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烟雨

　　“咚、咚、咚、咚——”四更的漏鼓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预示着夜色最浓时刻的降临。那些庄严肃穆的宫殿回廊，均在夜色中隐了森然之气，九重宫阙皆沉浸在一片静谧的气氛里。

　　一个侍女手持琼华殿的灯笼，紧贴着墙根快步往北门的方向走去。那侍女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一张俏脸在料峭春寒中冻得乌青，她边走边将脸往衣领里缩了缩，手中的灯笼在寒风中飘忽不定。不多时，她行近北门前，守门的侍卫正抱着肩膀昏昏欲睡，忽见了琼华殿的灯笼，纷纷打起精神来。

　　这琼华殿本是薛太后当年做皇后时的寝宫，近日圣上龙体违和，太子和太子妃入宫侍奉以尽孝道，眼下正住在琼华殿。

　　当今圣上共育有八子，以太子为首，各个能文善武气度不凡，各皇子间明争暗斗总是有的，但现下太子既有生母赵皇后为后盾，又娶了圣上眼前红人尹祭酒之女采微为太子妃，可谓风头正盛。他身边的人，是任谁都不敢怠慢的。

　　那侍女走得很急，见侍卫行礼也不言语，单将攥在手中的玉牌亮了出来。守门的侍卫认得，那是皇上钦赐的宫中自由行走的牌子，便吆喝着开门放行。

　　深宫内院是有宵禁的，到了时辰就关门落锁。为防突发变故，这宫门均用了上好的水沉香制成，面头钉着金灿灿圆滚滚的铜钉，一扇宫门得四个强壮的侍卫花上足一刻钟才能完全打开。

　　大门在夜幕中“吱呦呦”地叫唤着，隔了许久都没能打开一条像样的缝隙来。侍女双手十指紧紧绞握，平静的面色却掩不住浸湿后背的冷汗。沉重的宫门一分一分开启，眼看着就要汇成一条半人宽的空隙，突然，侍女的右眼狠狠跳了一下。

　　这空荡荡的皇城之中，居然隐隐响起一串沉重的马蹄声。侍女的后背一缩，忽然疯了似的向仍未完全开启的北大门奔去。慌乱中，琼华殿的灯笼滚落一旁，火星飞到灯笼的纸罩子，忽地哔嚗着了起来，化作一团狰狞的火焰。暗红的火光映在狂奔的侍女背上，竟似那殷红的血色，沿着月白宫服纵横的纹路蔓延开去。

　　那哒哒的马蹄声却越来越近，几个正全力推门的侍卫当中也有人疑惑着停了下来。借着朦胧夜色，那些纵马狂奔之人已然落入视野，守门侍卫中忽然传出一声惊呼，全因为纵马之人乌黑发亮的铁甲，和他们手中张弓搭弦的箭。

　　“奉圣上口谕，九门紧闭，御林骑护卫宫中，任何人等不得出入！”来的竟是御林骑，难不成是宫中有变？

　　把守北门的侍卫闻言，立刻齐心施力将那即将开启宫门往回拉，剩余两人便横身挡在正欲出宫的侍女面前。

　　那侍女面色骤寒，她忽然抬手至脑后一拂长发，本该是女儿家遮羞的动作，竟被她做得如此决绝。拦在她身前的侍卫眼前蓦地一花，唯觉喉头一凉，剧痛洞穿咽喉，两支长长的发簪分别没入左右两名侍卫的喉管，另一端则握在侍女的双手之中。

　　侍女反手拔簪，动作干净利落毫不迟疑，血色溅出一道弧线，飞洒至侍女的面颊。

　　两名侍卫的身体径直向后倒去，血箭喷薄，满目猩红。其余守卫皆被这骇人景象惊住，一时间竟无人上前阻拦，都眼睁睁看着侍女冲出宫门，迅速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
　　“太子妃尹氏扮作琼华殿侍女夜闯宫门，现已被守卫南门的御林军押至殿外等候发落。”御林军总统领薛元恪急奔入崇辉殿内向韩王禀报。

　　当今圣上的居所崇辉殿戒备森严，所有门窗均以龙骨密胶封死，重重叠叠的软烟罗帷幔水纹般垂于四壁，隔断了最纤细的风吟和最低沉的私语。

　　韩王此刻正坐在龙椅下方的脚垫上，听罢薛统领的禀报，他嘲讽一笑，“带上来。”子衿啊子衿，现在才想起来逃跑，是不是太晚了些？

　　那个显赫一时的女子，曾集万千荣华于一身的太子妃尹采微，如今落魄颓唐地跪于地上，发髻凌乱，衣衫带血，就像一朵开败了的花。

　　“千树压，千树压，可得天下，可失天下...”民间小儿拍手哼唱的歌谣自她口中喃喃而出，不知是在唱给韩王，还是唱给她自己。

　　“子衿，”韩王俯身挨近她，唇边携着温柔的笑意，“当年你说你只爱皇后凤玺，其实不过是想保护千树压不被人从赵家夺去吧？可如今千树压和皇位都已落入我手，我就说过，你永远斗不过我。”

　　太子妃仰首直视他的双眼，忽地纵声大笑，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话一般，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你以为千树压还在这九重皇宫里么？此时此刻，我的人早就将它送到它该去的地方了。这样的力量根本不该现世，这是赵叔阳的罪、是赵家的罪，一切就让赵家后人来偿还吧。你想要的东西，只要有我在，就永远不可能得到！”

　　韩王闻言不怒反笑。他温柔地凝视着她，修长的手指慢慢抚过她的面颊，轻轻抚至颈项，那丝绸般的触感令他发出一声沉迷的叹息，却在蓦然间发力，狠狠扼住她的咽喉。

　　梆子远远地敲过五下，扼在咽喉的手一点点收紧，再收紧，她只在最初挣扎两下，之后便任命般阖上了双眼。

　　他们也曾有过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烂漫时光，他也曾奶声奶气地宣布长大后定要娶她为妻，共享荣华。然而，红颜易老，誓言易抛。碧落黄泉，白骨红颜，这誓言竟应验得这般快，事到如今，她谁也不护了，谁也不怨了。

　　一道刺目的流星拖着暗红的尾翼，刺破东方晦暗的天空，直直坠落到浩渺的黑夜深处。

　　星陨，天变。

　　惨淡的笑容里，他终究收了手，“你以为我会杀了你？”他的声音几乎变了调，“开什么玩笑！死，是这世间最容易的事，我怎么舍得你死？赵子衿，我要让你亲眼见证，你所保护的一切，终将毁于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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