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女

　　来到这个世界上已经第几天了？掰手指计算也是没有意义的。鲁滨逊漂流到无人岛，为了生存，自己一个人做出种种努力，使得生活的环境越变越好，他虽然孤独，但他的人生是充实的。可是我呢？我也不能算是孤独了，却活得浑浑噩噩，这样下去，恐怕会连自己是什么人都忘了。

　　是啊，我算是谁呢？那个世界承认的我已经消失了，我已不是只要把书念好便可以任意消磨时光的学生。我在这个世界上甚至没有名字，灵魂置入了这个完美的躯体，倒成了躯体的傀儡。开始我是怎么都不肯承认这一点的，可是日子平淡地过去一天又一天，这场梦看来是没有尽头的了。我作为一个无名的女子，会有怎样的命运呢？唉，希望老天爷不要对我太苛刻。

　　想了许多许多，却又听到轻叩墙板的脆响。我几乎是想都不想便抬头望窗，十有八九，是那年轻人又来了。可那里却什么都没有。隔了好一会儿，窗外忽然冒出一个小小的东西，逐渐越升越高，原来是一只手抓着的一个瓷娃娃，衣饰华丽，发髻精美，是个漂亮的女小人。女小人钻进了窗棂，停在窗台上，又有另一只手抓着一个瓷娃娃，这次是个蓝衣的男小人。

　　窗外有人在瓮声瓮气地说话，果然是那年轻人，可他却故意不露面。他是想搞什么花样呢？只见左手抓着女小人转来转去，右手抓着的男小人一步又一步地接近女小人，就要碰到一起的时候，女小人忽然夸张地一跳，好像被惊吓似的。男小人停住了，女小人朝向另一边。男小人转到女小人的面前，女小人又转到另一边，如此反复了几次。我算是看懂了，他是在拿瓷娃娃表演木偶戏呢。他语气十分滑稽，一会诚惶诚恐的，一会尖声娇气的，显然是在分别扮演男女小人了，可惜他配的那些台词只能听个好玩。

　　女小人一味躲避，男小人无计可施，忽然就飞了过去，正脸轻轻碰了女小人的侧脸，算是亲了一下吗？女小人又是一跳，接着两个小人渐渐就面对面贴到一起了。这可不是什么暗示了，完全就是在消遣我嘛！男小人就是他，女小人就是我，他想和我亲嘴呢……咦，我怎么立刻就这么想了？明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主动把自己代入了进去，一下子就认定他是在向我求爱。我怎么能这么不害臊啊？

　　忽然那年轻人冒出了头，这下糟了，我羞得脸红耳赤的模样给他看到了，不是很容易被误会吗？我赶紧别过脸背向他，又干脆侧卧装睡。我一动不动的，心却突突地跳，脸上也是烫得很。我真是越来越弄不懂自己了。当了十几年的男孩，一朝变成女孩，怎么就变得如此敏感？做人要落落大方，这是父亲经常教导我的。是了，我应该保持一颗平常心才对。可是他们却不是一般对待我。浓眉男子对我极其珍惜爱护，又从来不会强迫我做什么，和他相处，我十分安心，也很舒服，无法因为他对我表示好感，我就硬是排斥他。可是说到落落大方地接受他种种好意，我也做不到。男女之间的相处始终太微妙，好像一点风吹草动都能牵动我的心，令我难以平静，不能自已。可他对我那么好，我怎能被其他男人逗得又是脸红又是心跳呢？好像对他不住了。不，不，我怎么又会这么想，岂不是把他当成……那个看待了？

　　想到这里，我的胸口起伏得更急了，心里羞得只想整个人躲进被子里，不让任何人看到我异样的表情。我想着浓眉男子，那年轻人却唱起了歌，他的歌声倒是挺好，调子抒情得很，不是那种动辄飙高音的山歌。也是，他若是唱得大声了，准会被老婆婆发现。亏得我听不懂，我原也不喜欢民歌里那种阿哥阿妹泛滥的调调，光是欣赏他的歌声，感觉还不错。

　　听他唱完一曲，我翻了个身，朝他微微一笑。他呆了一呆，连忙又唱了一首，神情还十分投入，只是他越认真，越会惹我发笑。他难道不晓得他是在对牛弹琴吗？他生得这么俊俏，可能对别的女孩子也是用这些花招追求的。可惜我会听的话比三岁小孩还少，就算他甜言蜜语的功夫再厉害，用在我身上可是一点效果都不会有。

　　这个傻瓜要表演到什么时候呢？我倒要看看他会不会腻了。我就闭着眼假寐，嘴角挂着笑意，把他的歌声当成安眠曲。他卖力地唱了好几首歌，旋律都很动听，一点不亚于现代的流行歌曲。只是唱着唱着，他也停了。我睁眼望他，他连忙又继续唱，把我笑得乐不可支。他热切地说些什么，我可就不晓得要用什么表情回应他了。我想了想，怕他唱得渴了，便走到屋里倒了一杯水，透过窗棂的间隙递给他。他咕碌一声就喝干了，眼睛焕发着神采，灼灼地望着我。

　　我忽然后悔了。为什么要倒水给他喝呢？万一他以为我对他有意思，那就不好了。我是不可以给他追求的，我寄宿在这户人家，老婆婆把我当成未来媳妇，浓眉男子也爱着我，就算我最终不能接受他，也绝不能让别的男人接近我，否则他们会大失所望。唉！我真是既自私又狡猾，为了过得安逸，竟然利用别人对我的感情，连如何明哲保身都想到了。

　　年轻人把杯子递了过来，我正心事重重，随手便接了，没想到他闪电般伸来另一只手，把我的一只手掌牢牢握住。我惊而回抽，哪里动得了？他的手心却也好烫，与浓眉男子的一样。受到他突然袭击，我瞪了他一眼，可也没用力挣扎。男人们的力气都那么大，我如何反抗得了，任他握着罢了，反正他也不可能破窗而入。

　　年轻人抽掉我手里的杯子，放在窗台上，我的手掌仍被他抓着。他不说话了，一双又大又明亮的眼睛直视着我，下颚略收，脸上充满自信的笑容。我感到他的手在发劲，将我的手腕一点一点拉过去，既不至于弄疼了我，又迫使我身不由己地前移，终于我的手掌被他拉出了窗外。我心里有点恐惧，可究竟没有喊出来，他缓慢地对我说了一句话，接着竟然像个欧洲绅士般，低头吻了我腻白的手背。这一刻，我心里忍不住一颤，一股无法形容的滋味好像游遍了四肢百骸。他抬起头，是在观察我的反应吗？完了，我脸上好热，想掩饰也来不及了。他立刻露出开心的笑容，捧起我的手掌连连亲吻，手背，手指，手心都吻了个遍，羞得我只想把手收回去，他却抓得更牢。我不会说他们的语言，要回绝他也没有办法，可要我怎么做呢？难道真的要大声呼唤老婆婆过来？

　　我一激动，眼眶就湿了，他见到我委屈的表情，马上就松了手，竟然还一边说话一边打自己耳光，是真的打，声音很响。我急忙摇摇手，示意他别打自己了，我可以原谅他。可他下手也真狠，才两三下，他的一边脸已经扇得红了。我心生怜悯，伸手过去，他好像和我心有灵犀似的，轻轻抓着我的手掌，贴在他凑近了的脸上，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又是一窘，心想这男人实在接近不得，他的花招这么多，我可消受不了。我脸一沉，要把手抽回来，他却又换了楚楚可怜的表情，像是小孩子在撒娇，手却紧按着我的手背，令我幼滑的手掌始终贴在他的脸上。我被他弄得又好气又好笑，另一只手作势要打他，他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我的手，最后又低头亲了一口，嘴里故意发出啵的一声。我气得想打他一巴掌，又怕他再纠缠，还是退了回去，和他保持安全的距离。

　　他又趴在窗前和我说了一会话，见我冷淡，就挥挥手走了，临走前还是嬉皮笑脸的样子。我如释重负，舒了好大一口气，轻轻坐了下去。眼见天也快黑了，窗外的天空红得发暗，摆在窗台上的两只瓷娃娃也染上了夕阳的颜色。我把它们取了下来，摆在木地板上，人慵懒地趴着，无聊地把玩它们。男小人，女小人，这一对儿还真是有意思，摆在一起，谁也不孤单。男人都是需要女人陪伴的吗？女人都是需要男人陪伴的吗？可我究竟算不算女人？这个问题实在太笨，但是对我自己而言，却是一道扑朔迷离的难题。

　　人是适应性很强的动物，几天过去，我总算可以自然地生活。虽说是在别人家，又是身为女子，在人面前免不了种种束缚，可我毕竟挺过来了，甚至不用特别注意，下意识里已经做出了一个女人应有的样子。为何我会如此迫使自己？我也不明白。可能是朦胧地感觉到，这样才能更好地生存。这里的环境绝不容许我像以前那样散漫。现在的我几乎与聋哑人无异，虽说生得美，可要是做出不寻常的举动，免不了被人当成疯子，且根本无法自我辩解。如果沦落到那种境地，可就万劫不复了，实在可怕。所以我只能装出端庄的样子，温婉的样子，就算极难与人沟通，也要利用女性天生的柔弱来博取他人的同情和照顾，所谓化劣势为优势。

　　这点我是想通了，可我当过十七年的男孩，对于男人的接近，对于男女间的感情，又怎能接受？偏偏我潜意识抗拒，对浓眉男子却没有丝毫反感，孤独的时候有他陪伴就能安心了，我竟然会有这种想法。那年轻人的无赖是会惹人生气，可他也让我经历了小小的刺激，倒是不怎么讨厌他。我究竟是怎么了啊？

　　终究是浓眉男子对我太好。他爱我，敬我，使得我对男人的警戒心也松懈了。如果我一开始遇到的是满脑邪念的坏男人，我说不定就对所有男人都深深反感了。但是，并非所有男人都是好人。山谷里的那具女尸不是告诫我了吗？是了，下次那年轻人若是再来，我可说什么都要赶走他了，看他那样子就不像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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