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幽梦

　　第七章

　　四年后，密阳。

　　丝竹悦耳，声声不绝，堂下舞姬乐师皆不能使堂上之人开怀，他总是那么平淡地看着一切，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所有的情绪都淡到难以琢磨。

　　四年之间，萧深藻已不再是少年模样，前日行了冠礼，已是成年之人。

　　“少爷，怡人姑娘求见。”周正穿过那些花一样的舞姬，面不改色。四年后，周正还是那个相貌端正的周正，只是黑了些，也成熟了些，比起从前似乎多了几分味道。不过，大概有些方面还是不曾改变的。

　　“怡人？”萧深藻在唇齿间品味着这名字。是了，怡人，是他取的名字，他记得原本好像是叫什么，云什么来着……

　　“少爷，是从前的云家四小姐。”周正出声提醒。

　　“她的名字是怡人。”萧深藻反过来提醒，世上早没有什么云家四小姐。

　　周正垂眸，不敢正视萧深藻。“少爷要见她么？”

　　“不急。”端起白玉酒杯，眯着眼欣赏丝竹声，“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倒是想念倩西的歌声了。和以翊君之乐，衬以悠悠之舞，实在赏心悦目。”

　　周正一愣，听明白了话里的意思，立马去办事了。

　　倩西、翊君、悠悠，这三人都是萧深藻十八岁时，其父所赠姬妾，三人各有所长，倩西善歌，翊君善琴，悠悠善舞，这样一比，那位怡人姑娘倒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了。

　　怡人等在厅外，眼看着舞姬乐师从她身边鱼贯而出，不发一言。她曾以为自己是作为萧深藻的未婚妻子进入零陵萧府的，却从不敢想，自己直接被送进了萧家在密阳的别院，无名无分，独守这空落落的别院几年。好容易等来了萧深藻，却发现那早不是年少时她心中的如意郎君。

　　记得第一次在这萧府别院见到萧深藻时，他说，从今以后，你的名字就叫怡人。

　　怡人？开始她以为这是希望，可后来，她从下人口中得知，怡人，那是萧深藻曾经豢养过的一只斗犬，只是后来输给别的斗犬后，被萧深藻扔了。

　　自那天起，怡人这名字就成了抹不去梦魇。

　　“怡人姑娘？”

　　“啊！”怡人瞪大看，看着眼前吓了自己一跳的人。

　　周正没有取笑她那副呆愣的表情，轻声告诉她，她可以进去了。

　　他愿意见她？怡人心中忐忑，忽闻一阵爽朗大笑，怡人意识到那时萧深藻的声音！于是急忙莲步轻移，她不想失态，只愿他见着自己最美好的姿态，即使……怡人收起嘴角的苦楚，又是一番粉墨。

　　周正望着那婀娜的身姿，心中不免感叹，可惜了。但是，周正的警觉并没有松懈，别院里本就没有守卫，即使一丁点儿声响他也是可以察觉到的。“什么人！”

　　“哥！”假山后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甜甜的声音让周正心头都跟着那尾音颤了颤。

　　周正快步走到假山旁，将她捉了出来。“衣衣，不是跟你说了不能乱跑么？快跟我回去。”

　　“不嘛，不嘛。人家好不容易才出来的，不回去，就不回去！”

　　“衣衣，听话！”周正心里很慌乱。萧深藻并不知道他还有个妹妹，如果衣衣闹的动静太大，那萧深藻一定听得到，那么事后关于衣衣的事情一定会被追问……

　　“我不要回去！”叫衣衣的女孩用力挣扎，却始终被周正牢牢抓住。突然，张牙舞爪的衣衣不知被触动了哪根神经，毫无征兆的乱吼乱叫起来。周正心里一凉，完了，衣衣犯病了。

　　偏巧，怡人梨花带雨的冲了过来，周正看到她心里不禁多了几分郁闷：还以为您老人家能在里面多撑一会儿呢。

　　怡人哭的什么也看不清，无头苍蝇一样撞了过来，周正自然怕伤了她，这一怕手上的力气就有些松懈，稍微一松懈就让衣衣挣脱了。衣衣摆脱了周正的禁锢，吱哇乱叫的撒了欢，眼看着就要跑进池塘了，周正顾不得还摔倒在地爬不起来的怡人，大叫着“衣衣”往池塘冲去。

　　他很清楚，衣衣怕水，如果落到池塘不知道会怎么样，可即使他现在冲过来也来不及了……

　　“衣衣！”眼见就要跌入池塘的衣衣被一条横空飞出的白绫裹住，被人往上一提又提了回来，周正急忙脚下一踏，伸手接住了回落的衣衣。

　　“衣衣，你醒醒，衣衣？”

　　萧深藻左拥倩西，右抱翊君，悠悠乐得自在的一旁整理着白绫，顺带看好戏。四人站成一片，形成一道靓丽又诡异的风景线。

　　无人问津的怡人哭了个够，抹了把泪，又看见那四人，顿时眼泪汪汪的跑远了。

　　“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妹妹。”

　　萧深藻风轻云淡的声音却让周正如遭雷击。“少……少爷……”

　　萧深藻并不去看周正，看是问正躺在周正怀中的衣衣。“你叫衣衣？”

　　衣衣这会儿似乎有些清醒了，怯怯地瞄了眼萧深藻，又迅速缩回周正的怀里，扯着袖子挡着脸，再不敢露头。周正拍拍衣衣的背，轻声安慰：“衣衣不怕，少爷不是坏人。”当然也算不上好人。

　　萧深藻目光渐冷，关于周正的一些诟病他是知道的，难道他真的胆子大到藏个人到主人的别院里？

　　周正神经紧绷，解释道：“少爷，她是……是我的妹妹，周心衣。”

　　“周心衣？”萧深藻的左手从倩西的肩膀上滑到腰际，惹得掐你一阵娇笑。“她看起来很特别嘛。”

　　周正拧着眉，似有不甘。“舍妹曾落水生病，烧坏了脑子。原本养在老家，由后母照看，不想父亲去世后，后母多番刁难折磨，病情反而加重了。”

　　“哦，如此。”

　　萧深藻不置可否，周正心里却无比挣扎。本来他也不想带着周心衣跋山涉水离开零陵，只是听闻神医莅临密阳，衣衣的疯病又愈加严重，周正不想她一生如此才不顾一切偷偷将她带了来。一路上都没被发现，没想她居然自己跑出来了。

　　许是觉得问不出什么，萧深藻揽着倩西翊君准备回去，悠悠见状，撇了撇嘴，只好跟上。

　　“少爷！”

　　萧深藻慵懒的回头，身子却没有动，从鼻子里“嗯”了声算是回应。

　　面对萧深藻的心不在焉，周正也无可奈何。他心里很明白，仅凭他一个萧府下人，是不可能请的动神医的，今日不说，也许就再没机会了。

　　“周正愿付出一切代价，只求少爷成全。”

　　了然的挑了挑眉，萧深藻说：“你想我怎么帮你？”

　　花开花落，一年一轮回。如初东山，归于西山，朝暮循环。这一夜，星辰稀薄，月光暧昧，没想到怡人姑娘却无心睡眠……

　　她在回想曾经在云府的一切，当她还是云府四小姐的时候，当她还不叫怡人，叫云锦的时候。擦掉眼角的泪痕，怡人暗下决心——要争要夺，就必须不择手段！所有想要的东西，都要抢回来！

　　屋顶上仰望心空繁光之人将怡人宣誓般的言辞悉数收进耳中，盈盈一笑，恍若未闻。远方，一处光芒微烁，不细看难以发现。屋顶的白衣人揉了揉眼，再一看，方才那微小的光点已不见。

　　“幻觉？”白衣人自问，很快又否定了。哪有这么清楚的幻觉，明明看见了，还是蓝色的。“不过会是什么？”仰头望着天上稀稀寥寥的星宿，斑斑点点一闪一闪，害羞一样。白衣人低低一笑，喉咙蜂翅般振动着，让人不明所以。

　　光点是个巧合，宝石在月光的折射下，散发出蓝色的微光，避开了林间枝叶的遮蔽，灵光一闪，毕竟只是眨眼一瞬间。

　　林间小道上，一老一少正惬意地徐步缓行。

　　“先生，我们到底要往哪儿去啊？”黄衣少年仰着头，颈间蓝宝石随着他动作一晃一晃，尤为扎眼。

　　“有些事就得晚上干，你懂不懂？”

　　黄衣少年朝月亮的方向翻了个白眼，不以为然：“晚上能干的事多了去了，谁知道你要干的是什么事！”

　　“哼哼。”先生得意又神秘的冷笑，“干你屁事。”

　　“老不修！”黄衣少年恼怒的大叫，又是跺脚又是捶胸，好一会儿才将情绪平复下来，右手的食指不断与拇指摩擦，口中还振振有词：“哪天把小爷惹急了，非戳瞎你的驴眼。”

　　先生没有搭腔，估计是懒得理他。否则他俩闹起来惊飞了一林子的鸟，搞不好这一代就会传出有山鬼之类的谣言。何况跟这小子吵架，有失风度。

　　终于，在一颗树前，先生停了下来。少年借着月光打量那树，没看出任何特别之处，更别说有什么记号。少年不解，带着满腹疑问用目光向先生询问，先生没有注意到少年的眼神，笑眯眯的拍拍树干，满意的说：“天下间还有如此普通的树，哈哈哈！”

　　黄衣少年：“……”

　　“走吧。”

　　“走哪儿？”

　　“废话，当然是回客栈，老子才不陪你在这喂蚊子了！”先生一甩长袖，脚底抹油样溜走，没给少年半分发作的时间。少年抬脚踹在了那树上，树叶枝桠相触，发出“沙沙”声响，一片绿叶自少年眼前飘零，少年恼怒地伸手去抓，掌风却将落叶刮得更远，少年目光所及，那绿叶落在水中，只是一泓清流自不远处石堆中流出，汇成一条清可见底的溪流，将周遭的碎石冲刷的干净光滑，月光下泛着柔柔的光。

　　少年上前，捡起一块石头握在掌心，石体的冰凉暂时压制了手心的炽热，少年觉得心旷神怡，且放下了心中不悦，展颜一笑，也离开了树林。

　　本在屋顶上观星的白衣人，此时却在溪流的另一端，学着少年的动作，也弯下腰去拣了块圆石，恬然一笑。忽而。有走前两步，低头看着溪水中自己的倒影，想着刚才的样子又笑了笑，月光昏暗。却见白衣人苦着脸，不甚开心的走远。

　　轻松翻过院墙，白衣人赤足踩在潮湿的草地上，纯白的衣摆在草上氤出碧绿的草汁，勾出一道道痕迹，脏兮兮的。看着周围的建筑，明明是很熟悉的，白衣人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

　　换言之，迷路了……幸好，眼前这间房烛火未息。

　　“衣衣，少爷已经答应帮我们寻找神医，你的病很快就能治好了。”

　　“哥，可是衣衣怕……”

　　“不怕不怕，衣衣不是很想治好自己的病吗？治好了病，哥就能带你去以前不能带你去的地方，你总不好，我怎么也不放心的。哥要帮人办事，不能一直陪着你，你不好，免不了受人欺负，哥不能让那样的事发生。”

　　“可是，如果少爷也找不来神医呢？”

　　“衣衣放心吧，不会的。”

　　“可是哥……”

　　木门乍的开了，周正惊讶的盯着门口的白衣人看，嘴张开的程度刚好能塞进一只鸡蛋。他身后周心衣探出头来：“是谁呀，哥？”

　　白衣人笑着冲衣衣招招手，转而问周正：“能帮我指条路嘛。”

　　周正拾起下巴重新安回去，心中惊讶却不减，他反问：“悠悠小姐怎么会来这里？”

　　“这个嘛~”悠悠朝周心衣抛了个媚眼，对周正说：“你管不着。”

　　“……”周正碰了一头刺，但他还真管不着……“小姐可是要去少爷处？”

　　悠悠点头，似乎在赞许他的聪明，开口说的话却是另一番模样：“不，我要你家衣衣与我同回本姑娘的住处。”

　　“衣衣？”

　　“本姑娘向来没个贴心的丫鬟，如今见你家衣衣不错，便想来要了去，你以为如何？”

　　“这……您今日也是见过的，我家衣衣她……”

　　“本姑娘武功盖世，今天还救了她的小命，你还怕我护不了她周全不成。再说，本姑娘的贴身丫鬟也累不着她。”悠悠态度强硬，何况人家怎么也算个主子，她执意如此，周正自然没有反抗的余地。

　　得到了满意的结果，悠悠冲周心衣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周心衣：“……”

　　老娘是疯子不是小狗好吗！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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