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如初见

　　她总是会惹他生气，或者说她总有本事影响他的情绪。
　　为什么？
　　谁知道呢。
　　第一次见面也是这样。
　　那是什么时候了呢，他九岁？或是十岁？反正那时他的母亲还在，他还不是被世人叹息的赢弱无能的傀儡君王，而是人人称赞的聪慧恭谦的最佳储君。
　　那天，他总算是摆脱了像影子一般时刻都随在身后的宫娥太监。但是，发现没了他们，有些事情他自己未必能够做到。
　　比如，现在。
　　他的纸鸢挂在树上，而他却毫无办法。一如他的生活，尽管他是太子，未来的储君，多么尊贵的地位？
　　他无力地坐在树下。
　　＂哥哥，你生病了吗？＂一声稚嫩的声音在他头顶清亮的响起。
　　他抬头看见一个穿着鹅黄色齐胸儒裙的女娃子，小小的看上去六七岁左右。站在树下，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身上撒下了斑驳跳跃的光影。似乎抹了很多桂花油固定但还是毛茸茸的双丫发髻，细碎的发缘衣缘甚至整个人都透着金黄色的光晕。
　　＂你才有病！＂他正烦躁着，没好气的说。
　　她也不生气，笑意晏晏地说：＂可是你脸色看起来并不太好。＂
　　他没有理她。
　　她径自坐到了他的边上，继续说：＂妈妈说生病了是要吃药的，要是不吃药病就不会好，虽然药并不好吃，我就很不喜欢喝药，妈妈就哄我，要是我把药喝了，就给我吃桂花糕，你知道，我最喜欢吃桂花糕了"
　　她居然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他终于忍不住打断她：＂你有药吗？＂
　　＂呃＂她一怔，老实地答道：＂没有。＂
　　＂没有就给我闭嘴。＂在她面前他居然失去了一贯的涵养，当然也可能是身边没有其他人的缘故，或者，他今天的心情确实不好。
　　她咬着唇，居然很纠结，然后开始咬起了大拇指。
　　也觉得自己刚才好像说得过分了，他考虑着是否应该道歉。
　　然后他听见她细细索索的声音，他看见她从身侧挂着的荷包里掏出几块糕点，仿佛下很大决定似的递过来：＂喏，我只有桂花糕。＂
　　＂……＂
　　＂不够。＂他忽然玩心四起，有意逗她，故作冷漠的说道。
　　她大大的杏眼眨巴了几下，就将自己的荷包解了下来：＂好吧，都给你。＂
　　这么轻易就把自己喜欢的东西让给了他人，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接过来。
　　荷包并不大，应该是用了很久的物件，边缘处已有些微磨损。上面绣着四只燕子，用的是苏绣。
　　他这才细细打量身边的这个女孩儿，小脸圆嘟嘟的婴儿肥，却总是挂着憨憨的笑意。比起他见过的女孩儿，她并不算漂亮，可却可爱十足，还有她们都没有的真实和大方。
　　她继续啃着她的手指，说道：＂那你怎么还不开心？＂
　　＂关你什么事。＂他恶狠狠地说道。
　　真奇怪，他总是沉不住气。
　　＂你肯定是因为纸鸢被挂在树上，拿不下来，不开心。＂她脸皮真厚，对着他这一张臭脸，居然一点也不生气。
　　＂谁说我拿不下来？＂他强辞道。
　　＂你可以用长杆。＂她不理会他的否认，直接帮他想办法。
　　要是我能去找长杆，大家就都知道我在这里了，那我还溜出来干嘛。他想道。
　　＂喔，你还可以把树砍下来。＂她认真地咬着手指认真地说道。
　　他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能不能把你的手指从嘴里拿出来。＂
　　她笑嘻嘻的放下手：＂我妈妈也经常这样说我。＂
　　他暗自长叹了口气：＂你怎么脸皮这么厚！＂
　　＂哈？＂她愣了一下，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妈妈也是这样说我的，每次我磨桂花糕的时候。她总是不让我吃太多，说吃多了对牙不好。喔，哥哥，你也别一下子都吃了哦。我就是因为吃得太多掉了一颗牙，你看＂她张了嘴给他看，他这才注意到她的下面一排贝齿果然缺了一颗。不过因稍稍靠里，不仔细看倒也瞧不出来。
　　他点头说道：＂你妈妈是不是还说你特别傻。＂
　　她惊呼道：＂哎呀，你怎么知道？她经常说我是小傻子。＂
　　＂……＂他默，这样不被说傻也很难。
　　＂可我觉得我挺聪明呢。＂她抬起手想继续开咬，想了想又放了下来：＂比如，我就可以帮你把纸鸢取下来。＂
　　＂不必劳您大驾！＂话音刚落，他就目瞪口呆地看到她嗖嗖地爬到树上去了。
　　＂看！＂她拿着他的纸鸢坐在树上得意地冲着他笑。
　　＂快下来。＂他板起脸，心中却异常的紧张。
　　＂好。＂她一边笑眯眯地答应着一边往下跳。
　　结果，她摔了下来。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姿态并不好看。
　　他心下一惊，急忙上前查看。
　　她挣扎着爬起来，身上粘染了不少尘，勉强固定好的发髻歪倒在一旁。居然没哭，只是皱着眉头，却特别不好意思地向他解释道：＂我忘记今日穿的是裙子，刚才是不小心踩到裙角。平时不是这样的，我平时爬得可好了。＂
　　他伸手想拉她起来，但碍于他所受的礼教又将手收了回来。只得问道：＂怎么样？＂
　　＂哎呀，对不起，我把它弄坏啦！＂她竟然拿起被摔坏的纸鸢无比歉意的对他说。
　　他顿时黑了脸：＂你摔傻了吧！我问的是你！＂
　　＂哦。＂她应了一声，站起来，低着头开始拍打裙上的尘土。
　　他又等了等，就在他快没耐性时，她却抬起头冲他灿烂的笑，居然安慰他道：＂没事儿呢，虽然有那么点疼。＂
　　果然摔傻了，他望了望天。这没心没肺的家伙，倒记得安慰别人。
　　＂哎呀！＂她又是一声惊呼，＂在这儿待那么久，我爹爹肯定该着急了。怎么办，怎么办？＂
　　她着急地开始转圈，而他却笑了，不过他并没有意识到。
　　她瞥了他一眼：＂你看见我着急很开心？＂
　　看，她并不笨嘛，他好像是挺喜欢看到她抓狂凌乱的表情呢。
　　＂子之不淑，云如之何。＂他不屑却掩饰着说道。
　　真奇怪，他平时从不会说这样没礼貌的话。他以为她会生气，结果她居然又笑起来，她说：＂其实你笑起来比你不笑好看。＂
　　如同吞了一只苍蝇，他立刻敛了笑。
　　结果她开始捧腹大笑，连歪到一旁的发髻也跟着一颤一颤。
　　＂我本来就不是淑女。＂她说道。
　　然后他冷眼看了半晌，终于绷不住也随着肆意地笑了，像个傻子一样。
　　再后来……
　　再次见到她是在母后那里，他这才知道原来她是镇远大将军的小女儿。西北开战告捷镇远大将着军带突厥使臣赴京议和递交降书，她便随同他的父亲一道前来。这几日便歇在宫中，陪同他妹妹玩。
　　他去给母亲请安，卓皇后正将手中的茶放下，她随口说道：＂太子这段时间来得甚勤啊。＂
　　他一惊，仿佛被人窥见了秘密，急急解释道：＂儿臣想多陪陪母后。＂
　　好在卓皇后并没有停留在这个话题上，她问：＂这几天功课学得怎么样？＂
　　他悄悄松了口气，认真地背了一段＜大学＞，皇后微笑着点点头，赞了声好孩子。
　　六岁的妹妹学舌：＂好孩子！＂
　　大家都笑了起来，她坐在上首，笑得眉眼弯弯。
　　他忍不住瞪了她一眼，有什么好笑的。
　　而她不以为意，背着她们偷偷回了个鬼脸。
　　接下来的几日，他都很用心地背书做功课，然后按时到母后那里请安。
　　＂君以宫唱，宽大而谟明；臣以商应，闻义则可行。有熊为政，访道于容成，殷汤受命，委任于阿衡。忠其敬事＂他一边唱诵一边想，像她这样野人一般的傻子肯定是听不懂的。
　　她依旧是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然而他们在那之后竟然再没有说过话。
　　心中隐隐失望，却又暗自庆幸，她是如此的话痨。他说服着自己。
　　他几次偷偷的躲在她们必经的地方，待她们走过来时假装路过。她向他行礼，而他趾高气扬从她们身边走过。
　　年幼的公主觉得莫名其妙，她向她解释道：＂哥哥平时不是这样的。＂
　　＂他可能正好心情不好。＂她给他找了个借口。
　　＂呵，应该是＂公主讪笑，心中却埋怨哥哥居然在她小姐妹面前不给她面子。
　　他哪次在她面前心情好过？她撇撇嘴，心里却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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