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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一
今夜无风无月,周围蝉鸣不断蛙声不歇,让人窒息。
徐晋在书房那张红木雕花的座椅前,负手而立,久久不曾移动。不知过去了多久,他轻叹一声,随即出声:“影三。”
声音冷厉,完全不若平日里徐家当家人对外和风细雨般的柔和。他声音刚落,就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身着黑衣的人出现在屋子里,跪倒在地上,低头回话:“主子有何吩咐?”
徐晋盯着跪在地上显得温顺无比恭谦非常的影卫,目光却毫无焦距,似已魂游天外。影三也不出声,只是一动不动的跪着,一时间这凝滞的安静,在书房里诡异的扩散开来。
良久,徐晋回过神,开口问道:“那件事如何了?”
“回主子,影一已经顺利取出百里公子的尸身,现下影七和影十正在按照您的吩咐处理。”地上的影三迅速回答,声音平板无波,不曾多说一个字。
“你下去吧。叫他们加快速度,明日我便要看到结果。”徐晋闻言,淡淡到。
“是。”
话音还未落下,书房中便只剩下徐晋一人,快得仿佛之前的一场谈话从未出现过。徐晋来回踱了几步,只觉心下躁动不安,一时间情绪翻腾,难以静下。
恍惚间,他又想起了百里青霜。
百里青霜,人如其名。即使是朝堂变化让偌大的百里家一夕之间崩塌;他堂堂百里家嫡长子更是被奸人卖入青楼楚馆,却仍是不减风华。如同冬日的霜雪般冰寒出尘,不改贵气。
徐晋初见百里青霜,是在百里青霜被迫卖出初夜时。
本来只是觉得万分好奇——这百里家的公子,即使是沦落至此也不曾卑躬屈漆;那股不染淤泥的高洁,与这灯红酒绿的烟花之地相悖非常。徐晋该是觉得这人愚蠢的,毕竟识时务者为俊杰,昔日能让百里青霜无忧无虑不染尘俗的百里家已经不复存在;他还如此行事不过是愚蠢的坚持,于状况的改变无益。
徐晋一向喜欢聪明人,可那天不知怎的,神差鬼使的出大价钱买下百里青霜的初夜。
这一发,便不可收拾。
或许是被百里青霜眼里深重的悲哀打动,或许是被百里青霜偶尔露出的浅笑所吸引,或许是好奇百里青霜那份明明不合时宜却依旧坚持下来的倔强;待到徐晋发现自己自百里青霜初夜以来竟是夜夜包下他时,已是三月后。猛然发现这个事实的徐晋,细想竟觉得自己哪怕只是想到百里青霜对别人笑被别人侵犯,都无法忍受。他一向是不是个犹豫的人,发现这一点后便干脆长期包下了百里青霜。
上好的古砚,青霜喜欢,他给;名家的笔墨,青霜欣赏,他送。夏日里难寻的寒冰,冬日里难得的狐裘,秋日里耀眼的金菊…..吃的玩的用的,只要是他徐晋能想到的,只要是他徐晋能给的,哪一样是青霜没有的?
看着百里青霜越来越少露出苦闷的面庞,他以为他是喜欢的;他以为他是接受他的。
然而当徐晋遗落了一颗真心,甚至已经计划着让青霜除贱籍出楚馆和自己一世相守时,却发现一切不过是自己的自作多情。
百里青霜一直都深爱着另外一个人。他保持那副清高模样为的不过是那人日后还能认出自己,他笑颜渐多不过是那人外出归来见他多,他对徐晋根本毫无感情,甚至是厌恶仇恨的——谁让徐晋,脏了他清白的身子,夺去了他最想给那人的东西呢?
他提都没和徐晋提过赎身的事宜,枉费徐晋想要把这作为惊喜;却原来他是和那人暗中筹划着要赎身的。
徐晋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个笑话。
他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他怎么可能看着自己深爱的人和别人双宿双飞?已是徐家当家的徐晋,就算外表是温温和和的翩翩君子,内里怎么可能会无害?
所以没过多久,百里青霜就得到了心上人的死讯。只是让徐晋没想到的是,青霜居然为那个人割了腕,自尽而亡。
徐晋终于走出了那些回忆。他缓缓坐下,轻笑一声:“青霜,你逃不掉的。”随后端坐桌前,直至东方泛白。
这以后的多日里,徐晋顿顿食肉。从新鲜的炒肉到炖肉蒸肉做成团状的肉丸剁得烂烂的肉糜,到腌制过的咸肉,他一口一口的吃着。没有饭也没有菜,他吃得极为仔细,不曾浪费一点;他吃的极为缓慢,细细品尝着,就好像青霜还在他身边。
你的心曾经不属于我,没关系;你曾经想要整个人离开我,没关系。只是现在,我终于可以和你骨血相融,即使是死亡,你也无法离开我;现在,你是我的了。
食肉的最后一餐,吃完最后一块肉的徐晋这样想着。闭上眼,有什么东西从面颊上滑过,滴落在衣衫上,不见踪迹。
二
“许琅许琅,我的武功终于到大圆满境界了,你开不开心?”
“许琅许琅,我今日又学会了一道糕点,你尝尝好不好?”
“许琅许琅,今日莲花开了,你不是最爱它么,去看看好不好?”
……………………………………
任凭黎倾说什么做什么,如何的欢快如何的严肃,窗边的男子总是闭着眼,微垂着头,不发一语。那张眉目疏朗面似冠玉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无。他静谧得就好像正在沉睡,外界一切都无法影响到他;又好像是真的云淡风轻到什么都不在意,只是不愿与黎倾多言。
每日黎倾都会来到这间房,对着或坐在床边或坐在窗下或在桌前的男子滔滔不绝;即使从来没有得到一丝反应,他也不曾气馁。黎倾只是不停的说着做着,仿佛只要他不停,这间屋子里还有声响,那个人总是会出声的一般;尽管,他期望中的事从未发生。
这年七月七,黎倾端着几样家常小菜,两碗长寿面进了这间房。
他把这些东西摆放在空荡荡的桌上,也不管对面坐着的许琅,自顾自的开口。
“你不用担心你妹妹。今日是她出嫁的日子,对方是一表人才的青年俊杰,据说人品不错;我也送去了重礼。….放心放心我是私下里送的,知道你们这些正派人士认为所谓的魔教无恶不作我怎么会让你妹妹难做?…不对不对,我说错了,不是‘你们’,我知道你没有这么看过我…..”
“今天是我生日,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我们刚认识不久时,你还因为这个日子取笑过我。当你知道从来没有人为我过生辰时,还说过虽然你厨艺不精,但以后我生日,一碗长寿面你还是会做的这种话。可是你食言了呢。今天的长寿面和这些小菜,都是我做的。恩…你不许嫌弃!”
………………….
絮絮叨叨了半天,黎倾终于停下。他望着对面不为所动的许琅,惨然一笑:“抱歉,是我强求了。我忘了,你怎么会回答我呢?你也不可能再给我做长寿面啦。你若不恨我,我就该偷笑了。”
他低下头,一个人吃完了两碗长寿面,扫光了那些小菜;对面的许琅只是静静的,陪伴着他却不曾出声。
黎倾后悔了。
三月里花团锦簇的桃花林,他和许琅相遇。彼时的黎倾隐藏了自己的身份,最初和许琅的结交也不过抱着玩玩的心态,毕竟对于正派之人那腐朽的思想,他从不觉得自己会喜欢。
却不料许琅是个异类。虽说他出生名门世家,崇尚侠义;却不是迂腐刻板之人。相反,这人行事圆滑性格狡黠,对于所谓的“魔教”也不是一味的排斥态度,倒是很让黎倾惊奇。而后他带着黎倾去江州城弯弯绕绕的小巷子里寻那鲜为人知的美酒;领着黎倾去城外深山白云寺中讨素斋;看看夜间坊市不同于白日的风情,瞅瞅青石板边缘的青苔…..
然后他们策马同游,一路违背江湖规则逢林必入,有山定登有水必停;也曾帮过被劫镖的镖师,也曾拆穿过小村子里装神弄鬼的神婆。
即使是最无聊的事情,和许琅做起来,也是极为有趣的。
哪怕那日许琅知道他是魔教中人,也不曾如那时黎倾心中所想的一般愤然离去引以为辱,而是拍了拍心下惴惴不安的黎倾的肩,笑嘻嘻的说了句“你小子不够意思啊,我都对你说实话了你居然还一直瞒着我”,便就此揭过。
那以后两人的相处一如往日,不曾有丝毫的间隙,情谊反倒越加深厚。明明当时的黎倾心生感动愉悦无比,为许琅的做法想法而兴奋;可后来,黎倾亲手毁了这最美的一切。
他带着好奇的许琅回了魔教总坛,那段时间魔教各地分坛纷纷遭受正派袭击,人人皆言是教中出了内鬼,而矛头,直指许琅。
因为许琅那段时间的行迹不定,自小多疑的黎倾不但没有选择相信他,反而觉得自己被骗了。他觉得许琅从前完全不在乎自己身份的态度是装出来的,为的不过是从自己这里得到教派的详细信息。那种委屈那种难过那种愤怒,瞬间摧毁了黎倾的理智。
于是他在七月七这天,在许琅端着长寿面来找他的时候,击昏了毫无防备的许琅;长寿面香气扑鼻撒了一地,黎倾却直直的从上面踩了过去——谁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加料呢?
他指使着手下在许琅全身浇上沥青,慢慢等沥青冷却。他亲手用锤子敲打许琅全身,一边逼问着许琅他是怎么把消息传出去的——他什么都告诉许琅了;一边看着他的皮脱落。可是直到许琅再无生气,他都不曾开口说一句话。他只是在最初失望的看了黎倾一眼,而后再无动静。
黎倾得到的不过一张人皮。
等到黎倾亲手击毙叛逃的左使,他才知道内奸是谁;等到一个月后去分坛处理事物的右使回总坛,笑着问黎倾长寿面好不好吃,黎倾才从她那知道,许琅那段时间的行迹不定,不过是为了在他生日之前向右使学会怎样做长寿面。
许琅一片真心,黎倾报以猜疑。
现在这世间再无许琅,黎倾却不依。
他洗去皮上沥青,得到完好的人皮;他亲手填进去棉花等物,将它制成等人高的娃娃每日换衣;他留下之前许琅住的房间不许他人改动一下里面的摆设,将他做好的“许琅”放入其中,每日前来。
他会不断的给“许琅”换位置送东西,就像许琅还活着还在这里;他不断的对“许琅”说着话就好像对方不过是在怨恨他不愿理他而不是已经死去;他恨不得时时刻刻呆在这间房里,和许琅永不相离。
以后每一年的七夕,黎倾都一个人吃下两人份的饭菜;以后的每一天夜里,他都抱着许琅入眠。
三
许战是大庆朝赫赫有名的战将,侵犯大庆朝的西戎族,就是被许战打退多次后向大庆朝称的臣。所有人都认为,许战许将军是天生战神下凡间,战无不克攻无不胜乃必然;所有人都以为许将军对西戎族的小世子最是憎恶,不然又怎么会在俘虏了西戎小世子百泷后,放出了百泷的死讯却告诉西戎他们的小世子尸体不见了?所有人都觉得,那是因为许将军把百泷挫骨扬灰了。
只有许战自己知道,他此生最爱的人,是百泷;他此生最对不起的人,也是百泷。
战场上第一个和他旗鼓相当的对手,就是西戎的小世子百泷。
他们都能看透对方的意图拆穿对方的圈套突出对方的重围,他们都能清楚的明白对方的战术。因此只要是他们对上,一切的计谋战略就都失效,只能硬碰硬的打,看谁的兵多看谁的马勇。
为此他们曾无数次的咒骂对方,骂对方的奸诈狡猾骂对方坏己计划;他们曾不止一次心生杀意——此等人才不可留的想法他们都有,却总是在想到对方也会有这种想法如果自己做了一定是无用功的时候放弃;他们把对方视为心腹大患,每日每夜所想都是弄死对方。
然而他们也相互引为知己——从来没有一个人,向对方一样了解自己;他们也为能碰上这样的对手而兴奋而颤抖,惺惺相惜;他们更是为此惋惜不断:若是没有和西戎/大庆的战事该有多好….
天高野茫的边疆,猎猎的罡风卷起了军旗也卷起人的心;无边的风沙迷了人的眼也迷了人的情。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下了战场闲下来的许战眼前总是会浮现那穿着锁子银甲的身影,那双桀骜不驯的眼睛总是无意间占了他的整个心神;休憩时百泷总是回想起那一身凝重玄甲的人沉稳的模样,波澜不惊仿佛万事在握看到自己时候却又带几分笑意的眼神。
边疆的战事并不是不停的。西戎和大庆,也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在打仗,他们也有相互贸易相互交流的时刻。
于是心意渐明的两人,便常常私下相会。
他们可以在无人的山头看磅礴的日出大气的日落;可以在边疆辽阔的地界里放声高歌对天长啸;可以就这样出去走走转转,只要对方陪伴。
有的时候,就连战场上的相见,明明是生死之间的搏杀和战斗;两人四目相对,虽说不会乱了心神让对方有机可图,却也会生出几分旁人察觉不到的暧昧。
只是许战终究是许战,他是大庆朝的将军,是自小下定决心要终止西戎猖狂的人。
所以那日欢好后,许战用了最顶级的毒药,让百泷在甜蜜的睡梦中死去。他从百泷随身的衣物里,找到了西戎族详细的地图;于是之后的战争,他一路势如破竹。
不是不心疼,不是不痛苦,不是不后悔。
可是人生在世,总有些事情,是你明知道会后悔明知道会痛苦明知道做了你会行尸走肉一辈子,也会去做的。
更何况,那天百泷的衣物里,除去地图,还有一瓶未使用的、许战使用的药物。
待到许战镇守期满班师回朝,等到西戎在他回朝后不久向大庆臣服;许战拒绝了加官进爵的封赏,但求放下一切,自此闲云野鹤不再现。
许战终于离开了朝堂,他去了边疆。
在边疆那座高耸入云的雪山巅峰,在那个他做好标记的雪洞里,躺着他的爱人。许战从层层冰雪之下的拉出了玄冰棺,抱出自己的爱人。他轻抚上百泷那因为处于玄冰中而毫无变化的面庞。百泷的脸上依旧带着满足的笑意,就好像他不过是睡着了,下一刻就会醒来一般。许战痴痴的望着:“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马上就来陪你…..”
许战抱起百泷,运起轻功出了雪洞直至山脚——那里有他早已准备好的成堆的木柴。他取出打火石,点燃那堆积的柴火。待到火势渐大,许战抱着百泷一步一步进入其中,不曾出。
正是黄昏,残阳如血。
四
“阎君大人,这二人三生三世缘分已尽,却不愿转世不识,闹着不愿投胎;又因为命格独特,吾等也拿他们无法,这该如何是好?”
轮回路前的鬼差匆匆而来,语调惶恐。
“无妨。你且去告诉此二人,他们来生依旧会在一起。”正位上的阎君道。
一旁站着的判官面带讶色,待到鬼差领命而去,他斟酌着开口:“阎君大人,这….”
如同知道他想问什么一般,阎君不等判官说完,便直接打断:“这两人三世俱是好姻缘,第一世应是在其中一人回心转意后白头,第二世本该是互相信任从而终老,第三世则可是天下太平后同归。却因为种种变数,生生相错。如今这三世缘分已尽,往事本已无碍;然而这二人执念深重不可脱,因此必定仍会在一起,倒不是我篡改天意。只是因了这前尘,那缘已是生生孽缘不可解。只怕是……”
判官得到答案,谢过阎君便离去。
森罗殿里,寂静无声。
轮回路口,孽缘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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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里的酷刑是真有,不过不合理处请无视吧...
后面那个尸体保存问题,无视吧无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