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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章02
其实如果没有放野的硬指标压着,这样的自食其力好像真的很美好。
好吧,虽然这种行为可以理解不值得提倡,但是少年们还是很爱这种行为,很爱这种生活。因为张家孩子很少有机会完全接触世界,即便家中行贾的张海客也是如此,所以当整个鲜活的世界对这群孩子敞开怀,孩子们无一例外地喜欢上世间的红尘味。哪怕能从那里面明显嗅到硝烟。
小孩儿更是如此。从小都没出过大宅的他,见什么好像都很喜欢。但是他表现的不明显,只是会认真地注视他喜欢的东西,比如县城里热闹的商街,比如坐轮渡时浩浩无际的海面,比如菜园角上绕了一篱笆的紫色朝颜。
但是生活这小伙儿从来不是浪漫的好基友,外面生活再美再好,三餐全是蔬菜谁都受不了。而且张海客在发现回去的路费都成问题时,他开始很认真地考虑要不要发扬小孩儿的特长,当回佛爷什么的。
不过运势这东西,向来触底反弹。终于菜园的小偷小摸都维持不来生活时,他们遇到了另一组本家的小孩儿。
虽然一同受训,但是不同组不相熟,两拨人相见时还有些疏离,不过有张海客在,生分疏离都是用来打破的。同样落魄的少年们听说过甲组最强的张海客,于是结盟这种事一拍即合。双方都很满意,尤其是张海客两人,因为他们可以结束连续半个月的全斋。
新团队效率甚高,鉴于时间所剩无几,他们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也是张海客一生中最后悔的决定。不过那时,少年们全然无知,都认为那是个顶好的注意。
也许冥冥中真有神明,他们俯瞰苍生,看他们一步步走向蜃气缭绕的深渊但缄默不语,因为命运这事不可捉摸不可言说。但是关于张家,他们估计是懒得说,反正最后那群人都要掉下去的。
他们到了山陕交界的马庵村,目标是村后山的马家祖墓。少年们装成附近村子玩耍的孩子,仔细打探后山周遭防卫岗哨。和张家本家的防卫比起来,这里真是弱爆了。像张海客这类隔三差五就偷跑出去的孩子对付这种杂兵绰绰有余。防卫虽弱,但对方占尽地形优势,单凭几个半大孩子,根本不能用最快的方法到达坟包之上。大家商讨后,决定在树林里挖出小坑,再一路打地道到山下。
此行一路顺利。
而好的开头才只是成功的一半,好多人都死在只算半百里的百分之九十。
随着工作的深入,少年所遇的情况愈发诡异也愈发棘手,不过谁也不想收手不干,因为,真的没有时间了。所有人必须在除夕那天回大宅,无论成功与否。而现在,深秋转初冬,少年们换上御寒的冬衣,山岗也换上素白的冬装。
还有一个月,工作日加上归途消耗,真的来不及了。少年们在狭小的坑洞里做着鼹鼠一般的工作,最后地道即将竣工那几日更是不眠不休,地道里防风灯的光从未熄过。冬装都脱了,只穿着单衫工作,可这样少年们的头顶还是有白袅袅的热气蒸腾而上。
“叮!”
那是铲头触到青砖的声音。
少年们激动地抱成一团。
连一向冷冷清清的小孩儿脸上都带了几分激动的笑意,眸子黑亮黑亮的。
大家精神都亢奋着,稍稍睡了不到三小时,便急不可待地着手起青砖。
下面的工作熟门熟路,大家用撬棍撬起缝隙,然后敲碎青砖。
破拆青砖不能仅凭蛮力,青砖结构不全是平砌,不像普通地砖似的码得平整,而是一层层叠起,受力点都很巧,能做到用最少的料修出最坚固的封顶。所以少年们很谨慎地工作着,好不容易才破开一个勉强可供人进出的小洞。下面的工作如果有人能从内部指导他们,大家的效率会提的很高。但洞口窄小,本家那几个未习缩骨术的少年都进不去,张海客学倒是学过,但缩骨不能无限缩小自身的体积,长得高高大大的张海客很可能会卡在半途。
“我下去看着,给我个火折子。”
张海客不放心,他和小孩儿一组的初衷就是不希望他自身犯险,而现在这个小鬼反倒哪儿有危险往哪儿冲。
“不行,”张海客否定道,“你年纪太小,要是出什么变故你应付不来。”
“只有我能进去。”小孩儿冷静地反驳道。
“我们可以再把口子开大点儿,然后我下去看着。不必冒这个险。”
“但是,哥,”小孩儿盯着张海客的眼,防风灯的光映在小孩儿的眼里,让张海客有种那双眼睛闪烁着光芒的错觉,“我们没有时间了。”
这句话直中所有人的死穴。
小孩儿在身上绑了安全绳,与上面的人约好出了变故他就扯三下,上面的人立刻把他拉上来。
“放心,”小孩儿压低声音对着一脸忧虑的张海客说,“我会带着它。”
小孩儿撩起衣衫的一角,张海客看到的他别在腰间的坎查。
接下来小孩儿灵巧地探进洞里,上面人听到极轻的落地声。
很快洞口破拆到所有人都能下来,但是少年们的兴头立马被压下去了。
完全倒置的墓室,连棺椁都违反万有引力贴在墓顶。其它随葬器物也倒挂着,甚至连长明灯也如此。诡秘的气氛在墓室里蔓延。谁都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受训时长辈们也没有介绍过这种情况。原本以为只是普通的汉墓,却没想过是这般凶险。
大家都有点犹豫,但是想到时限,想到受训时熬过的考验,想到族中等候自己回归的父母——“开!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可是少年们忘记了长辈在第一课上说的话:“前三后四,万不可意气用事。”
张海客事后回忆起来的时候,唯有苦笑,这就是他妈的传说中的命犯太极,该来的都会来,躲都躲不掉。
危险不算什么,这辈子谁没几次鬼门之前转三转。他们不惧死,但是他们惧怕命运,因为面对那东西时他们无力反抗。
关于张家的命运,关于龙盒的秘密,关于张起灵的早被写定的前程。
张海客无法忘记那一晚,整个墓穴有思维一般,步步紧逼,像是要把他们围歼。在他们被诡异的粉尘逼进墓中的武器室时,他们看到了那撼人心魄的情景。
原本被护在队伍中间的小孩儿突然闪到队尾,毫不犹豫地伸出左臂用坎查一割,殷红的血线登时滑下,然后仿佛追杀的粉尘一滞。这时大家才发现,原来追着他们不放的是一群密匝匝的黑色蝎子,而蝎子们躲在被扬起的粉尘之中。蝎子们的螫不耐烦地咔哒咔哒敲着青砖甬道,却慑于小孩儿的血液不敢上前。渐渐黑潮般涌来的蝎子又如退潮般慢慢散去。张海客从没见过这样的小孩儿,平静如水,昂着头,平伸着滴血的左臂,仿佛他是强大的神祗,滴血成炎,烧尽一切烦冤业障。
其他人也与张海客一样,心绪难平。也许从此刻开始,小孩儿就不是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忌子。他的名字将会是张起灵。
“我守着,去看看有没有别的路。”
最终少年们找到了建在偏室的风水穴,还是原来的问题,他们都出不去。小孩儿把坎查塞进张海客手中,伸手扯下颈间的菩萨,又用血糊住菩萨的面目,将菩萨递给张海客。低头想了想,这才裹好伤。
“等我回来,好好活着。”
他还是那么平静,一一看过少年们的面庞。然后小孩儿浑身骨节轻响,将自己扭成一个别扭的形状,从风水穴钻了出去。
接下来的事张海客都记得模糊了。他们等了三日,抑或五日七日,小孩儿回来了。他们不知道小孩儿是如何封住地宫不让它活动的,更不知道小孩儿是从何处进到地宫来的,但是小孩儿还是回来了,带着一柄长刀,衣衫褴褛地回来,把他们带出墓室。
此番少年们几乎是捡了命回去,信物这种东西没有人再惦记。只是回程时,却也总忍不住想起这事。
回程一路无话。
五人卡着时限,春节那天回了大宅。
大宅里一派喜气。游廊上挂着红艳艳的灯笼,衬着院子里一片白莹莹,分外好看。年纪小一点的孩子们穿着过年的新衣玩着雪,地上放过鞭炮后的碎红纸缀着,像是雪里开出了花。
少年们在族长别院的前厅见到了各自的父母。他们是最后回来的一组,一见面大人们没问信物,只是搂了自己的孩子,一遍遍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张海客的父亲和妹妹都在。父亲看小子回来了只是拍拍他的头。妹妹海杏黏着父亲,见了张海客回来笑得开心,只是碍于族长也在,不好意思跑去找自家哥哥。谁都清楚,自日俄战争东瀛人渗透进东三省后,日子就不太平。虽然家族隐居山中,但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生逢乱世,纵然身背宿命,但是毕竟都是父母的亲骨血,任务是重要,可还是比不上自家孩子的平安重要。
只有小孩儿像个异类,他进了前厅后就静静地站在族长身边,面沉如水。
少年们和各自父母说了会儿话,就被下人们带到各自房间休息,好等除夕守岁宴时向长辈们亮出各自的信物。
少年们的心凉了。
张海客在房间里焦躁地踱着步子,若是只有父亲在也罢,但是一想到海杏那丫头,他就觉得没有信物是件分外羞耻的事。正愁着,有小厮送来个白信封,拆开看,信里只有句无头无尾的话:“我自有方,稍安勿躁。”
不知为什么,看到这句话,张海客的心反而沉了下去。看着这八个字,他仿佛看见小孩儿那双黑亮的眼睛,但是,他却觉得小孩儿的眼睛不如小时候那般清澈了。
天黑透的时候有人带了新衣来请张海客,张海客换好衣服,随来人到前厅。
少年们带的信物都是些清玩,砚滴笔洗之类,全是雅物。到了张海客五人组时,全场都静了。
原本没有信物的五人送上的是一只仰首昂尾的铜质藏蝎手把,蝎背上有错金篆书铭文。
族长脸色青冷地瞪着小孩儿,小孩儿也不躲,淡淡地看着族长。
守岁宴就这么散了,所有少年的放野成绩都合格。
张海客看上去很高兴,和海杏说笑着,但他的注意力一直落在小孩儿身上。他知道小孩儿能感受到他的注视,但是小孩儿没有表情,整张脸像是冻住一样。
子时,外村的钟声传到了大宅。人们常说闻钟声烦恼清,而一波波钟声传来却扰乱了张海客的心境。他没换衣休息,推开门,悄悄往族长别院去。
还没看到别院的外墙,张海客就被人发现了。
小孩儿站在花园藤萝的阴影里,告诫张海客:“他们都在别院,你最好别去。”
张海客突然觉得很好笑,这个情景他很熟。多少年前他坐在栏杆上,那个冷冷清清的孩子也是在藤萝的影子里听他讲故事,然后有一天,他莽莽撞撞地抱怨他们还不知道彼此的名字,然后小孩儿从藤萝的影子里出来,站在他面前,清清楚楚地说出了他的名字。但是今天小孩儿还是站在藤萝的影子下,但是有些东西变了。
小孩儿也没换衣服,那身朱红刺金的麒麟踏火对襟短褂配上黑裘披风把他苍白的脸色衬得好多了,显得喜气。但是小孩儿走出了影子,蟾光冷照,小孩儿看上去就像是只幽灵。
“张海客,离开这儿,别回来。”
“我问完话自然会走。”
“我说离开张家,别回来。”
张海客笑了。
“你早就知道自己是纯粹的麒麟血裔?”
“是。”
“所以族长才让你那么早就受训?”
“是。”
“你带出来的是什么?”
“与你无关。”
“好了,我问完了。”
小孩儿微微皱起眉头,他不太明白张海客问这些无关紧要的做什么。
“我一直都不明白你当年为什么不让我理你,现在我明白了,”张海客还是笑着,“但是你说的都构不成理由。你有麒麟血,你会成为倒霉的族长,然后这辈子就因为家族因为龙盒搭进去了,那又如何?”
他上前几步,认真看着小孩儿。“你只是我弟弟。”
小孩儿原来那双黑亮的眼睛突然变得一片漆黑,幽幽的,像是窅井。
“离开这儿,张海客。”说完,小孩儿转身踏进藤萝的影子里。他的身影一下就被黑暗遮住了。
张海客低低笑出了声,“都他妈是神经病。”
他回了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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