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

作者:陆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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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


      刘陆扬泡了一杯咖啡,想着今晚熬夜搞定那篇论文。明天就该交稿了,却一直拖到现在,才写了一半。瞄一眼挂着的□□,发现有新的群消息。是他大学同学的群。
      点开一看,是胡于柏先发的一条:我和小洁下个月结婚,你们在北京的都有空来吗?
      刘陆扬一时楞在屏幕前。结婚双方都是大学同学,在线的同学纷纷回复着祝福的话语,刘陆扬想想便也发了个“恭喜”。胡于柏正忙着回复另一个同学询问的时间地点之类的事情,似乎是没看见刘陆扬。刘陆扬只看了一会儿,便匆匆关了□□。
      他开了word文档,却半天没打出一个字来。端起杯子,才发现咖啡早已凉了。
      早上还在办公室走廊遇见他,似乎也只是照常的打个招呼而已,并没有看到他有什么不一样,怎么晚上他就说他要结婚了?
      他怎么会要结婚了呢?
      刘陆扬这才想起来,他也过三十了。
      从今天到他们第一次见面,已是13年。
      13年。刘陆扬一闭眼,便能看见13年前那个清瘦小个子目中无人的狂傲。而如今,他也这般藏起锋芒来,老老实实地当起老师,当起丈夫,将来还会当起父亲。
      刘陆扬知道,过去的,回不来了。他的妄想,终究照不进现实。

      那一年九月,刘陆扬坐了几十个小时的火车,才从四川盆地,来到这遥远的华北平原。90年代的中关村,尚没有今天的繁华。那所赫赫有名的大学,校园却小的可怜。刘陆扬拎了大包的行李上六楼,未进门便看见一个瘦小的男孩,带着眼镜,下巴微扬30度,只背着书包,陪着他的应该是他父亲,拖着一个大行李箱。
      刘陆扬只随便瞥了他们一眼,看样子像是城里人,家境经济条件、文化水平都像是刘陆扬所不能比的那个层次。刘陆扬家只是四川一个小镇上普通工人家庭,父母都不过初中毕业,他能考上这所大学,在他们镇上不说后无来者,也的确是前无古人。而那个男孩的父亲一身书卷气,在他们那个年龄段的人中,是很少见的。
      男孩也只是飞快地扫了刘陆扬一眼,点点头,便率先推门进了宿舍。
      刘陆扬这才意识到,他们是一个宿舍的。刘陆扬跟进去,找了一下床位号,结果却看见那男孩把包放在了自己的床上。
      刘陆扬也没出声,默默地放下包站在一边。
      那男孩却转过身来了,看着刘陆扬:“你是这张铺?”
      刘陆扬点点头。
      男孩便笑了,伸出一只手来:“我叫胡于柏,吉林长春人。”
      刘陆扬讶异,他刚听见那人标准的普通话,还以为他是北京人。刘陆扬也伸出手去和他握了一下,匆匆应答:“刘陆扬,四川人。”
      “听出来了。”胡于柏笑着,有意无意的。刘陆扬却微微红了脸,他的四川腔很重,之前在火车站就有人偷笑。刘陆扬就不再开口。
      “不好意思,我是上铺,东西先在你这放一下,铺好了床我就拿上去,谢谢了。”胡于柏笑着对刘陆扬说。
      刘陆扬便点点头。
      胡于柏的父亲进来,帮他收拾床铺。胡于柏从包里拿出一本书,坐在刘陆扬的下铺看了起来。
      这下刘陆扬也不能铺床,只好坐下来等着。一偏头便能看见胡于柏的侧脸,被逆光清晰地描画出轮廓。胡于柏的脸的确是小巧精致的,和刘陆扬想象中的东北大汉不同,这是一个太过秀气的男孩。
      那日的天光太美,以至于十年之后,刘陆扬仍旧能想起那逆光勾出的轮廓来,清清楚楚,一笔一划。

      之后的故事平凡得有些枯燥。他们渐渐熟悉起来,像所有的上下铺一样,一起去上课,一起打饭,一起自习。
      聊起天来,胡于柏不经意地说出,他是吉林省的文科状元。刘陆扬点点头,暗里替他惋惜,他本可以去两站之外、有一个湖的那学校。胡于柏却话锋一转,道,我是愿意来这里的,这个专业比北大的好。
      他说这话是有些傲气的,他本有选择的余地。刚达到本校分数线者如刘陆扬,自然不能有这般底气。
      胡于柏是一个很有想法,也积极表达的人。课堂上时不时地打断老师的讲话,站起来说自己的观点,条理清晰,声音清朗。和高中不同,大学的老师们大多都非常喜欢这样的学生。胡于柏也相当伶俐,和院里不少老师都熟的很。
      而刘陆扬则沉默的多。他本不爱张扬,只看自己的书听自己的课而已。胡于柏和他熟了之后,也口无遮拦地嘲笑过他的四川腔,他便也下了功夫时时注意纠正,足有一年,之后他开口也是标准的普通话。而那之前,他见人多是沉默的。
      大二分专业时,胡于柏拿着张志愿表晃悠,笑呵呵地问:“陆扬,你一定报了传统新闻吧?”
      刘陆扬刚想点头,反问:“你呢?”
      “广播电视啊。”
      刘陆扬便不言语。
      开了学第一堂专业课,胡于柏在教室里看见刘陆扬,惊呼你竟然不是传新?
      刘陆扬笑笑,我报了广电。
      你那么闷,我还以为你一定学传新。胡于柏摇着头,笑着不可置信的样子。

      一天下午两人都没课,刘陆扬躺在床上小憩。突然胡于柏就从上铺探下头来,手里拎着本书,拿书脊敲着铁的床沿。
      刘陆扬被惊醒,半睁着眼睛问他什么事。
      胡于柏一脸兴奋,说醒醒,醒醒,我有问题和你讨论。
      刘陆扬懒得动弹,便仍躺着道,你说,我听着。
      知道同性恋吧?
      嗯。刘陆扬应一声,瞄到那本书封面,他在看李银河。
      要是你突然发现身边的朋友是同性恋,你会有什么反应?比如要是我是同性恋,你怎么想?
      刘陆扬抬起眼看他一下,过几秒说,你嫁人的时候记得请我吃饭。
      你才嫁人!胡于柏笑骂,把书砸在刘陆扬身上。
      刘陆扬也笑。
      那要是……要是突然你发现自己喜欢上一个同性,你会接受吗?胡于柏又问。
      刘陆扬沉默,半天才说,你尽瞎问些有的没的。
      我就是问问嘛,想知道正常人对这个问题的态度是怎样的。
      那你呢?
      我?我要是喜欢上一个男的,我就和他在一起。
      你不怕……?
      怕什么?同性恋怎么了?外国早就合法了,可以结婚。胡于柏笑的狡黠,况且,我和你现在不就总在一起,也没人说什么吧?
      刘陆扬反应过来,拿了书朝他扔回去,轻轻骂了句,乱扯。
      胡于柏仍是满不在乎地笑。
      阳光有些刺眼,刘陆扬一直躺着,半眯着眼,看着胡于柏的手臂垂在床边上,不安分地一晃一晃。很长时间刘陆扬大脑中都空无一物,只剩下胡于柏胳膊晃动的枯燥频率,和着他心跳的节奏。

      胡于柏的确是个不安分的人。他聪明,太精明的人总容易不安于现状。他大三就在外面找了份工作,一家广告公司,没毕业就已经是副总经理。然而毕了业之后,他却辞了那工作,留在机关上班。没多久又自己创业,结果折腾的却不太顺利,前前后后的倒欠了些钱。还好他文笔好,本行又是新闻,给一家公司兼职当编辑,到底赚回了钱还了债。
      刘陆扬闷头读他的书,本科之后就接着读了研。他是没什么野心的,只想着读了研究生,出去也好找工作。
      01年春节,胡于柏打电话给他,笑说,那些账单,被我全歼了。
      刘陆扬说好,问他,以后什么打算?接着上班?
      胡于柏说走着看呗,我还想回去读个硕士。就是以后不顺,回去搞学术也行。
      刘陆扬说,好,你考,我帮你找导师。
      胡于柏问,你快毕业了吧?博士还读吗?
      刘陆扬说,我再等两年。
      04年九月,胡于柏和刘陆扬在曾经住过四年的宿舍楼下再次相遇,胡于柏哈哈笑道,陆扬我们又是同学了,真巧啊。
      虽说是同学,事实上他俩读博是不同的导师,不同的研究方向。刘陆扬研究起晦涩的传播理论,胡于柏则转向了公共传播,后来就主攻危机公关。到底谁也没去做广电。
      读完了博士俩人都留校做了讲师。刘陆扬也写了一些论文专著,在专业内也受到些推崇,但到底是比较生僻的专业,他又低调惯了,不似胡于柏常年出入各式各样场合,抛头露面。
      胡于柏到哪里都是能发光的。在国内危机公关方兴未艾,研究的人也还不太多,他很快便崭露头角。没两年,政协发言人过来当了院长,胡于柏兼任了院长助理,实际上参与并渐渐负责起政协发言人的背后团队来。
      刘陆扬和胡于柏的办公室在一层,偶尔也会碰面,打个招呼点点头便也过去了。胡于柏似乎总是有事情要忙,在学校里开的课也不多,只教本院一个年级的公关课,不时的跟着院长外出,或者社会上参加活动,便常常的不在学校里,刘陆扬半年也难得和他说上几句话。
      只是突然,自己班上的学生兴冲冲跑来问,老师你和胡于柏老师大学时是室友吗?
      刘陆扬也很惊讶,问你们怎么知道?
      胡于柏老师上课时总是说起来,你们那时候是同学,住一个宿舍。学生笑着,嘻嘻哈哈。
      刘陆扬有些惊,也有些喜。胡于柏到底还是念着那时候的。
      一次胡于柏在学校开讲座,300人的大教室,座无虚席。刘陆扬混进最后一排,远远看着那人在讲台上谈笑风生,一副指点江山的姿态,旁征博引,一派博古通今的势头。刘陆扬知那人四岁背千字文,晓古文通韵律,一手繁体字写的比简体还顺溜,又博闻强记,这些演讲或者上课于他都是信手拈来。
      刘陆扬看着看着便有种错觉,仿佛回到那时初见,阳光在他身上镀了层金色,他站在那儿便熠熠生辉。
      闪亮到逼出刘陆扬的眼泪来。

      刘陆扬那天到底没能按时完成论文,和杂志编辑商量着推迟了两天。第二天他去学校便找了领导,要求争取那个去美国做交换学者的名额。很快批复下来,下个月就出发。
      刘陆扬逃也似的要离了这太过熟悉的校园。
      他下班,从办公室走到车库,看见北区食堂,那时还没盖的这样光鲜,他和胡于柏曾穿过大半个校园特意过来吃小笼包。
      开车驶往东门,轮胎轧过落满银杏叶的柏油路面,那时他只有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他载着胡于柏赶往教三上课,也曾压过这样的一地银杏叶。
      到了东门口,那住过四年的宿舍楼就矗在一边,学生们仍一样的在进进出出。只是那其中,再也没有他和胡于柏。
      刘陆扬开车出了门,看着后视镜里渐渐远去的世界。
      刘陆扬曾等他两年和他一起读博士,但是现在他明白,那些想找回的曾经,终于还是回不来。
      也不会再有未来。

      09年冬天,刘陆扬在阔别北京一年半之后,再一次站在熟悉的校园里。
      胡于柏打电话说我请你吃饭接风,刘陆扬笑着婉拒了。
      胡于柏说,我结婚你没赶上,我女儿满月你可得来。
      刘陆扬说,好,一定去。对了,我和女朋友也定下来了,过了年就结婚,你也来啊。
      电话那边传来惊喜的声音,真的?哈哈,你这么多年没女朋友,我还担心你要打光棍呢。呵呵恭喜啊!
      刘陆扬平静地道谢,寒暄几句便结束了通话。

      学生一届届的走了,又一届届的来。胡于柏的学生总在课堂上听着胡于柏说“我和你们陆扬老师如何如何”,下课后便八卦给刘陆扬的学生,说胡于柏和刘陆扬大学时是室友,刘陆扬的学生总一脸惊奇,真的吗?怎么从来不听我们老师提过?
      当然真的啊,胡于柏还说他们当时就住在东六,上课时得从满是银杏树那条路过,秋天落一地的银杏叶,他总赖在刘陆扬的自行车上让他载自己去上课,看自行车轧过落叶。
      ……喂你有没有觉得听起来有点奇怪?
      相当觉得啊!!!说话的同学仿佛找到知己一般,大力握手,努力八卦。
      故事总是一传十十传百,尤其诲人不倦的师姐们总迫不及待地要把八卦传授给师妹。最后暧昧不清的故事也传进刘陆扬耳朵里,刘陆扬不过笑笑,发条微博说,文科院校腐女真多。
      因为只有他清楚,他们之间,根本从不曾有过什么。
      从头到尾只是他朦胧不清的一场梦而已,梦醒了,却再也回不去那个金秋九月。抓不住流淌的岁月,找不回逃窜的天光。
      2011年,又是九月,刘陆扬做了父亲。

      那少年侧脸的轮廓,逆着光,俊秀而分明。他投过来的目光微微带了点小小骄傲,却不失礼貌地问他,“去吃饭吗?一起吧。”
      从那一瞬间,到这个九月,他们一起了一十六年。
      不过一场空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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