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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野仙隐山匿水
不知何时我睁开眼,发现自己半埋在泥潭里,五感恍惚。一块辨不清原色的布渗透泥水裹在身上,没有任何穿戴之物,仿似被洗劫一空,曝尸荒野。
周边大雾缭绕,古木虬曲。
我无力地挣扎想爬出来,却只能一次又一次,无法着力地粘回粘稠的泥里。
辨不清晨暮的上空,几棵老树的枝桠伸得长长的。
静谧至极,没什么鸟雀,甚至连这种沼泽该有的虫蝇都没有。
视物的距离感远近难辨,背脊传来轻微的酥麻,再次昏睡过去。
……
游离于漫长的梦魇,破碎的旧时过往匆匆回闪,直到刺目的白光挤入眼帘,终于苏醒,心有余悸。
只见着灰蒙蒙的天空,缓缓划过一些巨大的黑影,宛若大大的怪鱼,空远地传来若有若无的鸟鸣。
身体里似乎少了什么,我淡漠的思绪想了很久,要命地意识到是玉白。
窸窸窣窣的声音引起了我的注意,一只油亮的黑豹优雅而危险地闯进视野,不寒而栗。
它嗅了嗅,立在潭边,诡异地四目相对。
尔后逡巡在泥潭旁,晶晶的兽瞳不住探看。无从下口的它在潭边蹲了下来,尾巴以诡异的弧度左右弯曲,优哉游哉状,似乎舍不得放弃我这顿大餐,垂涎欲滴。
我不再看它,静静地躺回泥里。
这是哪里,人间、九天、地狱……?我想着,没有头绪。
忽地,听得一温柔的声音拂过心湖:“咱们的小乖乖醒了吗?”
来人不怕黑豹?
我醒了醒神,费力地抬头往黑豹蹲守的地方看去。可那里已然斜卧着一黑衣男子,披散着长发,俊美无方。
他掉转看向来人的目光,迷离而危险的眼神洞穿着我的惊讶,隐隐白雾后那几可生光的颜容笑得温柔而狡黠。
一体态纤弱的白衣男子拂开挡住小径的灌木,穿过层层浓雾缓缓进入我的眼帘,顶着不输分毫的俊颜恬淡一笑,摄了我大半神思。
见着他俯身揽过黑衣略显瘦削的肩膀,温柔地探看过来。
黑衣沉沉道:“早就醒了,只是不大喜欢说话。”
但看这亲昵的模样,俨然一对爱侣。而凡界少有绝色,二人定是妖精了。
食物会不会有昵称?我想着,脑袋复又贴回泥潭,局势不甚明晰。
白衣温柔道:“泥浴时辰够了,该把她捞上来了,子墨。”
音方入耳,黑衣倏地出现在近前,虚空而立,长身俯视,衣袂翻飞,黑丝缭绕,危险满溢的墨瞳打量于我,诡谲地微微一笑:“是啊,时辰够了。”
他俯身而来,把我从泥潭里扒出,近在耳畔的闻得一串野豹低鸣,在我受到巨大惊吓,瞪圆了眼睛的注视中放于岸边坐下。
“干什么呢。”白衣笑了捶了黑衣,将他推到一边去,黑衣毫不收敛,放肆地勾着坏笑的嘴角,被我瞠目相对。
白衣揽过我,我冰凉的身子被温暖包围,只瞧着他素手如雪,满眼温柔,将手中小白瓶里的水喂进了我嘴里。
入口甘甜,调味……蜜制?
我虚弱地看着他,费力地挤出声音,半疑地凶道:“我师傅是剑仙!你们吃我之前,得想好。”
闻言白衣笑了,音若泉流,黑衣的脸色很难看。
于此同时似乎小瓶里的水开始生效,唤醒了我身体里沉睡的灵识,又一次感觉到玉白的存在,只是剑气微弱,几不可察。
……
后来我才知道不日前,面前的两位仙人途径山野救了我,黑衣的子墨,白衣的浅黎,自说自话地成了我的大爹、二爹。一对修为逾千年的男仙,就这样收了个捡来的义女。
我没有异议,尤其当得知子墨和浅黎多年来想一圆有儿女绕膝的天伦美梦时,还觉得自个儿约莫做了件善事。
浅黎:“唤声爹爹听听,来,叫二爹。”
“二爹。”
子墨:“我呢?”
“大爹。”
浅黎:“这小孩果真有趣,没脾气。”
子墨:“什么没脾气,小孩都喜欢漂亮的东西。倘若你要是只□□精,满脸疙瘩的,她才懒得搭理。不信,你见着双瞳潭里的那只□□精,逮着问问他如何不得认亲的经历。”
浅黎看向我:“如此?”
我点点头。
闻听见到我时,身旁并没有贾澜和秦天两人,并不稀奇,毕竟那时我早已被一只山精拖到山腰老巢外。若不是那山精是个爱妻之人,要把我带回去和她的妻子一同享用,而是遇见的时候就吃掉我,也没有后来的事情。
央了二人去了一遭贾府,得知贾澜、秦天早回了府里,据说吴王有诏免去刑罚,也未追究法场之事,至于何如仍在闭关,其他如旧。
“你们常从妖怪口中救下小孩吗?”
子墨:“这得看吃剩多少了。”
我吓得不轻。
子墨和浅黎居住的地方是他们仙术所为,花池庭院、小径古林俱安置于河螺里,而我看见的那些黑影,真的是河螺之外的水里游过的大鱼。
至于泥潭,子墨说那是当年于九天之上挖了七处仙潭黑泥所得,即使瑶池仙水也比不得这里滋养人了,如此久居凡尘,就算不再修行,也有充盈的仙气补给,护佑仙灵。
而进驻此河螺伊始便是活物,浸润六十余年的仙气,也成了精。因为道行浅,暂时只得长生而不能化人,勉勉强强地也算个妖吧,有名为埙。
从埙灵识初醒,它就很听大爹和二爹的话,像是这个宅子里的管家,驮着螺壳儿或本体或幻形,山野闹市四海为家。
如今是要下山,往温水潭那边移动的,因为每年六月份,这条从深山发源的温泉河会聚集一种白斑鱼,顺流而下直入水潭繁衍生息。仙鱼味美,可惜无法饲养,而浅黎很喜欢吃,如无意外,他们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侯在那儿。
噢,忘了说,浅黎是一只成了仙的野鸭。
……
人间已入夏,深山犹霜露。微寒的天气,银炭红炉,野梅入茶。
远方之地,杳杳唢呐,刺透山野寂静,奏着喜乐。
于我背上涂抹着冰凉凉的药,子墨说起奇怪的话:“终有一天你也会长大,世俗安排,出嫁、生育、老去,这样的凡子一生,是你所想吗?”
我并无从知道答案,茫然得很,直说:“我不知道。可六界不都是一般无二的吗?亲伦师徒、婚嫁丧葬,除却时间的长度,并没有两样。即便是成仙,大爹、二爹不也是觉得九天不得自在才下界的?”
子墨说:“不一样,人世不过短短数十年,爱恨痴怨还没体味够,人便没了,哪里及得长生。”
我想了会:“凡子的一生,可能也正因为短暂,个中情.欲经历,才别有一番滋味。”
子墨笑了笑:“千万不要骗自己,毕竟人世之中无不有羡慕仙神的。而你既然有了剑仙为师,好好修仙才是正道。修得长生,更有无尽的时间去做你想做的,看你想看的。不喜天庭拘束,你大可不去天界,与爹爹们一起住着做个野仙,再为你寻个俊美仙婿,不比人间逍遥自在?”
我想了片刻,认真道:“大爹,我不知道怎样评价仙道,就我看来,于人间凡子,这条路似乎从来都不适合幸福的人,不适合我。”
“恩?”
“那条路需要远离凡尘数十、数百年,割舍掉人一生至亲至爱,抛弃所有人世责任与感情,个中骨肉离散、枉顾家计之举,于我来说并不实际。更不提天下大乱,合纵联合之际,联姻是龙氏族女不可推脱的责任,不论是嫁与蜀地、北齐还是其他,此举背后大有可能少了千万战难死魂,这是仙道做不到的。”
我回头看了看子墨,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眼中若似包藏着许多,那般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我又缓缓道:“而我之所以犹豫彷徨,是因为师傅飞升在即的紧要关头,在告诉他我无心修仙之后,依然为我折损仙骨,传道授业于我。我并不想有负于他的希望。然既不能两全,在这个世道更需要一个凡子,而不是仙人的时候,唯有搁置仙道。”
子墨许久说:“你不想不孝父母,失义于天下。可你有没有想过,人间命盘万象,天命人定约莫头三尾七。你所执着的三分命运皆是九天司命布下的局,你的父母家族、这个天下战局,又何尝不是戏曲一折。如今你尚不足十岁,除却仙神妖魔他界所遇,人间种种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木偶皮影。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走出这个局,为何要执着于故事里的梦幻泡影。”
闻言我想了很久才道:“头三尾七,未尝不是一个相对的说法呢,其实人并不知道‘天命’的界限在哪里。若我从前寿元仅得十岁,那么四岁以后的人生便不是司命的手笔,个中机缘改命,寿能几何,谁又说得清。如此卜卦占命,才会日新月异。师傅说过,纵然司命天宫掌人间半局,但命盘万象互相牵制,生生不息,逆天改命违拗司命安排的也不尽其数。”
子墨笑极:“说的在理,但你扪心自问,难道不是更多的在自我安慰,自己告诉自己,这不是天命,真真儿是我自己。”
我长叹口气,回头瞧他:“即使是局,即使人物安排都是梦幻泡影,可从中生出的牵绊、感情是真的,抹灭不去。不是吗,大爹?”
子墨思忖片刻点头:“是了,感情、羁绊是真实的,一旦生发,便是永生。”
二人沉默许久,子墨终道:“所以你要坚守孝义,我明白了。”
我沉沉摇头,又道:“大爹,不止如此……实则鄙俗如我,并没有什么惊天伟业需要几百年、几千年的时间去完成,懒怠如我,也惧于自己无法坚守艰苦修道。富贵名利,不费吹灰之力我皆有了,而今因为师傅、两位爹爹的缘故,也是轻易地习了仙术,仙药、仙潭作用下,长寿定也无疑,平心而论,我更想安逸地做个凡子。”
子墨沉默良久,轻轻地拂着我的头,温和道:“大爹明白……不过你记住,不论什么时候,不论发生了什么,爹爹都会看顾你,你想当凡子,可以,仙子,也可以。人世间的路并非只能选择一次,倘若有天你改了主意,去楠派、来这里都行,哪怕修炼中途,你又觉着无趣,当回你的凡子,大爹也绝对支持。”
我偏了脑袋:“大爹,你这惊世骇俗的修仙论我可第一次听,不过我很欢喜。”
子墨笑了:“你这般有趣,于人世里我也头一次见,也很欢喜。”
我玩笑说:“头次吗?难道不是前世相识?”
子墨温柔道:“对啊,说不准是旧时相识。许是天地鸿蒙之时便有过照面,神元曾毗邻而生,许是陇头土、崖间雪,又或者是父神栽种的树上一脉双生的茎叶,不然怎会一见如故。”
许久我转过头,唯见他转动着指上的黑玉扳指,暗自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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