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幽梦

　　第三章

　　第二天云府派出的家丁就找到了云缕，由云泓亲自来接，云缕这才知道云老头已经从合州回来，还带回一位萧姓的贵客。云缕自然知道云老头去合州不是单纯的收款子这么简单，但也没必要自作聪明的表现出自己知道这其中的猫腻，否则不是自找麻烦？

　　回云府的路上，云缕坐在马车里嘴巴一直闭得很紧，也不是不想说话，只是她实在不愿意可怜自己的耳朵再受到大哥的荼毒。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失踪了一夜的关系，云泓脸上少有的露出担忧的表情。

　　闷葫芦。见到她连一句安慰都没有，还哥哥呢，哼！云缕干脆靠在马车的软垫上假寐起来。

　　其实云泓以为，像云缕这样的性格即使流落在外也不会受多大委屈，起码她有很强的求生欲。真正让他担心的是家里那个，如果云缕知道他现在的情况，不知会作何反应……

　　云缕似乎也注意到异样，悄悄睁开眼偷看云泓，不祥感油然而生。

　　马车很快就行驶到云府大门外，只是这回那从不出门的四夫人和云颐居然又出现了，连同秋水站在那里，仿佛在迎接他们一样。云缕跳下马车，看到这三人诡异的组合有些讶异，却也没问什么，只安静的跟在云泓身后。

　　“四娘，颐妹妹。”云泓冲她们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就独自进了府，其间甚至不敢回头看云缕一眼。留下云缕一个人在原地大眼瞪小眼：这算什么意思？

　　“小姐，你总算回来了。”

　　云缕正郁闷着，秋水突然哭了起来，连带着四夫人和云颐的表情也有些不自然。这一哭可把云缕吓得够呛，急忙上前安慰：“哪有你这样向主子撒娇的丫头啊。”同时心里也在疑虑，如果只是担心她，为什么连四娘和云颐表情也这么怪？她可不记得自己跟她们有多深的感情。

　　果然云缕逗趣的话非但没能让秋水破涕为笑，眼泪反而更加汹涌。“小姐你罚我吧，秋水没用，没保住小少爷……”

　　“噔——”

　　云缕清楚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断了，刺激来得过于汹涌而又措手不及，云缕伸手推开秋水，中邪般往长生园走去。

　　怎么会？临走前她还去看过，澈儿明明已经好转了，没保住？没保住是什么意思，没了？还是……跟没已经没有差别了？

　　这一段走了无数回的路今天却变成了沼泽，还是长生园里来了什么可怕的妖怪？云缕觉得很像逃走，连感知也逐渐麻痹。不知道自己何时停下了脚步，步履迟缓得如同爬行。

　　“澈儿的房里都是怪兽。”有个声音这么说。可是，她终究还是走进了长生园，万人空巷的长生园。

　　这些人是不知道澈儿喜欢安静吗？云缕痴痴的想，身体仿佛不属于她一样。无论脑子里怎么抗拒，双腿却还是往里走。

　　“云缕？”三夫人首先发现了云缕，眼中尽是难以掩饰的惊讶。

　　或许还有不甘呢，云缕心想。在经过三夫人身边时，云缕低低的说句：“你从来不叫我名字的。”

　　“大姐！”一脸焦急的云溯死死地抱住了云缕的胳膊，脸上还有横七竖八的泪痕。“大姐，爹跟大哥不让我进去，你带我去看小七好不好？我把所有好吃好玩的都给他，再不跟他抢了，我不抢了……”

　　对云溯的哭喊忏悔云缕始终无动于衷。她觉得很累了，实在不想做出一副好姐姐的样子。“只要澈儿还在，你一定会跟他抢，他不在，正好顺了你的意。”

　　使出全身的力气将云溯甩开后，云缕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被抽走了。推开那道厚重的镂花木门，轻提起裙摆，走路无声。

　　“缕儿。”云老头，其实是个看着干净儒雅的中年男子，面对着魂不附体的云缕，直摇头叹息，吩咐云泓跟着自己出去。

　　片刻，云缕反应过来，答了声好，却只听见自己的声音消逝于无形的空气中。云泓正坐在床边，面无表情的盯着她看，在云缕迈出第一步的同时，起身离开。

　　床榻上，云澈软塌塌的躺着，纤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阴影。云缕勾起他的小指，像情人般在云澈耳边呢喃：“澈儿，我是缕，不睁眼看看我吗？”

　　“嗯……”不知是应声还是呻吟，云澈睁开了眼，极缓极缓的，就好像随时会停下。“缕……”云澈奶气的声音温柔的撩拨着云缕的耳膜，令人一阵心碎。“缕，澈儿有好多话要跟你说，你要全部听完不许睡着，否则就再也不跟你说话了。”

　　尽可能的使呼吸平稳一些，云缕极轻柔地抱着云澈的肩，在他耳边说：“好。”

　　“答应了，就不能反悔了。”云澈侧过头，褐灰色的眼中藏着小小得意，正对上云缕木兰色的眼眸，间距不过一个指节。云澈伸出肉嘟嘟的手覆在云缕眼上，声音微颤：“不能这样露出来，会被发现的。”

　　将头埋在云澈细瘦的颈窝，云缕从喉间低低“嗯”了一声，不再发出声音。云澈的手则攀上她白皙的脖子，反过来将她揽进自己单薄而瘦弱的胸膛。

　　“下月初四是我八岁生日，澈儿等不到下月了，所以要提前给我准备礼物。”

　　久久听不见回应的云澈扁了扁红艳艳的小嘴，于是云缕有些哽咽的声音再次侵袭：“好……”

　　“年后缕与云溯的生辰我更是无法参加的，替我给云溯送份礼，缕的就算了。”又扁了扁红艳艳的小嘴，或许是收到云澈的孩子气感染，云缕的声音听起来也不再难过。“好，依你。”

　　“之前缕说的事，澈儿认为可行。”又一次扁嘴，这次却是真的有些不高兴了，云缕只能给讨好的“嗯”一声。

　　“除了云泓、秋水和老不死的，这个所谓家里没有人值得同情，全都不可以放过的。”无力地扯着苍白的唇，云澈清楚现在开始自己说的话云缕不一定会照做，他却不能不说。在云缕没开口之前，手指轻抚着她的嘴唇，指尖描绘着曼妙的唇形，痴傻地问：“这里，也能答应澈儿吗？”

　　身体明显一僵，云缕用力呼吸想让自己冷静，却将云澈的气味吸了个够。“澈儿……”答应或不答应，又有什么区别？“只要是澈儿想要的，缕……都会给。”除了这生命，我都可以给你。

　　云澈开心的笑，仿佛要燃尽生命，他感觉自己很久没这么开心了。迫不及待的，云澈已失了色彩的唇瓣贴上云缕满是血痕的唇上，没再动作。

　　那以后的十几年里她都记得，云澈离开前在自己耳边说的最后一句话：“为何咬伤自己？该受伤流血的，并非……”

　　那没说完的话，云缕却很清楚。

　　该受伤流血的，并非我们！

　　该受伤流血的并非我们，那么澈儿，你是该死之人吗？坐在云澈的灵堂前，云缕一直在想，所谓若澈儿是该死之人，那么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伤天害理的事非死不可吗？如果不是，澈儿又为什么死了呢？

　　这是个永远找不到答案的问题，最终云缕也只能对着云澈的牌位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那人是谁？”

　　回廊上，某少年看见云缕凭吊的单薄身影不禁好奇向身后的少年人询问。

　　“是我家妹妹。”不带一丝感情的回答，正是出自云泓之口。目不斜视的对上少年探究的眼神，不卑不亢。虽然明知眼前的少年是父亲的贵客，自己也很清楚他们此行的目的，但被选中的，绝对不能是她……

　　无论如何，那个人不能是云缕。

　　“萧公子可还有什么想逛的？”话锋一转，云泓没有对云缕多做介绍，也不想这么做，但显然，这位萧家公子不是会让人顺心的角儿。

　　“听父亲说，你家有四个妹妹，个个出色，不知她是哪一个？”

　　“她……”

　　“大哥，爹爹让我来叫你去……”一路小跑来的云锦见云泓身旁还有别人，立马噤声，脸也红了起来——好俊俏的小哥哥啊！

　　萧姓少年眼见云锦一脸娇羞的小女子做派忍不住笑时，仍不忘用余光扫向云泓，那人却没感情似的，脸上纹丝未动。萧少年不动声色的在两人之间流转打量了一番，才开口问：“这位是？”

　　“四妹年幼不知礼数，冲撞了萧公子，还望见谅。”云泓一拱手，做出道歉的样子，口气却平淡的不行。“云锦，还不向萧公子道歉。”

　　云锦用力抿了抿嘴，露出两个又圆又深的梨涡：“云锦失礼，还请萧公子见谅。”

　　“哪里哪里，我道是哪里夜莺迷了路，原来是云家四小姐。真是幸会，在下萧深藻。”

　　云锦此前从没想过自己会时常把一个异性的名字挂在嘴边，这天起，她却把萧深藻的名字记在了心上，再没丢掉过。

　　萧索的灵堂中，云缕睁开了紧闭的双眼。“澈儿，我不能忍受那虚假的感情脏了你最后一段路。答应你的事，我全部都会做到，不对任何人心软，利用一切可能的助力，绝对不放过他们。但，要再等五年。”

　　五年的时间，足够准备一切。

　　顷刻之间，云缕游魂般出离，而当萧深藻的目光再次转向灵堂时，没能看见那抹身影，那里空的仿佛未曾有人存在过。

　　光明退散，微弱的星光点不亮整片天空，银白的月华也照不明每一片黑暗。正如我睁开双眼，却什么都看不见一样。

　　“小绿。”

　　“师傅。”云缕并不没有回头，仍旧仰头看着众星拱月的夜空，像问又像叹息：“原以为会下雪呢，天上却连片云都没有。”

　　“小绿，云澈毒已刻骨，即使江城子也……”

　　“师傅！”猛地回头，云缕的眼神狼一样：“请你带澈儿离开这里。”

　　郦沐光犹豫一会才问：“你还是不肯走？”

　　“并非不肯走才留下，而是有留下的必要。师傅，徒儿求您了，带澈儿离开这里吧，这也是我给他的承诺。”少有的，云缕露出了恳求的表情。

　　受宠若惊的郦沐光只能叹息：“我们都走了，你呢？”

　　“我？”云缕歪了歪头。“我还欠澈儿一份生辰贺礼。”

　　气氛陡然变得尴尬起来，一老一少都找不出合适的话题继续说下去。许久，云缕开口打破了沉默，只不过气氛变得更加诡异起来——

　　“师傅教我的功夫，能杀人吗？”

　　借着月光，云缕忽然觉得师傅也许不像外表那样老，郦沐光也觉得，云缕的内心未必是十岁稚龄的娃娃。

　　“你始终是要走上这条路啊。”

　　看着郦沐光沧桑的眼，云缕忽然想起莲华山上子通大师让她向师傅转告的那句话，暗自笑了。

　　星稀风凉月宫寒。就让它永远的成为秘密吧，没有说出来的必要了。

　　之后的几天，都城坊间传出不少流言蜚语，无一例外都是在说云家。因为云家小少爷的葬礼已经不算是低调，更像是草草了事掩人耳目，无聊的百姓开始猜测这位小少爷是否死于非命，又或是不受宠被虐待致死。只不过任何一种舆论都不敢去猜测，这位小少爷的尸体不翼而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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