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洛]快雪时晴

　　7
　　裴元在睡午觉。
　　通常这种时候千万千万不要去打扰大师兄。这是万花弟子们心照不宣的常识。
　　不过有个人显然是不知道的。
　　洛风气喘吁吁地从揽星潭一路飞奔到落星湖，屋门是关着的，他拍了两把没人来开，转到另一侧拉开窗户跳进去。
　　“裴元裴元，裴元！”
　　他胡乱摇了几把那个和衣而卧的人，把平举着的另一只手杵到他面前去：“裴元！”
　　“……嗯？”
　　裴元把眼睛睁开一线，神色还是半梦半醒中的迷蒙，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洛风在心里想果然白术那家伙的话不能随便信，万花大师兄刚刚醒的时候怎么看都比平时要可爱更可欺，起床气这种东西，不知是那个混蛋传出来的。
　　他不知死活地去戳裴元的脸：“快醒了醒了醒了。”
　　“怎么？”裴元揉了揉额头，挥挥手让他离远些，自己从榻上坐起来。
　　洛风一脸愁苦：“你们这里鳄鱼真多……我被咬了。”
　　他在揽星潭捉小乌龟的时候冷不防被伪装成枯木的鳄鱼咬了一口，于是可怜巴巴地把被咬的手伸过来，还晃了晃：“你看你看血都绿的，有不有毒啊？”
　　裴元慢条斯理地捏着他手腕看了一圈，有点狰狞的伤口上敷着点嚼碎的草药，大概是他自己弄上去止血的，凝结的血块泛着绿，不知是药草的颜色还是鳄鱼的毒液。
　　他伸手去把那些粘在伤口上的草药撕下来：“不懂医理，莫乱用药。”
　　洛风嘶嘶地吸着凉气，眉心拧成了川字：“疼--啊。”
　　裴元轻轻地笑了，眼睛微微地眯起来，方才睡醒时的可爱又可欺的迷蒙换成了泛着寒光的清明。他取出根银针，慢慢地挑开伤口：“不是什么厉害的毒，挤干净就无妨了。”
　　洛风疼得手一缩，手腕却被他紧紧地捏住了。裴元学着洛风方才的口气安慰他：“不疼，啊。”
　　洛风欲哭无泪，起床气这种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8
　　洛风郁闷地趴在竹椅上看着自己裹了一圈又一圈纱布的手。
　　他瞥一眼裴元，后者倚在另一张竹椅上翻看一本古旧的医书，午后的阳光被竹片编成的帘子切成细碎而齐整的小方格，慢慢悠悠地随着风晃来晃去，照得他整个人都懒洋洋地泛着困。
　　伤口已经不疼了，裴元下手重但见效也快，挤了毒血上了药就只剩下清清凉凉的舒爽。只是现在药膏干了略微有点痒，好像能感觉到那里在生肌长肉一般。洛风痒得有点忍不住，把手腕轻轻在椅背上蹭着。
　　裴元好像背后长了眼睛，回过头扫他一眼。
　　洛风赶快住手，还有点委屈：“……我痒。”
　　裴元好像被他小孩撒娇一样的表情噎了一下，半晌才冷冷道：“长肉，正常。”
　　洛风索性一赖到底：“我痒我痒我痒。”
　　裴元回头继续看医书，阳光在他脸上投下一格又一格明明灭灭的影子：“痒？”
　　“嗯。”
　　“再挑开伤口抹一遍药，就不痒了。”
　　洛风好像又看见裴元笑了一下，一阵凉意顿时从头窜到脚底：“……我不痒了！”
　　他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好，依稀听见裴元淡淡地说了声“真麻烦。”

　　9
　　洛风这些天来也大概知道自己是个麻烦。
　　自从醒了之后裴元给他诊了脉断定无碍，给他煎药的阿麻吕就收了工，也不再理他。洛风闲晃的时候去碰了几鼻子灰，觉得这个来自东洋的万花弟子对自己并不是那么友好。后来倒是又认识了几个人，比如养了只墨羽大雕喜欢给人跑腿送信的白术，又比如没事就用木头人调戏刚进门师弟师妹的曲风。
　　这俩人倒是很热心，不过热心也有热心的不好。
　　洛风想不起来的东西太多，虽然不至于吃要人喂走要人抱，总还是大大小小地闹了些笑话。白术不用说，一张嘴转瞬就给他传遍了整个万花谷，曲风也常常在跟木甲人较劲的师弟师妹们耳边宣扬他的事迹。
　　“哎，那只蠢羊居然吃饭的时候把红辣椒当成了菜，后来灌了三杯水。”
　　或者“哈哈哈哈哈今天早上那个蠢羊把里衣穿在了最外面。”
　　洛风很忧伤，非常忧伤。
　　所以他宁愿粘着裴元。虽然这个人从来不怎么理他，至少不会叫他蠢羊还大声笑话他。
　　至少、至少裴元每天早晚都要按着他吃一剂苦死人的药，再给他扎上几针，大约还是关心他的。
　　他挪了挪椅子往那人旁边凑了凑，支起胳膊碰了碰他：“裴元。”
　　裴元拿医书往面前挡了挡。洛风就又往前挪：“裴--元--”
　　“说。”
　　“为什么救我？”
　　“顺手。”
　　洛风不甘心地敲着椅背：“还有呢？”
　　“研究诊治塔纳的法子。”
　　“……还有呢？”
　　“没了。”裴元不耐烦地抖了抖书页，“我要看书。”
　　“哦。”洛风闷闷地不再追问。他觉得心里有点失落，但是说不上缘由，日头悄悄地往西斜了，帘外透进来的光移到他眼角晃花了他的眼。

　　10
　　裴元看书的时候是不允许人打扰的。
　　他爱清静，洛风知道还有人给他起个绰号叫“活人不医”，为了不被点了穴扔出屋子，他只好无聊地趴在窗台边去数花海里的梅花鹿。数来数去也数不清，于是一歪头继续去琢磨自己记不起来的那些事。
　　窗台上有点晒，他往屋里挪了挪，在并不宽敞的竹椅上翻了个身。若这是他的房间，他可以把那张竹榻搬过来舒舒服服地躺下，不过这是裴元的屋子。
　　洛风不太喜欢自己住的地方，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推窗看不到花海，连点儿阳光也欠奉，阴阴暗暗地藏在山壁下面，一张桌一张榻，狭小简陋，不像裴元这里敞亮，还焚着淡淡的宁神香。万花谷倒是待客有道，只是作为一个被裴元顺手捡回来的麻烦，待遇自然不会太好。洛风愤愤地在心里想，还不如那个叫瓦力的机甲人呢，那家伙还有个小童儿专门伺候，给他涂油拧关节。
　　他东想西想快要睡着的时候，裴元大概口渴了，把书一搁起来给自己倒茶。
　　洛风觉得自己都快闷得长霉，赶忙抓紧时机说话：“哎哎哎哎--”
　　“哎”了半天才想起自己要问什么：“你知道我以前的事么？”
　　“嗯。”
　　“那我到底是……？”洛风赶紧追问。
　　裴元看他一眼，沉默了一会儿，倒不是不理他，大约是在想怎么说，过一会儿才开口：“你是纯阳谢云流门下，静虚一脉大弟子。”
　　“静虚弟子然后呢？”
　　裴元欲言又止，叹了口气：“算了。”
　　“哎哎哎，”洛风蹦起来，“什么叫算了？”
　　“你以后总会知道，多问无益。”裴元淡淡地给他堵了回去。
　　洛风闷闷不乐地坐下：“我总该、总该知道自己的事吧？”
　　裴元拿起医书，声音里难得有些温和：“看你如今的样子，不知道比知道倒要开怀许多。”
　　“呃，”洛风撑着头想了一想，“我以前是……怎样一个人？”
　　裴元翻书的手顿了顿：“我与你并不熟。”
　　“总见过吧，说说大约印象。”
　　“大概……有些执着又背负许多的人，”裴元皱眉想着，“尊师重道，有点蠢也有点善良。”
　　“你才蠢，”洛风哼了一声，“我怎么觉得听起来好像跟你挺像，不苟言笑的样子。”
　　裴元不做声，洛风就当他是默认了，撇撇嘴：“那还真没意思。”

　　11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洛风收到了白术捎来的信。
　　白术来的时候他正在裴元这边蹭晚饭，万花弟子都自命高雅，吃食上自然讲究，药王大弟子也值得王大厨格外开一份小灶，洛风吃得很开心。
　　不过一切都在白术出现的时候终结了。
　　“蠢羊，蠢羊蠢羊--”白术骑着他家的墨雕从凌云梯那边飞过来，大雕落地时一阵尘土飞扬，白术一个没站稳跌了下来，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去敲裴元的窗户：“裴师兄，那只蠢羊一定在你这里。在你就把他踢出来，不在你就把不知好歹打扰您进餐的师弟我踢走。”
　　窗户开了半扇，洛风被人拎着扔出来。
　　“喏，你家小徒儿托我捎给你的。”白术塞给他一张皱巴巴的纸，腿一抬攀上墨雕的背呼地一声又飞走了：“蠢羊要回信记得找我啊--！”
　　洛风展开信，歪歪斜斜的笔迹他并不熟悉，却一看就想起了几天前那个拽着袖子喊他师父的谢晓元。
　　师父见信好，师叔师兄师姐都想念您。师父什么时候回来带我们去找师祖呢。
　　短短一行没有落款，洛风却觉得心里有点酸。还是有人念着我的嘛。
　　他扬扬下巴，透过那半扇窗户往里瞥一眼：“不麻烦你们啦，道长我回纯阳宫！”

　　12
　　“要走？”裴元淡淡的声音传出来。
　　洛风重重地从嗓子里“嗯”一声，有点得意：“我徒儿想我了。”
　　“且等一等。”
　　“咦你舍不得……？”洛风大为惊奇。
　　回答他的是一张账单。
　　“万花谷的药从不白给。”裴元微微扬起眉，“道长请付账。”
　　“碧露丹一枚，三百两。上品万灵丸十八枚，一百二十两。活络止血丹五枚，三十两……”洛风看着账单额头冒汗，“你耍赖！碧露丹这种东西稀世罕见，我怎么不记得你给我吃过！”
　　“我知道我知道是什么时候。”白术的大雕不知何时飞了回来，“裴师兄我不是故意偷听！蠢羊你别不知好歹，你在宫中神武遗迹的时候被捅了一剑，要不是师兄给你了一颗碧露丹你现在还能活蹦乱跳？”
　　洛风怀疑地仰起头向他质疑：“……我不是从成都被捡回来的吗！”
　　“那是你自己吃了碧露丹没造化又被歪门邪教弄走了，”白术掰着手指头，“说起来裴师兄，你忘了给他算上从成都带回万花谷的车马费，噢，还有瓦力的关节损耗费。”
　　洛风忿恨地捡起一块石头，狠狠朝他的雕掷了过去。墨雕一振翅膀躲远了，洛风讪讪地朝裴元笑：“本道长两袖清风……”
　　“你待如何？”
　　裴元淡淡地看着他，一脸“你若赖账太素九针伺候”的神色，看得洛风浑身冷汗往外冒。白术非常识时务地飞了回来，隔空吆喝一声：“以身相抵吧蠢羊啊哈哈哈哈哈！”
　　这次得意太过，被洛风的石头狠狠砸了个正着。
　　裴元挑了挑眉毛：“也好，最近谷里新栽种了许多药材，还未有人去收。”

　　这晚，洛风道长对着一纸账单，掐着手指头算了好几遍，才算清楚自己要在万花谷做足三年八个月又二十三天的苦工，才能赎得清白身回纯阳宫去看望想念自己的徒儿们。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洛道长在梦里翻了个身，犹自忿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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