼下酒吧的喧哗已经只剩下几声,不知是街头还是街尾的地方有喝醉的人大声放歌,句句不在调上,深巷中零星的鸟鸣,犬吠声刚起就好像被人拿骨头哄着塞了回去,上铺总是结巴的北方人咕哝几句,梦话倒是半点没结巴。
他从枕头底下摸到手机,凌晨四点,是时候起来帮酒吧老板收拾关门了。她对他很是照顾,虽然只在他找上门问食宿时见过一次。听伙计说,她总是在凌晨一点来店里,烘一盘子饼干,自己给自己挑一杯酒,别有一下没一下嘬着边翻看前一天的帐簿,酒喝完就走了,也不管帐是不是理得清。而那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在枕头上略微打起呼了。
他用了很长时间,才建立起这样得生物钟 。那得追溯到他的学生时代。也多亏这个生物钟,他才在许多睡到中午的应征者里被选中。丽江总是有很多或真或假或半真半假遁世的人,可能某一天走进店里就找老板,就干活包食宿或真或假或半真半假的讨价还价,他实在不能算是多特别的一个。
他吸拉着拖鞋起来,揉着眼把喝空的杯子用食指和中指夹起来放进水桶里,再拿着布不甚上心地抹两把桌子。做完这一切,他把“营业中”的牌子翻过来,满意地看着“休息”的字样,然后蹲在路边抽一根从当地老烟鬼那里换来的没有名字的土烟。
云南八月的凌晨也是凉的,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睁开眼的时候,地面上多了一双绣花缎面鞋。
“老板娘?”他小声地叫。她看上去已经有点醉了,淡淡地“嗯”了一声,绕过他去推已经坏了很久的半边门。他赶快站起来,打开另一边门,她看也不看他一眼,歪歪斜斜地走进去。
他跟着她,看她在吧台前面又踉跄了一步。他连忙去给她倒了杯温水。她抬起头冲他模糊地一笑,伸手摸他的脸。她的手软软的,也暖暖的,只有中指侧面一块茧有些硌人。
“老板娘以前一定干的是经常写字的工作。”他想。老板娘就那样模糊地笑,模糊模糊着就同化了他的视线。他觉得眼皮异常的重,没忍住垂下头睡着了,隐隐觉得老板娘的头也“砰”一声砸在了桌面上。
“真疼。”在睡着之前,他迷迷糊糊地想。
自那一次对趴着在吧台两侧睡着之后,他和老板娘好像建立了某种程度上的默契,至少,他现在时不时就能碰见她了。她依然不厌其烦地换着花色穿缎面平底鞋,走路很快,应声的音色懒洋洋的,看见他,就收起笑容很认真地点一下头。
而他呢,依然重复做者那个被泡在试管里的梦,只是那点红色扩散得越来越快,颜色也越来越重。虽然来丽江之前也总有怪事,可这毕竟是来新环境半年后的第一次,于是偶尔的,也有人发现这家酒吧负责打烊的伙计在应声前,倒扣一本书在吧台上——弗洛伊德,《梦的解析》。
这一个晚上,客人们都带着玩味看着他,努力憋着笑容。他扶着喝得酩酊得左脚踩右脚的客人在卫生间里吐,觉得胃里翻滚仿佛自己也要和晚饭见见面。揉着肚子回来的时候,书不在了。他抬头找,看见老板娘吧台后的地上,哗啦,又翻过去一页。
“你神情恍惚。”她说,举起随身带着的银镜子。他终于明白这一晚客人们都在笑什么——他的头上,别着一个有他半个脑袋大的橘红色蝴蝶结。他怪叫一声,下意识往后躲,撞翻了一盘葵花籽。
几千里,半年。还是躲不掉吗?他扯掉那个蝴蝶结,也不管一起牺牲的有几根无辜的头发,蹲下来,把头深深地,深深地埋进手掌里去。
Chapter Two:Scarlet
如果你到K大去,可能直到现在,唐泽安还是校园传奇的一部分。和那些名人学霸、挂科天兵、冤死亡灵不一样,他属于那个名为“不正常校友”的章节,又或者干脆,同届的很多人,提也不愿提他的名字,好像说了满口都会生疮一样,非提不可的时候,他们叫他“那个变态男”。
如果可以把时间拨回去,像拨回一只旧表一样,你会发现唐泽安曾经只是万千被无形排挤的乡下少年之一而已。虽然生就一副好皮囊——他们总是摇头表示叹息——可一开口,就露馅个彻底。
“连普通话都说不清楚的人,居然学英语专业!”他们提高声线惊呼。
唐泽安很快熟悉了同学对他一口乡音的评价,但学语言的人怎么能哑巴?于是他像是把话头全都挪移到了课上,对同学的交头接耳置若罔闻。
离开教学楼之后,用尽了力气说话的他只在凌晨四点的时候,蹑手蹑脚地到走廊尽头,对着一面被封死了的窗户说话。
如果这样发展下去,这个故事的走向会越来越励志,说不定一不小心,就成了成功学的一段案例。
如果说,唐泽安的不动声色里,曾经藏着奋发努力最终一鸣惊人的构想,那急转而下的情状,可能要赚尽三姑六婆不少眼泪。
最早发现异样的,是唐泽安的室友。因为他们总是在半夜听到来自靠窗那张床传来的怪声,咋一听上去,像是他在和什么东西搏斗一样,床板嘎吱嘎吱,间杂着砸墙的声音,他们几乎要联想到中世纪狼人传说,因为他还呜呜地叫着。
他们私下里讨论过。“他是不是癫痫啊?”“X,好恶心。”“这样睡个X啊。”一类的猜测,总是在唐泽安推门进来的时候骤停。这种骤停,往往比当着他的面闲言闲语更加毫不避讳,带着一种“我们就是在中伤你,怎么?”的理直气壮。
然后,他们又从收体检表的医师那儿听来,并尽心尽力地传播——唐泽安是红绿色盲。
“正常人,谁会分不清红色和绿色啊?”人群里不知是谁嗤地一声,然后,是群体的附和。
然后有一晚,其他舍友聚在一边假装看A片,实际是在等唐泽安的“发作”,其中一个甚至从家里把DV机都拿来了。镜头对准床上翻滚的唐泽安,等到拍够了各自回到铺上假寐。唐泽安的下铺用脚狠狠地踢他的床板,恶声恶气:“还让不让人睡了?!”
醒过来的唐泽安,对发生了什么全不明白。
当然第二天他就明白了,全校都明白了。校园网上这个视频热得服务器崩溃了好几次,版主趁热打铁把这个叫做“和唐泽安学癫痫”得帖子置了顶。
隔天四点,他又从床上爬起走向走廊尽头时,他们带着DV机又跟在他后面。看见他对着那窗户断断续续地说话,耳尖的听来一句“你又来看我了。”忙不迭和其他人说。
这间隙里唐泽安听见了,他转过身像只刚被放出笼子的困兽,趁谁也没有注意抢下了DV砸到地上,接着在几个男生的围攻下,他步了那DV后尘,碎片扎进他的右手。走廊灯亮起,舍管翘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准确地传递了他的怒意,其他人纷纷站起,只留唐泽安一个人坐在地上,看着流出的液体的右手发呆。
——他看到了那红色。
带着偏见去找,什么都能找到。
右手包起的半个月,唐泽安完全无法阻止他们把他的物什翻个底朝天。他看见很多自己一点印象也没有的女性饰品——洋娃娃,蝴蝶结,蕾丝绸带,雪纺裙,比起隐私被侵犯的愤怒,他在此起彼伏故作惊讶的嘲笑声里,只觉得分外莫名和事不关己——
他真的,对这些东西怎么跑到他的抽屉和衣橱,完全没有概念。
但改变也很明显。他不再早睡,甚至为了避开凌晨四点,他颠倒整个生物钟,亮起夜灯长久地对着课本发呆。这使他眼窝深陷,面色惨白,有时候被教授叫醒,从胳膊里抬起一张写尽疲惫的脸,会闪回那个看见血液的清晨。围攻他的不是几个同学,而是整个世界。
然后他发现自己总是差点走错厕所。在男生宿舍里还好,但在教学楼,他总是提防不了自己在转角后对着穿裙子的小人一瞬间怔忪——并且他确信,他看见的小人是红色。
然后有一日,他打开厕所隔间门,听见有生以来最尖利的一声惨叫。他扭头看向门口,在越来越多聚集起的人群中间,是那个穿裙子的小人。他没有反抗,但他们好像认为他一定会似得,几个人冲上来反扭了他的手,有谁踢了他的膝盖,他狼狈地晃了一下险些站不稳。“TVB看多了吧。”他发现思维像是收不回来似得,自行其道无主题游走。
“最近教学楼女厕经常有色狼!”(“是吗?”他想,“我才听说。”)
“早就知道唐变态不会安分的!我早猜到是他了!”(“闭嘴!你这个每天上网看美女写真的蠢货。”)
“女生上厕所有什么好看的,真恶心。”(“我同意。”)
嘈杂中,他抬眼看了厕所门上的标识,它是安静得没有一点生气得灰色,好像它从来没有红过一样。
“红色。”他抽出手,指着那个小人,然后依次指着旁边女生的裙子、女教授的皮包、门卫戴得歪歪斜斜得领带,和被他抽手动作打出鼻血的男生的脸“红色、红色、红色、红色”
“妹妹。”他说,“我妹妹。在我身体里。”
然后说不清为什么,他满意地发现那些七嘴八舌都停了。他们看着他,那眼神,让他觉得,自己是确确实实、彻彻底底的疯子。
如假包换。
Chapter Three: Prasinous
唐泽安移了移凳子,把自己往角落里再挤进去一点。
这个点,黄昏像一碗被打翻的番茄鸡蛋汤,穿城而过的水流两边陆陆续续有灯亮起,游人在吃饭间隙为着一会儿有的对歌节目开嗓,卖莲花灯的小贩出来了,沿着河道拦下一眼看上去会掏钱包的主顾。
慢寄店里还是很多人,这几天新生的业务。漫天泛滥的小清新,让这生意火得让左邻右舍得纪念品店妒忌。寥寥写几笔,寄给后来某一日的别人,或者自己,小资得一塌糊涂,价格还比一般快寄高出不少。
写什么呢?唐泽安对着眼前的名信片发着愣。“阿宁,你好吗?”孤零零的几个字,每个笔画都在和他打招呼。
走过的游客的腿又擦过他的包,他不由地又把自己推向墙壁,缩了一缩。
“余兴节目么?”
“或者是疯子?”
“异装癖吧。丽江这儿什么人没有,你们恁地大惊小怪。”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他们正在说他。好像背对着的确实是指指点点一样,他觉得背上,有点凉。
是的确有点凉。他转身,看见老板娘冲他弯着眼笑。她今天穿了一条扎染布做成的长裙,色泽绚丽,让人看上去有点头晕。她手上正拿着两瓶冰矿泉水,其中一瓶贴在他的背上。
“阿宁,你好吗?”她把名信片上的字念出来,笑了笑。坐在旁边的位置上,“女朋友吗?真奇特,我以为这里最热门的业务,是给自己写信。”
“不关你的事。”他有点别扭地说。
“是吗?”她打开水,歪着头喝了一口。“可是你把我的裙子穿出来了,让我好找。——而且,你的妆还真奇特。”她在随身带的民族风小包里掏了掏。
“又是银镜。”他该死地想。然后他觉得该死的也许是自己。因为他看见镜子里那个画着蓝色眼影外加烈焰红唇的自己,避开那“照妖镜”和老板娘挪揄的眼神,一低头,发现那的确是老板娘的裙子,她最喜欢的那条,也许刚洗过不久,还翻着一点潮气,贴在他的腿上。
“我不知道。”他说,“我想或许是阿宁干的。”
“阿宁?”
“我是说,我妹妹。”
他把那只有一行字的名信片放进9月3号的隔栏里,付了钱。这些隔栏密密麻麻占了足足一面墙。他填的是他第一次来慢寄处从墙上看来的地址。那时他正拿着一封信不知如何是好,老板赶着关门急急催促,“不知道往哪寄就随便写一个吧”。
他没去过厦门,但猜想这个城市不坏,也许一个月之后,可以带阿宁一起去看看。他上网百度过那里,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旅馆。而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大片大片的海,照片底下游人评价里赞叹不绝,他还记得有人写“这是退休后的绝妙去处。”
信寄出的日子推迟了一个月,习惯使然,到了丽江的这几个星期,他总是这样做。
他有点尴尬地跟在老板娘后面走出商店。之前并不觉得,可看见了自己的奇怪样子后,觉得人们目光的杀伤力已经提升了好几个等级。虽然之前在角落里,老板娘拿着手绢浇了水,勉强把他脸上的色彩卸了个干净。
他低低哀鸣了一声,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她那只手,指骨清晰,略带香气,蔻丹指甲显出一点妖娆。蔻丹?他晃了晃脑袋,现在,那指甲又变成了棕灰色。
老板娘把他带到她的房间,看着他换下她的裙子。她用手撑着脑袋,点了点头,故作严肃地开了口:“你可以解释了。”
“我身体里住着我妹妹。”他听见老板娘低低的一声笑,“是真的。我是红绿色盲——你知道的,我分不清血腥玛丽和绿箩鸡尾酒——可有时能看见颜色,那时候,就是阿宁来了。”他躲开老板娘探向他额头的手,略微不安,皱起眉头。她不相信他吧,和那些老师同学一样,可是一个神志清晰精神正常的人,谁要相信他呢。
他起身往门口挪了半步。
“她几岁了?”老板娘突然开口问。
他回过头看见她又重新撑起脑袋,二郎腿悠悠地颤着。他呼出一口气,说不出心里涌上来的是怎样复杂的感情:“我第一次感觉到她的时候我八岁,她刚换牙,所以我猜,她现在十八九岁吧。”
“你猜?”
“我父亲告诉我,我没有妹妹。”
“但你叫她阿宁?哦,你叫唐泽安,所以她叫唐泽宁?倒是一个好名字。”
“我们从小在一块儿玩,她很乖。但她显然不喜欢我的模型玩具,所以十岁挑生日礼物,我让父亲给我买一个布娃娃。”
“他一定很奇怪。”
“是。他很生气。把我打了一顿,关在厕所里。然后我再没告诉过别人,关于妹妹的事。我是说——除了你之外。”
“你妈妈怎么说?”
“他们离婚了,彼此憎恨。我不敢在他面前提她,她骂他杀人犯”他看着她挑起的眉毛,“不过我想她只是口不择言,我父亲信佛,连杀鸡都不敢”
“我懂了。唐泽安,每天凌晨四点起来打烊,确实难为你了。以后你值下午的班吧,别太累了。或许现在,你该出去吃点东西,补充补充能量,人也会精神一点。”
他把接下来想说的用力又吞了回去,她只是觉得他神智不清?他再次起身,说了句“抱歉”,拉开房门的时候他突然觉得眼前的物体像泡在水中一样,和着心跳集体来了一次荡漾,然后他转过脸去,对着老板娘勾起嘴角,看着她因为他一字一句的发音慢慢僵硬的脸,心里升起一种报复性的快感。
“姐——姐——这条草绿色的裙子真好看,很——衬——你。”
Chapter Four:Indigo
他欢欢喜喜地进店,抬头就看见最近几乎能称得上事驻守在家的老板娘。他把手上的手链和耳环堆到吧台上,推倒她面前。
“阿宁你又乱买首饰了?”她专心地试验一杯梅子酒,头也不抬,“老规矩晚上我过去,放你床头柜下层。”然后她当着很多人的面,亲了亲他的脸颊,和刚才的轻声细语不同,泽安怀疑她这就是她柔弱身体里蕴藏的最大音量,她喊完那句“谢谢亲爱的”,冲他眨眨眼,让他试酒。
“这绿色真好看。”泽安说,但老板娘知道,这会儿眼前的,是他胞妹,唐泽宁。
这确是她和他们之前的秘密。她既然成为秘密中的一部分,就有无形中降落在身上的使命。她自愿提出假扮是唐泽安的女友,让他时不时上街去买胭脂、银饰和长裙的行为看上去不那么惹眼。而那么刚好,她的名字叫宁梅青,从厦门来,这下,连那些信,也毫无破绽地解释了。
她教阿宁涂指甲画彩妆搭配盛夏时节看上去清爽森气的衣裤,还贡献自己的一张脸当画布给阿宁练手。“至少现在,唐泽安像把颜料打翻在脸上一样提着我的裙子出去了。”每当发现左右边眼线粗细不均时,她总是这样安慰自己。特别在唐泽安以男友身份搬进她的房间后,能在第一时间把梦中说胡话的他一掌掴醒,多多少少在手感上弥补了她不能抽死自己旧情人的遗憾。
她曾经很多次深夜读言情小说,看见那句“失去一切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爱的能力”便望着和衣睡在一边的唐泽安,凑上前亲亲他的嘴角,非常柔软,她满意地想,在眉眼处堆起笑意。
这次也是一样,她充满温情地用手捋了捋他额前不安分的头发,把嘴唇送上去,然后她发现他的手臂抬起来,抱住了她的头,他把吻回送,力道大得让她有一点痛。
然后突然像是被拔掉插头的开水壶,他突然躺了回去,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他没注意她的表情已经涌起一股微末的悲哀,衬着红肿的双唇,几乎带着怨气。他清了清喉咙,把目光投向他处,仿佛这样就可以让尴尬少一许半分似得:“我想阿宁她,非常、非常,我是说非常,喜欢你。”
宁梅青觉得这一刻,哪怕自己抱着头放声尖叫都无过。她对自己的性向有非常确定的认识,也很清楚对唐泽安宽容的出发点,但没想过,会由妹妹用这样的方式来回馈。
“别傻了。”她说,自己都听得出声线里的干涩,“我想喝梅子酒,你也来一杯吗?”
他的手从她身后圈上来,然后有湿润的吻印在脖颈和耳后
在浴缸里,他还是有种手足无措的荒唐感。他把五指并拢,透过指缝去看那盏昏暗的灯,没有红光漏出,他现在是他自己了。他听见宁梅青说,别担心,我曾经被人瞒着吃了很久的避孕药,我生不出孩子。
他看得出她心情并不好,张口想反驳自己并没有担心,但这种“欲言”通常由“又止”作为最终结果。
宁梅青叹了一口气,把头埋进水里,起来的时候,已经换好了□□才有的不痛不痒的表情:“啊,还是泡澡舒服。好像又回到厦门的海里南方温暖的海你没去过吧?”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发出点什么声音,但她又似乎并不需要他的表态:“和在母亲子宫里一样,又变成一个婴孩”
他感觉到自己瞳孔突然大了一点,意识到之前,他已经抓住了她布满乳白色泡沫的手臂。
“没有烦恼,什么都没有不被任何这个世界的肮脏捆住,手脚可以展开,随便你愿意往哪里放。地方很大呢海洋很大的”
她一直絮絮叨叨,可他发誓自己什么也没有听进去。脑海像被吸尘器造访过一样,只留下氤氲浴室里的一点回声。
“好像又回到厦门的海里厦门的海”
“和在母亲子宫里一样一样”
他意识到,自己很想来一点梅子酒,宁梅青能把他们弄成带有神秘感的颜色,介于蓝和绿之间,夏天的颜色。储物柜上莓红色的沙宣洗发露的瓶子,像是被放进了Photoshop的图层里,闪了一下色,很快又恢复到他熟悉的灰。
Chapter Five:Crimson
说不出哪里不对,虽然本来酒不希望彼此尴尬,但当双方真的都当作没有事发生时,唐泽安又没又足够力气,给宁梅青一个类似于她给他的那种笑容。好在客人像知心知底一样突然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在忙碌中挤个笑容总是要容易得多的。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和宁梅青说,首当其中就是像她打听厦门的事。但她好像刻意不给他单独相处的机会,哪怕是在房间里,她总是很快地躺好,把毛巾被拉到齐耳高,生生地把所有字句都揉成一团堵回他的肚子里。
他很快发现她一直试验但没有推出的梅子酒上了酒单,这下它不再是他们俩的维系,好像是一种暗示,但他显然没有聪明到也没有勇敢到对其抽丝剥茧。
那一天她又莫名冲客人发脾气,然后摔了一张凳子决定提早关门。他帮忙把剩下的客人请出去(可他觉得她的方法更适合称作“赶”),然后不出所料地在她怒不可遏的低声咒骂里闻到酒气。
“是的,都一样一样混蛋,一样得了便宜就拉倒,一样卑鄙无耻而我呢,我一样没有长进眼睛倒是看得分明,可心是瞎的我愚蠢透顶”
他零零碎碎听到,然后在她拿着抹布对着坏掉的玻璃门恶狠狠地挥舞,连不知道什么时候手被划开一个口子留着灰色的血也没发现(“这正好应证了我现在是唐泽安而不是阿宁。”他想。)他终于没忍住,走上前摁住了她的手。
“它没得罪你,是我。”唐泽安说。
“你没得罪我,是我自编自导、自娱自乐,然后自作自受。”宁梅青的声音里已经多多少少带起了哭腔。
他扶着她,两个人在吧台上并排的椅子上坐下。她靠在他肩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啜泣,这对于一个不再年轻的女人来说,是有些可笑的。好在这儿没有人,而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发泄。吸鼻子的声音逐渐小了下来,好像是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似得,她说:“我要关店了,不在这儿做了。”
他赶紧抓住话尾:“那么,回厦门吗?我陪你一起。”
“回去?”她像听到什么荒谬的怪论一样抬头看到,“少来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回去。在哪种事发生之后,我怎么有脸回去。”
他不敢问她是哪种事,他知道,人们想说的时候总会说的。
“我跟了他十年,堕过一次胎。她老婆来学校闹,当着上头来视察的领导的面,单位只能开除我。她闹得那么大,谁还会要一个被搞得发臭的女文员?我回去想吃安眠药自杀,我一直都睡不好,可是没有死,送到医院他们给我洗胃,说我吃的都是避孕药,五十颗,全部都是——那个混蛋,他怕我再怀孕,一直偷换我的药,那个混蛋”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说完,更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安慰她。
然后没有任何过渡,她打了一个酒嗝,突然就转换了话题。
“堕胎泽安,你有没有想过,你妹妹存在,只是没有被生下来?”
他抬眼看她,起身拿了暖胃的温水,看她喝下才淡淡地回答:“怎么可能,我们家在农村,檀县那么小的地方,民风向来保守。堕胎一定弄的全祠堂的人都和我家反目成仇。杀人哪那可是。”
“檀县?这个地方我好像听过。”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房间走去,不管身后他那句满是怀疑的“怎么可能”,然后她抱着一堆纸回来了,她一张一张地看,然后抽出一份盖了章的公文给他。
“闹得那么大,网络上沸沸扬扬的。当时各地都给计生办发公文提示不要重蹈覆辙了,我们那个区的,是我写的。那年我刚工作,十八岁。我第一份草拟的公文,我印象很深刻的。”她说,可他没有听进去。这些不重要,这些都不重要,甚至连她这个人,现在的他都觉得像是一台发着噪音的工具。
他看见公文后面附着的报纸,时间是十七年前,所以免不了发黄,还有些皱兮兮的。可照片上父亲的脸,当然,要比现在年轻很多,但他不会认错。那是一张愤怒的脸,好像透过报纸在声嘶力竭地冲他喊着什么。另一张照片上,是一个他没见过的女人,但是五官非常熟悉,他猛然想到,那双眼睛,像极了他自己的眼睛,或者说,他的眼睛,是由那双眼睛而来。
可那眼睛没有半点神采,死灰一样静地看着她自己手上捧着的那团可怕的东西。他把脸凑近看,才发现那一团东西,是一个死婴,脐带还缠在它(他?她?)的腰上,不知什么原因,让他看出了一些希冀。
是盼望来到这世上吗?可是它分明不会来了。到这儿的路途肯定很艰难,它克服了很多,可是百密一疏,所以,它不会来了。
报纸上的字糊掉了。他翻回公文看,然后抬头牢牢地看住宁梅青。那些字好像都认识他,可他没法把它们串成一个意思。
“泽安。你妹妹是第二胎,你家并没有指标,照政策是要罚钱的。他们应该提醒过你父亲,但他好像每当回事儿,报道上说,看样子他认为生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他不明白为什么要罚款。然后,你妹妹六个多月大的时候,你母亲被抓到医院去强行引产了。她还没发育完全,所以”
宁梅青把他其实已经获知的真相用她的语言,复述了一遍。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好像有一个人,拿着一根笔,把一个魔咒又描了一遍似得,加粗、打上下划线,或者,变为了更为醒目而残忍的——红色。
而这些几乎是小型炸弹,他没有来得及对用一句“我没事”来敷衍此刻宁梅青脸上深深的遗憾和忧伤,开启了的代码自顾自地自行书写下去,或许,它们本来就是一个病毒也说不定。
所以母亲总是哭,找尽借口和父亲吵架,她骂他杀人犯,因为她认为他要对这些负责任。
所以在他八岁父母离婚之后他才第一次看见阿宁,因为她必须出来。母亲走了,她附在他身上,但是感觉不到母体的安全,所以她才出来和他玩。
所以她的出现总是伴随红色,她用他的眼睛看世界总像隔着一层水,因为那就是她感知到的,世界应该有的样子。她看过的世界,都透着一层羊水。
所以那个试管的梦里,总有红色腾起。那是血。她死之前的最后记忆,是血。
这一刻,所有的因果在他身体里蒸腾。他在这样浓烈的痛苦中抽神假想了一下,如果妹妹存在,他们兄妹会有怎样的生活。他几乎恨上了宁梅青,他觉得她的同情,掺杂了一点动机不纯,这让她口中的安慰变了调,产生了一种“谁叫你不爱我”的幸灾乐祸的成分。
他的手略略发抖,从身后摸到最大号的调酒用钢杯,迅速地往宁梅青的额头上砸了过去。她还来不及把难以置信写进眼里,就在他面前倒下去。然后他眼里又出现了她鲜红的指甲,像停在手指尖处的花瓣。他手忙脚落地给她止血,然后他发现自己在哭,视线模糊,震荡感剧烈到他必须同时捂着自己的嘴。
然后他冲回房间里,把所有行李都扔进背包中,走向门口的时候,忍不住发出了几声干呕。他回头看了她一眼,觉得眼睛非常干,像是刚才的哭泣用尽了身体里所有的水分。
再有什么能从他的眼中流出来,他想,那就只剩血了。
The Ending Chapter:Seagreen
“逃亡”这两个字,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浪漫感。所以即使知道宁梅青并没有生命危险,前往厦门的路上,唐泽安还是没法控制一直紧跟着自己的那种惴惴不安。
他没费多少力气就到达了厦门。这的确是个好地方,夏季,天亮得很早,即使阴雨天天色也不会太灰,海风是热的,沙砾也是,它们细细的匍匐在脚底,那触感可以用温柔来形容。他找到那家自己寄过很多封慢递信的民宿,但时间还没有到,所以那些给阿宁的问好,还在路上。
可是即使信寄出了,阿宁也不会收不到,因为最简单也最残忍的理由——
查无此人。
唐泽安是有一点怕水的,所以整整一个礼拜,他都只是衣着整齐的沿着海岸线不厌其烦地走。他很想知道,他们是与谁有亏欠才落得今时今日,又或者,一开始,就是别人亏欠的他们——他,和他妹妹。
这样的叩问是带有悲情色彩的,所以沙滩上的其他人们,看着自言自语的他,眼里装着的更多是善意和容忍。
“阿宁,你怎么知道自己叫阿宁?”
“谁知道呢。我在母亲腹中时候听到他们这样称呼我。福泽恩厚,合家安宁。可谁知道呢,也许后来他们改变了主意,也说不定。”
“阿宁,你想妈妈吗?”
“也许,不会比她想我更多。我是说,那之后她一直过得不好,不太好。”
“阿宁,你很喜欢红色吗?”
“很难说,因为除了红色,我还没有机会看到其他颜色,不是吗?”
对话很多,没有中心牵引,他想什么时候换话题,他就可以不做解释地直接用另一个问句开场。她在他身上住了十几年,但他对她一直很陌生。没有什么方法能比问答更快地寻求亲近。
偶尔,他们也会从这样与世隔绝的一问一答中脱离出来,只动用一双眼沉默地看。“那个花色的泳衣阿宁喜欢吗?”或者是“这份螃蟹很美味,可是我猜想阿宁应该不吃辣。因为妈妈也不吃。”阿宁在那日之后,像是心满意足地退居了二线,不再出来了。而他终于弄懂了阿宁的由来,却从未比现在更渴望自己还停留在那个只被动接受却不明因果的状态。
“恨”这种东西,一旦没有方向去投掷,就会比任何情感,更快地,消耗掉我们自身。
那一日其实和往常任何一日一样,唐泽安一个人在沙滩上漫步。潮水退得很快,他也就跟着那足迹一步一步走得更近。逐渐地,脚底除了沙,还有贝壳,他看着身边在一起玩的小朋友,觉得内心的宁静如同一棵树,越发枝桠修长而茂密,下一刻就能遮蔽住他所在的,这个庞大世界的一隅。
他转向面对海水,轻轻闭上眼睛。
不好说,是不是玩闹的孩子撞了他一下。但他的确因为重心不稳,向前迈了几步。
然后
然后海水袭上了他的脚背。他终于承认,宁梅青没有骗他,它的确非常暖和,也非常温柔。那种温柔因为无欲无求,而变得非常致命。因你最终发现自己并无身外之物可用以报答,只有自己,是可以义无反顾地献祭于它的。
待他反应过来,他已经站在了海水中间。它们到达他的腰部,但正逐渐向下落。他怎么舍得,于是一步步走向更深处。他没有想过要留住,生而为人,是不可能留住什么的。他的母亲没有留住他妹妹,他也没有留住他母亲。
留不住,只能顺着那些依稀残留的气味和声响前去。
海水非常暖和,也非常温柔。
他闭着眼,因为它微微的托起生平第一次想用“轻盈”来形容自己。他回忆那个梦境,那晕染开的红色;还有那些喝尽肚肠的蓝绿色的梅子酒,他忘了告诉宁梅青,他觉得它们非常甘甜爽口。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手脚正缓慢蜷缩起来,像一个婴孩在母亲体内的姿势,非常舒心。有什么可烦恼的呢?待他面临这个森然的世界,会有很多日子留给寂寞、悲伤、愤怒和绝望,可是在这里,他所有能感受到的,只是从无限遥远之处,传来的若有似无的心跳。
我才六个月大啊,他不由自主地想,他还有三个多月才要看见这个世界呢。这一条路,像一个漫长的传送带,在远处有隐隐约约的光。三个多月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会逐渐用手脚去试探,然后在传送带尽头,像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离开之前,他会有些微舍不得,可那丝毫不能动摇对新世界的渴望,或许他会惊喜地啼哭,或许他更愿意,给新世界一个元气满满的微笑。
他觉得自己嘴角动了动,但那水域却突然被人搅乱了。有人抓着他的手向上,像是一种带他离开的逼迫。他挣扎了两下,很快意识到都是徒劳。在离开海水之前他睁眼,很快双眼就被咸涩的海水刺痛。
出水面的时候他捞了一把海水,它不再是那种摄魂夺魄的蓝了,也不是(从来不是)那种有厚度的红。手心里不够聚集任何色彩,空空的,勉强映出掌心的纹路。
他给海水呛得发不出声,几乎是被拖拽着回到岸边的。而那个在那里饮泣的女人很像宁梅青。
不是幻觉,那就是宁梅青。
晕倒之前他听见自己和她说,阿宁舍不得,阿宁还在那里。还有三个月。
之后发生了什么,宁梅青没机会知道了。因为第二天,医院里就失踪了一个病人。那么巧,是她千辛万苦克服内心强烈排斥,从云南一路跟到这里的唐泽安。他们说他没事了,他们说他好着呢,他们说他只是有一点不合作,因为他一直说,他妹妹还在海里。
可是救援队去过好多遍,海里没有人。旁边的小朋友也说,是这个哥哥独自走进去的。
“是自杀吗?哥哥失恋了吗?”孩子们略微有点兴奋,说着他们从电视上看来的词,这些他们脑中闪现但却一知半解的词。
只有宁梅青一个人知道他在说什么。厦门的海,有多宽广,就有多暖,多温柔。如果阿宁对母亲的子宫还有留恋,她一定舍不得。
那是属于她的,不可被剥夺的三个月。
可是她永远,永远都看不到尽头。
宁梅青在那个民宿里一个人又住了很久。她找不到唐泽安,也知道他一定不想再被找到。
但她至少可以找到那些信。收第一封的时候,她对着那个邮差笑得有些僵硬,心里打着鼓脸上却不动声色。然后一封又一封,她和邮差都已经彼此习惯,偶尔会听到“男朋友每天给你写信,你们感情一定很好”的调侃,就再送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笑容。
她走到海边去看那些信,知道阿宁一定能获知那些给她的字句。
如果邮差知道,她只是另一个业余的同僚,一定会觉得世界分外的奇妙。
后来就不再有信来了。她摸摸自己留了一下块疤的额角,不知道为什么,记不起那天的细节了,她甚至不能确定那个砸伤她的调酒杯是不是她往常用来调梅子酒的那一款。
这个世界发生的故事,总是干脆的、直接的,从来不拖泥带水,无论喜乐或是伤悲。记忆并没有获准拥有回声的属性,静止和倒带从来只属于另一个或许平行的世界。
她找到岸边一家慢寄店,给唐泽安写信,然后发现自己只能写下“信已阅”,然后她署名:阿宁。她把信放到2月31号那一阁,老板没有掩饰惊讶,从后面走上来。
“小姐,这样是永远都寄不出去的。”
她望着平静的海面,心里比谁都要清楚的知道这一点。可是那又怎样。即使是短短三个月,都有可能,是千千万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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