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烟雨

作者:我叫袁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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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山重水复疑无路


      洛浮生心下暗惊,洛家何时出了位风情万种的胡姬,竟连族内的暗语也懂得。要知道这洛家暗语连他自己都没资格学,还是他在叛族出逃之前,父亲破例传授于他保命用的,而明显异族出身的阿依娜居然可以使用得如此熟练,这给洛浮生敲响了警钟。

      不过眼下他更想知道,阿依娜这个“我是你这一边”的表示,究竟是何居心。

      尹玦在西域时人称“神算子”,一连拖垮三十六家赌坊的名声不是吹的。纵使洛浮生使坏改了骨牌和规则,但对于尹玦来说,牌九骰子牙牌这些只是形式,赌的本质不变,那就是“算”。只要本质还在,那就没有尹玦赢不了的局。

      尹、洛二人由赌坊伙计服侍净过手,这才被引致赌桌前。这赌桌由上好檀香木制成,桌沿精细地刻着七福财神的形态,取义多财多福,桌面上铺着西域特等羔羊皮,触手绵软,以保证骨牌落桌无声。

      桌上正搁着两副黝黑骨牌,正面刻有二十八星宿之名称,背面则被打磨得光滑如鉴。

      老胡紧赶慢赶处理完店里的事,终于赶在二人开赌之前到达了天香赌坊。好不容易挤在看热闹的人群当中占了个前排,老胡就看见自家东家百无聊赖地拿起一块骨牌,用那背面照影玩,真是...丢脸啊。

      当被问及是否检查骨牌,洛浮生一个鲤鱼打挺,从挺尸的状态忽然复活。他一面连称“要要要”,一面把五十六张骨牌里里外外研究了个仔细。老胡见到此情此景,不禁由内而外涌出一股流泪的冲动——一旦东家连他最后的二两脸面都不在乎了,那估计他不是要千金散尽,就是大限将至了。

      老胡一想到洛浮生千金散尽永不来的样子,就猛地打了个哆嗦。

      待检查确认无误,赌坊小厮上前将骨牌以烈酒擦拭干净,再将两副牌分别推至二人面前。压局人左右示意,这才手持小铜锣“当”地敲了一声——长安城历史上最大的赌局,终于开场。

      围观众人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盯住二人。赌桌之上,形式瞬息万变,他们生怕错过千金豪赌的一丝一毫,场内静得连轻微的呼吸声都听得真切。

      不消片刻,就有小厮从内间用托盘盛了一只木匣上来,想必是庄家选定之牌。尹玦略一思忖,便眼也不眨地从自己的骨牌中挑了四张出来扣在面前,轻轻松松就完成了洛浮生绞尽脑汁都未必做得出的抉择。

      老胡混在人群中向洛浮生投去担忧的目光,心中盘算着东家此局的胜算,然而纵使他用尽千般算法,“洛浮生赢”这个结果,似乎只存在于理论层面。

      他暗暗攥紧拳头打定主意,就算东家一夜之间倾家荡产,他老胡也必定会追随东家到天涯海角。他和东家二人初到长安之时也是两手空空身无分文,如今没了家产,也不过是再走一遍当年之路而已,只要他有东家在,东家有他在,又有什么可怕的?

      洛浮生坐在赌桌边心急如焚,方才借查牌之际于尹玦骨牌背面做的记号,经由烈酒擦洗,竟全都给抹了去,现在根据尹玦的判断猜牌这条路是行不通了。在赌场上技术经验双双挂零的洛浮生只得走一步算一步,随便凑了四张骨牌,一切听天由命吧。

      木匣打开,庄家选中的骨牌立刻由压局人报了出来:“庄家下——东方苍龙氐宿,北方玄武危宿,南方朱雀柳宿,南方朱雀轸宿,共四张。”

      “氐危柳轸”,洛浮生将面前骨牌一推——“角井毕鬼”,自己居然连一个都没压中。再看那尹玦,虽也未能全中,但好歹中了三张骨牌,竟在第一局就将洛浮生稳稳踩在脚下,让洛浮生好不甘心。

      尹玦的旗开得胜使洛浮生更加心烦意乱,阿依娜真的会和他一边吗,如若如此,那自己怎么连一张骨牌都没猜中?五局三胜、五局三胜,虽说自己还有机会,可这机会究竟该怎样才能抓住,谁来告诉我啊?

      第二局转眼又已尘埃落定,庄家阿依娜出的牌是“角井毕张”,竟与洛浮生上局随手摸得的牌面仅一字之差,可惜洛浮生这次出的是“氐虚昴翼”,居然还是一字未中。

      洛浮生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恨不得将尹玦千刀万剐了解恨。此时此刻,尹玦已经连赢两局,如果连第三局也让他拿下——不、不敢想下去了...

      洛浮生猛喝一大口伙计送上的茶水,面色虽是平静,后背却早已冷汗森森。不能输,绝对不能输啊。尹玦既然敢举城散布和他约赌的谣言,就一定早早布好圈套专等他往里跳。一旦自己输光家财,就是小草民一个,无权无势,又怎能与尹玦抗衡?唯一的选择就是乖乖听人家差遣,如果真走到这一步就什么都完了!

      所以,他不能输,绝对绝对,不能输!

      可是,怎么才能不输?

      庄家选牌的木匣再一次被盛了上来,洛浮生紧紧盯住那只小小的乌木匣,忽然觉得有些眼熟。那种特有的尧山乌木的纹理,那个形状怪异的锁孔——这乌木匣子竟然和他盛放踏雪寻梅的盒子成套,是他洛家独有的尧山乌木套盒!

      这事竟然还与洛家有关!洛浮生像溺水之人猛然抓住条救命绳索般来了精神,他脑子一刻不停地飞速猛转,竭尽全力去寻找赌局之中看似合理却又有些突兀的地方。他的思绪从木盒转到阿依娜,又从阿依娜转到尹玦,最终落在了阿依娜前两局给出的牌面上。

      “氐危柳轸”、“角井毕张”,这八个字洛浮生是如此熟悉,这让他再次认定自己第一次胡乱拼成的骨牌和“角井毕张”仅差一字绝非巧合。

      氐危柳轸、角井毕张,氐危柳轸、角井毕张,氐危柳轸角井毕张...

      洛浮生忽然眼前一亮——“氐危柳轸、角井毕张,心壁牛参、斗室奎房,箕虚觜昴、星娄翼亢”——这不就是洛家族谱吗?洛浮生曾经是洛家“翼”字辈,名翼卿字浮生。后来他被逐出洛家族谱,翼卿这个名字自然不复存在,倒是这“浮生”二字,在他千帆过尽笑看红尘后,被留了下来。

      原来阿依娜选定的骨牌,竟是依着洛家族谱的顺序。

      想通了其中关节,洛浮生不由得放声大笑。围观众人莫不闻声叹息,心道这长安首富洛浮生,好端端一位翩翩君子玉面郎君,怎么就得了失心疯呢,恐怕是输急了吧。

      可不是输急了么,只可惜输急了的不是他洛浮生,倒是那号称拖垮过西域三十六家赌场,人称“神算子”的尹玦。

      尹玦从未料到自己的对手,活了二十余年连骰子都没摸过的赌坊小白人,居然能够后来居上,在自己这个神算子手下连赢三局,一举赢得这场豪赌。心壁牛参、斗室奎房、箕虚觜昴,明明和前两局一样杂乱无章、毫无规律可循的庄家出牌,洛浮生如何能够在短时间内全部命中,无一疏漏,这根本不可能!

      洛浮生看着极力忍下怒意的尹玦笑得见牙不见脸,他大步走过去拍着对方的肩笑道:“尹兄这是又送飞钱又送宝扇,北晋尹家当真大度豪爽,令小弟我深深拜服。”

      “洛兄客气,”尹玦声音微哑,竟是说不出的疲倦,“今日之事,我确实输得心服口服。”

      洛浮生咧嘴笑道:“尹兄过谦了。至于赌局的彩头嘛——银钱于我乃身外之物,尹兄只需差人将那扇子送去我府上便可。”他向外走了几步,复又回头道:“还有,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尹兄身子尚未大好,还是调养要紧。告辞。”

      尹玦闻言轻轻一笑,洛浮生愣了愣,却像这满场的人群化作了全无。

      阿依娜自内间缓步而出,腰间佩玉鸣环叮咚作响,这才让洛浮生回过神来。她从侍女手中接过一张洒金信笺,含笑递给洛浮生道:“久闻洛公子琴笛双绝,仙音出尘,不知公子能否得空至仙鹤客栈与阿依娜小聚,赏花品茗,畅谈音律呢?”

      众人哪里知道洛浮生音律方面的造诣,只看到艳名远播、舞动京城的胡姬阿依娜初次见面就对洛浮生出言相邀,各个都眼红嫉妒到不行,纷纷恼怒自己怎么没有此等好运。

      洛浮生将信笺塞进袖中,继而浅笑道:“多谢姑娘抬举,可惜洛某还有些急事,待晚些时候定会沐浴焚香,亲自登门拜谢。”说罢就钻进人群当中,扯了老胡的袖子便走。

      老胡听到阿依娜出言相邀原本笑得满面桃花,暗自庆幸东家不但未失钱财,反而交了桃花运,没曾想洛浮生居然回绝了,不禁有些摸不着头脑。“东家,”他疑惑道,“咱们接下来不是没事了嘛,您怎能忍心拒绝女儿家的一片心意呢。”

      洛浮生一怔,随即笑道:“你懂个屁!这叫欲擒故纵好吧?”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阿依娜目的不明,暂时不可同她有过多接触,还是找几个风媒,暗中打探为妙。洛浮生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好不容易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潮回到府邸,洛浮生如一滩烂泥般堆在床榻上不肯起来。老胡深知自己东家的懒病一上来,任谁都拿他无法,只得将尹玦刚差人送来的宝扇搁在榻前,便随着服侍的众人一同退下了。

      洛浮生听得阖门之声“啪”地一响,随即从衣袖中摸出张洒金信笺来,但见上书两行小诗——“仙音难聚三华顶,只缘此身在梦中”。他于口中反复念了几遍,仍旧不知所云,只得先将信笺放到一旁,又将那宝扇拾起,放在手中把玩起来。

      洛浮生边玩边笑,没想到尹玦还真有心,这乌金宝扇竟和自己先前丢失的那柄不差分毫,若不是扇面上烫金的“忍”字刚劲克制绝非自己手笔,他定会认为这柄扇子是尹玦跑去湖底监牢找回来的了。

      正这样想着,洛浮生忽觉窗前微微风动,一个青衣人从窗外翻了进来。那人步履轻盈身姿卓越,唇边两缕胡须更显得风流十足,不是许长缨又是何人?

      “许娘子放着大门不走,偏要走那宵小之路,真是令为兄替尔惭愧啊。”洛浮生当机立断,出言挑衅之。

      许长缨狠狠赏了他一记白眼,用衣袖隔空弹了弹洛浮生身侧的床榻,随后一屁股坐了上去。

      “喂!这是小爷的床你怎么说坐就坐啊?”洛浮生立刻像炸了毛的鸭子般狠命把许长缨往外推,“小爷我一男不侍二女,快给我滚开啦!”

      许长缨这回倒也不恼,他只微微抬手将袖中之物一亮,洛浮生便纵身扑过去叫道:“你哪弄来的,还不快给我!”

      洛浮生还未近身,许长缨就猛地站起来退了两步,仍旧将那东西拿在手中冲他晃了晃。见他的眼珠竟直了似的紧盯住那东西瞧,许长缨不禁笑了笑,道:“你就不想知道,我是从哪儿得到的这玩意儿?”

      洛浮生闻言一撇嘴,遂收回目光讪讪道:“绮梦的东西你哪寻的来,定是偷的了。”

      许长缨怒极反笑,“原来我在你眼中就是这么个不成样子的形象,罢了,罢了。”他正色道,“三日前我本欲去花满楼寻你,不料却被几个黑衣人掳了去见他们的老大,这耳坠,就是从他那里得到的。”

      洛浮生将那耳坠放在手心仔细查看,片刻后点了点头道:“确实是绮梦的耳坠,而且还是她离开前戴的那对夜明珠的,只是——”他用手拨了拨耳坠,“夜明珠不见了。”

      待检查完毕,洛浮生又抬起头来问道:“黑衣人的老大是个什么模样,他又为何给你这个耳坠?”

      许长缨蹙眉摇了摇头,“当时灯光昏暗,那人又在暗处,根本辨不出身形,连递东西给我都戴着手套。他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丝肃杀之感,令人不寒而栗,不过也不排除他在用假声伪装自己。那人当时还暗示我留心阿依娜,哦,就是那个洛阳牡丹教坊的胡姬。”

      “这么说你已同那位胡姬打过照过面了?”洛浮生忽然开口。

      “不错,上次给你的香囊便是出自她手。”

      洛浮生神色一凛,半晌,复又笑道:“长缨,你说我现在罢手,还来得及吗?”

      许长缨顿时吃了一惊,赶忙上前两步扯住洛浮生的衣袖急道:“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怎么,你又想逃?”

      “不,”洛浮生还想笑,但笑至唇边却化作苦涩,“我只是累。”

      一个累字,千难万难,终也脱口而出。

      手中的衣袖被人抽去,许长缨却还愣在那里。十年痴恋十年艰辛,坚守了十年,他终究还是累了,倦了。许长缨将未收回的手放在他肩上,用力按了按,安慰的话刚到嘴边,却变作了一声叹息。

      洛浮生将榻边的洒金信笺递至许长缨手中,涩声道:“阿依娜给我的,你看看吧。”

      许长缨将信笺接过来后询问道:“听说你和尹玦在天香赌坊开赌,庄家正是这个阿依娜?”

      “是,”洛浮生有些垂头丧气,“她究竟是个什么名堂,我竟一无所知。”

      “仙音难聚三华顶,只缘此身在梦中...”许长缨也念了一遍信笺上的小诗,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他沉声道,“浮生,我觉得这件事情和仙音集会,恐怕有莫大关联。”

      洛浮生微微怔住,那些鼎沸的人声,飘然的弦乐,夹着鹤唳风起、笑语嫣然,仿佛封闭已久的记忆盒子轰然开启,五光炫目的斑斓色彩骤然向他袭来。恍惚中,不知谁朱唇轻启,执拗地唤着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似乎唤的不是浮生,也不是翼卿,听不真切的,便随风散了。“仙音集会啊...”

      “正是。”许长缨将信笺摊在床榻上,“依我拙见,‘仙音难聚三华顶,只缘此身在梦中’有两层意思,这第一层是说你的音律难登渺渺仙境的原因,就是你始终将心思放在绮梦身上,无法突破自己;第二层则在暗示如果你还像今日这般浑浑噩噩,我们试图寻找的人,试图挖掘的秘密,就可能永远不会出现了。”

      “这个阿依娜究竟知道些什么,”半晌,洛浮生开口道,“她背后的水有多深,她难道只是个应邀参加仙音集会的舞姬吗,还是说她其实另有目的,舞姬的身份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许长缨苦笑道:“这些问题也正是我想要问的,所以我也无法回答你。”

      “我只希望你能说句实话”洛浮生突然打断他,眼中神色冰冷,“这十年来,你动用我的关系网,到底在找什么?”

      许长缨瞳仁一缩,正欲出言反驳,忽然洛浮生“嘘”了一声,用眼神示意他看看窗外。

      许长缨顺着他的视线往外一看,心脏立刻停摆了一拍。因为他看到那窗户上赫然趴着一个影子——一个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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